【随笔】霹雳舞

【随笔】

霹雳舞

跟枯燥无味的九十年代，华而不实的新千年相比，八十年代那些激动人心的日子，是很值得怀念的。

那个时候，摇滚乐跟滚滚而来的美国的民主政治方式一样，甚嚣尘上。美国政府正在急不可耐地向全世界输出民主政治，那时候苏联病入膏肓，无药可治。中国则是孺子可教也。但是美国政府与CIA的作用力，其实根本就比不上热血潮涌的摇滚乐。摇滚乐先是小心翼翼地渗透进中国音乐界，到了88年左右，它在中国登堂入室了。那个时候，谁如果没有听过迈克．杰克逊和麦当娜的摇滚，就像眼下没有上网拍砖一样，必定会为左邻右舍所不齿。

在八十年代早期，以台湾校园歌曲和邓丽君为前导的伪传统中国音乐，在大陆横行肆虐。结合形迹可疑的那些污垢未去的白话文学的泛滥，一场新型的文化大革命，正 不动声色地大行其道。上当受骗者多是我们这一类的好学生：既要时髦，又要听话，谋个出身。那时物价稳定，国家职员们的工资无可挑剔，一分钱一分货。小平同 志说服了那些摩拳擦掌地要打第三次世界大战的武夫，祖国山河上下，一片和谐景象。而到了八十年代后期，民主的呼声异军突起。那些写段落简炼的打油诗的人 们，成了斗士与英雄：只要你不愿意珍惜自己的生命，将身子往铁轨上一趟，人们便会原谅你的贫穷，原谅你的无知，原谅你自以为是的天才。生活在这种年代的疯 子，是多么的幸福啊！

所以我掐头去尾，觉得最让我留恋的八十年代的日子，其实就是84年——88年。 那段时间，摇滚乐以一种扭曲的姿态，铺天盖地而来。全世界都在颤栗。憔悴不堪的崔健，头发凌乱地出现在非官方的舞台上，一块红布，一颗红心，意蕴深远，其 实表达的只是大道茫茫的空洞而已。大家跟着崔健一起发吼：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一无所有的人们，终于拥有了第一个自己的偶像。听说王震老爷子 听完了《南泥湾》，拐杖一顿，气咻咻地走了。从此崔健无缘于大型的官方舞台。听说而已。

那时的女孩子们都扎着高高的马尾巴发型，当然最时髦的就是把发髻抓在脑袋的一边，目不旁逸。标新立异是那个时代所有人的奋斗目标。

那个时候最让人自豪的是，你会跳霹雳舞，哪怕只是一个简易的电动手势，几个滑步，也能让人家（特别是女孩子）对你刮目相看。那种不可思议的身体语言，让无数 的人着迷不已。那时候的大街小巷，只要有一个人在那里耍弄上一个霹雳舞的动作，就会焕然生辉，这个地方就会超脱出油条、臭豆腐与讨价还价的俗气，瞬间现代 化起来。

说到霹雳舞，就不能不说到迈克．杰克逊，还有麦当娜。做为太空步的祖师爷，迈克的音乐就像电流一样，击倒了整个严肃得铁板一块的世界，让那时候无数的年轻人 痴狂不已。在一九八五年，我们谈论的最多的不是民主，——那是先知与有胆量的人们的事业，而是如何让自己的身形像黑人一样扭曲起来。现在想起来，其实身形 的扭曲，比心态的扭曲，可能会更加让人尊重。比如前些天刘晓波之坐监，根本就不能跟这两天杰克逊的死亡新闻相比。当一个人活到不能炒作政治、不能炒作上 帝、不能炒作自己的文字的时候，就只能炒作民主了。何苦呢？生命是上帝赐予的，而民主政治不过是捏泥巴而已。民主是水。当你告诉别人说，你手持的是矿泉 水、而不是普通的水的时候，你就拥有了民主。民主就像香水一样，闻起来很香，在腋下喷上一点也不错，但是喷在身上就变味了。不信你去挤挤电梯看？所有人都 会皱眉头的。

我们在那时的懵懂，不等于说我们没有追求。我那时二十出头，风花雪月的年龄，正在思考着无限的将来，包括天文地理，坦克轰炸机，南美小说与意识流等等。我扛 着“希望”这个很伟大的词语，漫步前行。我一边教书育人，一边考虑着自己幻想中漂亮的老婆到底在哪里？但是正像王小波说的：尘世嚣嚣，无论我们做任何事， 都将困难重重。于是失眠成了我的家常便饭。

突如其来的迈克．杰克逊的嘶哑、清脆如烈女嘶喊的歌声，让正在精神长征的我们耳目一新。而电影《霹雳舞》的放映，让我们彻底疯狂了。听惯了软绵绵音乐的我 们，没想到天籁还有这种恶作剧！我们很快投身其中，想方设法地将身段扭曲。《霹雳舞》我看了不下五遍，其中的“马达”角色，曾经成了我的偶像。马达能用脑 袋跳舞。这是神奇。霹雳其实就是心灵的颤栗。我每天都在练习着，父亲忍不住破口大骂。可是我终于还是还没能用脑袋跳舞，像《霹雳舞》中的“马达”一样。我 至今遗憾。

用脑袋跳舞，其实就是对生命的尊重。伴随着迈克．杰克逊的狂躁剧烈的音乐，我们扭曲着身子，在公众场合，跳着霹雳舞。我们经常碰头聚会，比赛新的霹雳舞动 作。我们刚开始的时候只是三三两两的，提着收录机，摆在人多的地方。在公园的休闲大厅里，断断续续地表演霹雳舞，总是能让人赏心悦目的。在没有电脑的时 代，年轻人想要发挥潜在的身体技术，只能通过音乐。记得那个时候，舞蹈演员陶金混水摸鱼，拍了一部模仿《霹雳舞》的《摇滚青年》，反响不是很好。那时候， 演习霹雳舞的，大都是原教旨主义者。

后来，在硝烟四散的九十年代，我来到了南京大学。那时，痞子现象代替了摇滚。我在重新发现自己的同时，也为摇滚难过。这就像Recycle 一样，同样的价值，很快就被垃圾化了。

我在想，政治与民主都是跟着别人的屁股走，是随大流。而只有音乐是跟着感觉走，因此，每时每刻，我都会对音乐表示出发至内心的尊敬。她撞击着我。大家其实都不笨拙，只是我们所处的时代，比较迟滞了而已。难道不是这样吗？！

谨以此文纪念迈克．杰克逊。

秦无衣06/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