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慢悠悠老厨吐苦水 急匆匆车毁众惊魂
1. 阿福
这次去纽约耽误了一天的工作,路生接连两周都没有休息,每天都在送餐,送餐,送餐,连给家里写信都是晚上收工后牺牲了睡觉的时间才完成的。他把移民加国的申请的步骤都告诉了小汪,需要她在国内准备的材料也列了清单,让她尽快去准备。由于内容太多,用去了他好几个晚上的时间。信件发出后,他才觉的松了一口气,眼下需要做的事就是打工赚钱,尽一切可能地赚钱。不仅要攒足申请的费用,还要争取在银行里多存一点,为迎接太太和女儿来美国做好准备。
看到路生整晚趴在桌上写东西,同室的阿福既羡慕又伤心。羡慕路生有文化,伤心自己不识字,连封信也写不成,经常在床上唉声叹气。
一天,有人给阿福捎来一封信,是他女儿写的,可他看不懂,让路生念给他听。原来,阿福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女儿大,上小学五年级,男孩小,刚上小学。由于农村男尊女卑的传统,女孩在家很受委屈。女儿抱怨说,同村人的家里都有带颜色的电视了,可他们家还看黑白的。她弟弟过生日,爸爸寄去了一百美金,而她生日一分都没有。女儿央求爸爸说,请给她也寄点钱,好让她去买一件像样的衣服,免得同学们笑话,因为大家都知道她爸爸在美国挣大钱。但是,不要把钱寄到家里,她妈妈会把钱扣下的,最好把钱寄到她同学的家里。。。
信读到这里,阿福哭了,路生也跟着掉泪,毕竟都是当爸爸的,路生也有一个女儿。
这些天里,阿福断断续续地讲述了他来美国的经过,那曲折与惊险,堪比美国大片。
说起来阿福还是陈老板的远房亲戚,来美国之前是福建沿海连江县的渔民,大字不识一个。随着大陆经济的发展,有钱的船越造越大,去远海打鱼,没钱的造不成大船,近海的基本鱼都打光了。他们那个地方有出国谋生的传统,所有的人都在想办法出国。早先是去南洋,香港,近些年是去美国,几乎村村,家家都有人来美国,甚至那里都很难找到四十岁以下的人了。前几年曾发生过一起《黄金冒险号》船偷渡美国,在纽约港外翻船,造成多人死伤,讲的就是他们同乡的故事。
两年前阿福也踏上了偷渡之路。在蛇头的组织下,他同几名同乡先偷渡到香港,在那里花钱买到伪造的台湾护照,然后偷渡到柬埔寨,半年后转辗去荷兰,最后到墨西哥。没想到几乎绕了大半个地球之后在墨西哥跟担保人断了线,蛇头也不管了,他几乎到了流落街头的地步。
幸亏得到一位当地华侨的救助,才使得他跟在美国的亲友取得了联系,然后又在蛇头的组织下偷渡到美国。 他这一路可真不容易啊,前后用了一年多的时间,花费了三万多美元!
路生问他是从墨西哥直接来到了阿东这里吗? 阿福说不是的,他刚来时是在一个黄姓老板的餐馆打工,那个地方好像叫“骡子马子州”? 天呐, 美国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州!路生想破了脑袋,也弄不明白阿福究竟当时到了哪里?琢磨了好几天他才弄懂。从读音上判断,阿福当时应该是到了“俄克拉荷马州”。由于他不懂英语,同乡读音也不准,于是他至今依然以为当时是到了“骡子马子州”。
阿福还在印地斯安娜州一家餐馆打过工,老板是一位年轻人,人称‘小香港’。那个老板出奇地吝啬,连厨师们吃多少饭都严格限制,如果哪位喝了冰箱里的饮料也会受到他的指责。 美国可乐很便宜,每罐才二十五美分,一个人每天能喝多少?无奈,厨师们只好到外面的商店买水喝。 阿福在那家餐馆打工十二个月,才喝过那里的三罐可乐。 没料到,临走时‘小香港’却扣掉了阿福一百五十多美元的工钱,说是他打长途电话用的钱。阿福嘴笨,说不过他,只好“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
阿福没有文化,掌握的语汇也很疲乏,尤其不会用量词,比如他习惯用‘一头’来代替‘一个’,于是就有了‘一头鱼’,‘一头虾’之说。再比如他不会用‘喝’,‘饮’这两个字,而代之于‘吃’,于是就有了‘吃汽水’,‘吃啤酒’等。不过,阿福讲话实在,干活踏实,从不偷懒,任劳任怨。在这个餐馆里,他的薪水最低,每月1500美元。 他说过,来美国就是为了全家人将来过好日子,吃再多的苦都行。他每天都在悄悄计算,只要再干两年多一点,就可以还上担保人为他偷渡垫付的高利贷了。 然后他可以挣很多的钱,把自己的女儿担保过来美国。 当路生问他,让女儿来这里做什么时,阿福回答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让女儿来餐馆干前台。 唉! 路生听罢只有一声叹息。
2. 何半碗
路生每天送餐,打交道最多的人是前台的那位矮个子胖女士。她是阿东的弟媳,大厨阿强的新婚太太。由于她一副高傲,对人似理不理的样子,很长时间路生都不知道她的名字。每次有人订餐了,她都是把写好的送餐单往台子上一拍,然后冲路生“哎-”,一声,算是打了一个招呼,其他的解释一个字都没有。那意思大概就是:“自己找去吧。”
后来路生才弄清楚,这位趾高气扬的矮胖女士叫“何丽丽”,也是福建人,身高一米五左右,脸圆圆白白胖胖的,也算眉清目秀。 据说她出生自军人家庭,上过幼儿师范,还在幼儿园工作过。由于他父亲跟阿东的父亲是老相识,经人撮合,就跟阿强认识了。两年前阿强千辛万苦转辗南非来到了美国,她也风雨兼程步其后尘偷渡来美。为了她来美国,陈老板花了三万多美金,才换得了“有情人终成眷属”,让这一对饱经患难的小情人在异国他乡结成了连理。
在这个小餐馆里,阿强做大厨,她做前台,一起帮衬着哥嫂—阿东夫妇支撑着这个门面,同甘共苦,风雨同舟,小两口互敬互爱,日子过的平淡,却也滋润。
可是,路生却越来越讨厌这个胖女人了。
论起来何丽丽从来没有伤害过路生,主要是她的一些小毛病和坏习惯,让刚来不久的他越看越不顺眼。
路生送外卖的车是阿强开过的,当时车很脏,路生接手后把车擦的很干净,里外一新,每天去餐馆上下班厨师们和何丽丽都坐这辆车。她坐在前面,三位男士们挤在后座。可是,何丽丽上车后第一件事,就是把脚登在车的手套箱盖上慢慢腾腾地系鞋带,系了左脚系右脚,在干干净净的车上留下几个鞋印,让路生看着那个气呀!她为什么出门前不先系好鞋带非要上车后做呢?她这样是显示自己的脚比他人高贵呢,还是像她嫂子蔡妮那样大大咧咧,什么也无所谓呢? 一次两次的也就算了,可她每次上车后都来这么一‘脚’,实在让人忍无可忍。可是, 阿强就坐背后,路生每次想说都张不开嘴,只是心里骂道:“真他妈没教养!”
这个女人还有一个坏毛病,那就是无论何时吃饭,吃什么饭都剩半碗。 餐馆里的人都是一起吃早、午、晚饭的,别人剩下饭,都会自己倒掉,然后把碗、碟子放到洗碗机旁。可她呢,却经常把剩下的半碗饭摆在饭桌上,让别人替她收拾,或者连汤带菜地跟其他的碗摞在一起,给收碗的人增添麻烦,为此阿福背地里不知骂过她多少回。 因此,只要看到饭桌上有半碗剩饭,那准是这位何丽丽的‘遗物’。由于她姓‘何’,与‘喝’谐音,于是路生和阿福暗地里称她为“何半碗”。
俗话说:“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这“何半碗”也晃荡。 何丽丽做前台大概有半年多了,对附近的街道名称自然很熟悉。路生刚来,一时半会儿记不住那些古怪的英文地名,要去翻地图查看,她就很不耐烦。在一旁傍催促说:“都送过的了,查什么查!”弄得路生很尴尬。
过了一段时间,路生也渐渐熟悉了周围的道路,只要一瞅订单上的地址,开车就走,一般不再去查地图了,也无须受她的白眼了。实际上,路生明白,她也不过是电话上听过,地图上看过那些地名,根本没去过那些个地方。如果让她自己开车去走走试试,能找到才算真本事呢。
“何半碗”进境时用的是伪造的台湾护照,所以一直搞不定身份。她又极好强,自然焦急不堪。 听说路生来美国后考取了驾照,办了社安卡,开了银行账户,现在又在申请加拿大技术移民,一步步都走在她的前面,而且在餐馆里每月挣得比她还多,因此嫉妒万分。不幸的是,与其他偷渡来美国的福建同乡一样,将来的命运无非是悄悄地“猫”下去,结婚,生子,然后等上若干年,利用她“出生即获得美国国籍”的孩子的关系 ,再担保自己申请绿卡。“何半碗”前面的路还很长,但她必须这样走下去。
3. 撞车
时间过得很快,从纽约回来眨眼又过去了半个多月。这天餐馆不太忙,偶尔有人订餐,送第四单已经是午后两点多钟了。 送餐少自然小费就少,路生心不免有点烦躁。他琢磨着:“照这样下去,今天的小费能有二十元就不错了。”
又来新的订单了。外面天气晴朗,风和日丽,春意盎然,路生心情愉快地上了路。他像往常一样,沿着老查理斯大街( Old Charlie's Rd.)向西南方向行驶,穿过601高速公路,行不远就到了一个高档住宅区。那里很有些田园风光,订餐者的地址是“瑞姆博莱德特大街 1013号”( 1013 Rembrandt Dr. )。
路生停下车,带上餐包上前敲门,可屋内没动静。再敲,还是无人响应。门外西边的栏里有两只大狗又跳又叫的十分疯狂,让他有点担心。万一这俩畜生从栏里跳出来,他自己可对付不了。赶紧走吧,不用说,又是“何半碗”搞错了地址,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止发生一次了,每次都折腾路生好多时间。
路生把车退出来,打算到附近找一个公用电话,问一下情况再说。 他记得来的路上有一个加油站,那里肯定有投币电话的。 于是他开车回到了那里,给订餐者打了一个电话,果然是弄错了。他家的地址是“1030号”,不是“1013”号。在英语中,“13”和“30”读音很相近,很容易听错的。“原谅那位'半碗'吧,不跟她计较了。”路生一边想,一边急匆匆地开车往回走。
(北卡送餐的路, 1996夏)
这段路叫“罗伯塔路”(Roberta Rd),有点上坡的样子。由于是午后,路上很安静,看不到其他的车俩。路生一边开车,一边在考虑:“刚才为什么不先去1030号问一下呢?如果是的话,就不必折腾这一趟了。”正想着,他已把车开到了坡顶。突然,他看到坡下有一辆车好像停着的样子,“它怎么不打灯呢?” 转向吗?左面一辆车正迎面驶来,右边是路沟,赶紧刹车吧!
说是迟,那时快,一切都来不及了。路生死命地踩下刹车,车在地上“吱-,吱-”地滑行了很远,只听到“咚”地一声,重重地撞在了前面那车的后面。他觉得自己的头猛地磕到了方向盘上,一阵晕眩,什么也不知道了。
前面是一辆小型GM卡车,驾车人是一位中年女士,她把车停在那里是要等待对面的车过去,然后转向左边的小街,没想被一辆车从后面撞上了。坐在右边的是她的先生,他们俩立即下车,到后面查看。见一辆白色的小车撞在后面,车前盖像鳄鱼嘴似的张开着,马达还在吐吐地转动,发动机呼呼地冒着黑烟,地上有一些碎片,他们的车仅仅是后保险杠受到了一点损坏而已。再仔细一看,只见一位年轻人头趴在白车的方向盘上,昏迷不醒的样子。 还是男士反应快,急步向前,从开着的车窗处一只手扶住了年轻人的脖子,另一只手伸进去关掉了发动机。他大声喊自己的太太:“快,打紧急电话,报告警察!”
那位女士立即拿出自己的手提电话,一边依哩哇啦地对着电话大喊大叫,一边手还在比划着。 附近的几位住户也闻声赶了出来,围绕在车前,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商量着。
路生此时有点知觉了,试图抬起头来,可那位男士按着他,并轻声告诫他“不要动”。看来他接受过急救训练,担心路生在撞车的瞬间扭伤了脖子,这样做以防止受伤的部位因活动而加重伤情。
也就十几分钟的样子,一阵警笛声由远而近, 一辆警车呼啸而来,接着一辆救护车和一辆拖车也赶到了。车上下来了几位急救人员,先来到车前,查看路生的脉搏,翻看路生的眼睛,然后打开车门,在路生的脖子上敷了块托架,固定起来, 几个人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到了一副担架上,扎上皮带,再抬到救护车上,向医院急驶而去。警察则留在现场询问那对驾车夫妇,查看撞车状态,记录事故情况。
路生基本恢复了知觉,他忍着头部和脖子上的剧痛,尽量回答护士的问话,听任他们的摆布。此时,他的脑子很乱,眼前一会儿是越来越近的那卡车的车厢后背,一会儿是一张张陌生的人脸,一会儿是那辆白车。。。“唉, 完了! 完了!”他想:“老板的车完了,自己的工作也丢了!还有,自己伤哪里了?医疗费是多少?” 他越想越乱,又迷糊过去了。。。
当路生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急诊室里了。他经常来这里送餐,没想到今天居然是被抬进来的。几位护士忙的团团转,测体温,量血液,脉搏,记录他的名字,住址。不一会儿,阿东也急匆匆来到了医院。路生见到他抱歉地说:“对不起,车毁了!”可阿东说:“车毁了没关系,人没事就好。”听他这么一说,路生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
一位金发碧眼的女医生过来, 仔细地询问路生:“感觉怎样?头晕不晕?这里疼不疼? 其他地方呢? 动动脖子?嗯。 摇摇试试?嗯。。” 路生努力配合着。 看来除了安全气囊没起作用,造成路生的头部有点瘀伤外,其他地方基本没受伤。她转过身去跟护士交代了些什么,路生才从担架上“解放”了下来。
警察来了,要去了路生的驾照,询问了一些情况,填写事故报告单。路生最担心的是被警察发现了自己真实的身份,所以要阿东跟他解释;自己刚从德州来没几天,今天是偶尔帮忙,不是在打工。警察似乎深信不疑,结束了盘问。他说:“看你几乎受伤的样子,就不罚你了。不过,以后开车要小心点。 说着,退还了路生的驾照。
随后,应护士的要求,路生在一张什么单子上签了字,才跟着阿东离开了医院。
回到了餐馆,阿福,阿强,小李等围了上来,问长问段。阿福说:“听说你撞车了,我就跟他们说,完了,完了,这下路生完了! 没想到你又回来了!” 路生笑着说:“哪能这么容易就完? 我完了,谁送外卖呢?” 接着,他又对应着地图,详细向各位讲述了事情发生的经过,大家都在静静地听着,唯有何丽丽坐的远远的,好像此事与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蔡妮也安慰路生,只要人没伤着就好,以后开车小心点。
路生跟阿东说,从现在开始,自己不要薪水了,直到凑齐这辆车的费用为止。可是阿东不同意,他说:“不要紧的,一辆破车算什么?以后该怎样还是怎样。” 这话让路生十分感动,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
下午,路生又陪着阿东去查看了事故现场。只见在那个发生撞车的下坡路面上,刹车的痕迹十分清晰。可奇怪的是只看到左前轮在地上拖行了十七八米的痕迹,却没有右车轮拖行的痕迹?阿东估计事故与右侧车轮刹车失灵有关,路生说四个轮胎磨损十分严重,也是刹车失效的重要原因。
路边还是有一些车体和前灯的碎片 ,车已报废,被拖到废车场去了。路生暗自庆幸,自己刚刚去摸了一次‘阎王鼻子’。
晚上收工后,路生怀着复杂的心情,在日记中写下了这样一首题目为《驴失蹄》的短诗;
《驴失蹄》
今日偶遇车祸,几近车毁人伤。幸得路人相助,救护车及时赶到,白衣天使把自己从死神那里唤回。此乃不幸之中的万幸,特此谨记如下:
初借瘦驴出柴门,几日乞得馊半盆,
窃以粒米能成箩,岂料蹄失几断魂。
路人携手托祥云,素娥殷勤唤斯回,
莫叹福运遇劫舛,再登新程须留神。
落款是“1996年 3月15日”,他会永远记下这个日子的。
过了几天,路生突然接到一封信。他查看了一下来信的机构,十分纳闷,确认自己跟信上的机构没有什么关系,怎么会接到他们的信呢? 欲知该信的详情,请看下回。
2018年3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