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美
小美
我生妹妹以后,小美是我家第二个保姆,妹妹一个多月时她来到我们家。一看她那么年轻,我心里开始犯嘀咕,别又像第一个保姆一样干几天就走了。
第一个保姆是江苏姑娘小平,才十五岁,刚从家乡出来就来给我伺候月子。小姑娘不知该干些什么,支一支动一动,却爱看书,整天捧着一本书埋在里面。请她做点事,很不情愿放下书。我没用过保姆,不好意思支使别人,就自己蹭着去干。小平是独生女,不会做饭,我做的饭又不合她的口味,吃几口就做要呕吐状,像害了喜。我急忙说:“你爱吃什么就买什么自己做来吃吧。”她倒不奢侈,只吃白开水泡饭。女孩正长身体,光吃这个怎么行?结果又要操心月子孩,又要操心小保姆,累得很。干了不到一个月,她收到家里一封信,哭了一夜,问她,没什么大事,就是想家。第二天就辞工,回了家乡。
还是得请人,出了月子我要上班,得有人带孩子。丈夫说,从贵州老家找一个吧,老家穷,从大山沟里出来的人可以踏踏实实地干。寄了火车票钱回家,那边送过来小美。
小美仍是年轻。十七岁,个子矮矮粗粗,面孔黑黝黝的,眉眼直愣愣的。刚从山圪圪到大城市,手脚都没地方放。不过她的嘴很甜,把自己放低了一辈,管我叫婶婶,(十五岁的小平还叫我姐姐呢),管刚出生的女儿叫妹妹。她的贵州口音把妹妹说成“美梅”,十分的入耳。她也机灵:“婶婶你教我,我样样都学得来。”我做饭,她在旁边递油递盐。我给女儿洗澡,她在旁边递毛巾递肥皂。不出几个星期 家里的活路样样都拿起来了。
小美来了不久,女儿脸蛋儿嘴边长满了红斑,刺痒刺痒的,都给抓烂了。老太太们说是牛奶过敏,遂不敢喂牛奶,吃些糕干粉之类。红斑还是长,身上也有了,痒得她日夜啼哭,大人小孩都休息不好。我和小美抱着妹妹去医院。医生检查了妹妹的红斑,再看看小美,问:“这是谁呀?”小美不愿说自己是保姆,忙说:“我是美梅的姐姐。”医生打量着小美,再看看我,觉得不象母女。问:“从哪来的?”我代答:“从贵州。”医生说:“伸出手来看看。”小美手心有一层层的蜕皮,医生刮了一小片,进了化验室。一会儿他出来,对小美说:“你过来看看,家长也来看。”显微镜下,一个浑身是毛,张牙舞爪,面目丑陋的“大虫子”,豁然扑入视野,吓得我一哆嗦。医生说这是疥虫,在小美手上找到的,孩子身上的红斑是疥疮,是被她姐姐传染的。想到两个月的妹妹身上爬满这样穷凶极恶的虫子,我心疼得要流泪。回到家马上拆洗被褥,烧水烫衣服。小美象做错了事的孩子,吓得一声不敢吭,也不敢碰一碰她心爱的妹妹,只是一个劲地干活。然后她和妹妹从头到脚抹了药,包得严严的,捂了两天。折腾了一大阵,疥疮好了,两个女孩便都象脱胎换骨的人,皮肤细嫩起来,人也水灵了。事后说起来,小美又不认账了:“哪里可能么,我身上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虫子?”
小美从农村来时带了几身衣服,浅粉色带金丝边的西装外衣,翠绿带粉花的毛衣,宝蓝色的喇叭腿裤。在我家待了不久,小美知道这些衣服很难穿出去了。正值夏天,我给她缝了一条连衣裙,浅蓝底白花图案,白领白袖边。小美穿上,效果出奇,立刻如换了一个人,现出了青春蓬勃的样子。小美爱煞了这条裙子,从不离身,晚上洗白天穿,美得不行。于是我又给她缝了一条连衣裙,两条换着穿。过了几个月的城里生活,小美的身材竟苗条匀称起来,眼神也不是那么直直愣愣的了,穿着飘飘逸逸的连衣裙,俨然一个城市姑娘。
小美非常喜爱妹妹,整天抱在手里。我说:“小孩不能老抱,养成不下怀的坏习惯,把你累死。”我心里还想,万一小美走了,我可应付不了抱惯了的公主儿。小美说:“听不得娃儿哭。”还是抱着天天下楼,和院里带孩子的老太太小保姆凑在一堆晒太阳。每天回来都要喜滋滋地说:“我们美梅是全院最漂亮的孩子。”我不置可否,她急了:“真是哩,不是我说的,人人都这么讲呢。”我们住的是学院宿舍大院,另有一个员工的女孩云云和女儿差不多大小,也是个小美女,两个女孩共享“学院两枝花”的美称。小美不服气,总想独占鳌头,下楼晒太阳时满院寻找云云比美,示威似地和人家站在一起,回来汇报:“还是我们美梅最好看,云云就得一样,白。一白遮九丑。”因为妹妹模样可爱,小美特别喜欢抱着她到处游走,听别人的夸赞。大院里人们叫美梅的声音此起彼伏(人们都以为女儿的名字叫美梅)抱妹妹的小美出足了风头。
妹妹才八九个月,小美就开始教她说话,天天坚持不懈,尽管妹妹不理不睬,不屑张口,小美始终不肯放弃。一天,小美抱妹妹冲进家门,喊道:“婶婶,美梅会说话了!你听,美梅,叫姐姐!”妹妹费力地压低舌头,口齿不清地叫出:“且、且。”第一声称呼不是爸爸妈妈是姐姐,小美像听到自己的孩子第一次喊妈妈一样兴奋,我们宽厚地接受这个事实,把这视做对小美爱心的一个奖赏。
我们和小美相处很好,真希望她能长久干下去。等妹妹上了幼儿园,她愿意回家也行,不愿回去就帮她在北京找个对象安家。可是小美说她有男朋友了,不过她总是说,婶婶你放心,我要把妹妹带大了才走,让他等着去。小美常常收到家信,躲在一个角落看半天,美滋滋的,都是男朋友来的。晚上坐在床上,背着灯光,在阴影后面写回信。高兴时给我念一段男友的信或她的回信,憋起嗓子,用外省小学生念书一样的普通话,尽是些“山高海深,比不上对你的感情深”一类的老话。她又拿了几张男朋友的照片给我看。那男的瘦小枯干,尖嘴猴腮,留着小胡子,穿着鸡腿裤,里勒歪斜地站着,像足了无业游荡的二流子。我问:“他是干什么的?”小美说得很含糊:“晓得哩,他不愿意种田,又没得本事,就喜欢跟人家耍钱。”我问:“什么叫耍钱?”她说:“就是赌钱哩。”我问:“农村怎么赌钱?”她说:“扔一个玉米豆,猜是凹面还是凸面朝上。”我很失望,果然那个小胡子不务正业,赌起钱来,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赌,连玉米豆也能赌得津津有味。“没得赢的,”小美抱怨,“庄家有两颗玉米豆粒,里面塞了一小片牙膏皮,总是一面朝上,你猜哪面都输。”我真为小美不值,小美虽然不特别好看,但聪明善良,也不至于配这么一个人。
后来再收到信,小美开始不安:“他叫我回去,那边都传说我在北京又找了一个对象。”小美一封封地写“海枯石烂不变心”的话,可是那边来信一封比一封急促,一封比一封严厉,说是要不回去,就来北京把她抓回去。小美越来越焦躁,我们也越来越不安。我试着对她说:“要不然你和他就算了,好青年多得是,你又不愁找不到。”小美说:“婶婶,你不知道他的脾气,凶得很哩,他真的会带人到北京来把我搞回去。”犹豫了一会儿又吭吭哧哧地说:“我已经和他发生关系了。”在农村姑娘的观念中,有了这层关系就意味着一辈子跟定这个人了。
终于有一天小美说:“我要回去了。”她实在经不住男朋友的死缠烂磨,也没准是太思念男朋友,农村姑娘对于爱情是很执著的。我们给小美买了火车票,装上了大包小包的衣服,两条心爱的连衣裙也叠得规规整整装进包里。小美眼泪汪汪地告别了我们和妹妹,走了。
妹妹刚会叫姐姐,姐姐就没了,妹妹哭了几天几夜表示她的思念。从那以后,妹妹咬紧了牙关,再也不吐一个字。外婆及后来看她的老太太急坏了,怕她是哑巴。我也着急,安慰自己说,小美在时,她已经会叫姐姐了,小美要是不走,她该什么都会说了。妹妹直到两岁才勉强开了金口。
小美走后来过几封信,说叔叔婶婶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她永远不会忘记;说想妹妹,是不是长得更漂亮了;说后悔回家了,农村生活单调得很,没有前途。她还寄来了两副她绣的鞋垫,很丰富的绣花线,密密麻麻地织成图案,是贵州少数民族服装上常见的那些图案,象精巧的艺术品。那鞋垫我舍不得用,一直保留至今。小美最后的信中说她结婚了,再以后我出国了,就没有了联系。
女儿十二岁那年我们回国,我带她回了她的老家贵阳,除了拜望久别的奶奶叔叔姑姑,还想让她见见早已在她记忆中消失的,曾经带过她的保姆小美姐姐。
到了贵阳,我便打听小美的消息。听说她在一个什么农贸市场上摆摊,就带着妹妹去看她。在一个蔬菜摊上,见到了小美,她抱着一个孩子,还有两个满地跑的,都是女孩,计划生育已经搞了多年,不知她怎么还是生了三个。她正在为两分钱和一个买菜的人大声争吵:“不卖,不卖,没得钱就不要吃么!”
小美的样子完全变了,皮肤黑且粗糙,身材走了型。昔日城市熏陶过的痕迹已经消失殆尽,只是那一头乱蓬蓬的卷发显示着追求时尚的努力。让我惊奇的是,她还穿着那条蓝底白花连衣裙,裙子已经褪掉颜色,胸前被小孩子弄得脏兮兮的,没有系腰带,象一条口袋包在身上。想一想,小美才二十八九岁啊。
见到我们,小美惊喜地喊叫:“咦呦,这是美梅吗?好高了啊!好漂亮啊!”拉过妹妹想亲热,妹妹却怯生生地不认。我问:“生活得好吗?”她说:“好?好苦。卖菜才能挣几个钱?”问男的做什么,她说:“咦,莫提了。哪样都不做,就知道耍钱,我挣多少钱他都耍光。”我说:“那你怎么办呢?”她说:“有哪样办法?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猴子满山走。”
临走,她抓了大把小把粗菜细菜塞给我们,我推辞,她说:“给美梅哩,不是给你哩。”她说:“婶婶,真是后悔当初没听你的,留下看美梅。”
如果小美留在北京,现在会是什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