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瑞

   大年初一午饭后，八十多的父亲，斜靠在客厅沙发上，娴熟地一根手指刷着手机。

   不一会儿，就听到那洪亮的声音，在给他姑姑，我的姑奶奶，视频拜年。厨房的我和妻，回自己房间的儿子，闻声一齐凑了上去。

   没错，那边传来的声音，属于整个家族的老寿星，我那102岁的姑奶奶。

   还是年前一天，我刚进门，父亲精气神十足地说，你知道吗？你姑奶奶也感染了，你大姑告诉我的。人家吃了几天药，好了，真是奇迹啊！

   这消息“怼得”我有点亢奋，回头说与妻听，她亦啧啧称奇。末了，来了句， “奇迹”这等大词，你不喜拽得吧？我分辩：是老爸，时髦到用“奇迹”这词儿啦，我学舌而已。

   那几日，老爸话特多，说了很多关于姑奶奶的陈年旧事。

   你姑奶奶这个人呢，早年间，可是没少受苦啊。当初，咱家只知道，她公公有本事，是镇上干部。谁能想到，公公去世早，儿子又那么没用。你姑奶奶要强，曾起过念头，离婚。回来一说，你爷爷就恼了，离什么婚！有我吃的，就缺不了你那一口！那会儿，你老爷爷已经走了，你爷爷是一家之主。

   那个年代，离婚，多丢人啊！你爷爷在高丽、省城闯荡，见过世面，可还是传统、严霸。你姑奶奶从此不敢再言声。你爷爷也说话算话，当年可没少帮衬妹妹家。这么些年下来，两边才一直走动的这么热络。

   我问老爸，她住在镇上，医疗条件不可能多好，姑奶奶是怎么好的？吃了什么药？
她没去医院，你大姑家条件好，不会在乎花钱。你大姑说，就在家吃了几天药，就好了。她没说啥药，我也忘了问。

   视频中，姑奶奶几乎完全听不见，全靠旁边的表姑，趴在她耳边，费力地转述我们的话。老人精神倒是很好，头脑也清楚，笑眯眯地念叨着我们的名字。眼睛更是好得出奇，竟对我爸说，你头发白得不多。

   妻惊异，姑奶奶哪像百岁老人？表姑也保养得那么好，该有啥秘诀吧？

   老爷子叹了口气：农村生活苦啊！粗茶淡饭的，哪有什么秘诀。早年间，吃不饱，穿不暖。春天吃野菜，吃树叶，是常有的事儿。榆树钱儿就算好吃的。荒年的时候，连榆树皮都被人剥了。

   你姑奶奶家，最困难的时候，真吃不上饭。有一回，四个孩子中午放学回家，问娘，为啥还不做中饭？我忙！快写作业去！到点上学，晚上回来再吃……

   这个情节，老爸讲过多次，我马上岔开：我小时候在她家住过，记得，那会儿，姑奶奶就很瘦。印象最深的是她那高高凸起的颧骨。或许这是她长寿的原因吧。后来，生活好了，农村空气、环境，远比城里好，长寿才合理。

   妻点头：健康专家建议吃清淡，是有道理的。我说喜欢农村生活，你还笑我矫情。说完，白了我一眼。

   视频中，我由衷说了句，大姑一点都不显老。老爸马上插话：大妹妹啊，你今年五十几啊？那边笑得像朵花：我今年二十几呢！我比你小了不到十岁吧？大哥，你能不记得？真是的！

   靠在我身上的妻有点懵，一时没反应过来，那是俩“老小孩”间的玩笑。

   在家，与妻已少提及疫情，败坏了心情，徒增烦忧。而姑奶奶的“壮举”，倏忽间颠覆了家中氛围。

   坦白讲，与从小没了娘的老爸不同，我绝少想起姑奶奶。而过年这段时间，餐桌上却不时提到她。除了人瑞这个敬爱的身份，她更俨然成了“抗疫英雄”。

   有一回，说到疫情，我顺嘴问了句：爸，你怕不怕感染？老头儿立马儿一脸严肃，我怕啥？都八十多了。大瘟疫，按老话说，是老天爷收人来了。要我去，我会痛快去的，这辈子没遗憾。

   爸，您身体这么好，天天练太极拳，肯定高寿，超过姑奶奶，没问题。妻笑着说。我碰了下老爸手臂：您必须更上一层楼，成为全国级别的寿星！

   老头也笑了：我可不想成为老妖怪！说真的，依我看呢，这回疫情也没多可怕，周围的老人，走得不算多。网上说美国死了上百万人，比中国惨……

   爸，两个国家计算标准不同，这个事情说不清的。你没听说，这一段，咋们国家火葬场排长队呢！现在也大意不得。

   忧心忡忡的妻，自打闻听人瑞壮举，眉宇间便舒展了不少，对住院老母亦信心大增。岳母比家父还年长几岁，在小女儿全家阳后，亦未能幸免。已住院几日，情况似乎不大好。
   
   妻那边，与我弟、妹两家一样，她大哥、妹妹两家也全阳过了。二哥一家在美国，据说一直都是打辉瑞疫苗，也一样未能躲过。

   我家便成了异数。除了不在家住的儿子，老爸、我和妻，至今未中招。妻一直忐忑，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每逢与亲友通话，或视频，总会被拷问：您家是怎么做到的？我则总结出一套“标准答案”。首先，归功于妻，一个痴迷于大惊小怪的人。一旦发现我出门忘戴口罩，或回家没用消毒液，训我跟训儿子似的。

   另一更重要原因，正如某天我跟老爸说的，他是守护神。因了他，我和妻从不敢大意。老婆训我的逻辑是：你身体好，感染了可能没事儿。可万一传染给老爷子呢？他那么大年龄了，能扛得住吗？

   常言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对此，我有深切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