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澳散记 (增订本) :第四章:阿德莱德之春
南澳散记
(增订本)
徐家祯
第四章
阿德莱德之春
要写春天,倒着实费了我不少脑筋。
因为我一向并不喜欢春天,尤其中国江南的春天。我真不懂为什么 唐朝的韦庄会说:“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而且,这两句诗 又会成为名句。
我就是在中国江南诞生并且长大的。提到春天,我只记得“春寒”、 “春雨”,然后就是“黄梅”。初春时节,天气非但没有一丝暖意,反而冷得 更厉害,所谓“春寒刺骨”,真是一点不假。江南一带,往往不下冬雪,而 立春之后,却大一阵、小一阵地下了起来。冬雪据说可以冻死害虫,有益 于第二年的庄稼;作为孩子,盼到一场冬雪,也可堆雪菩萨、滚雪球、打 雪仗。然而立春一过,下的雪虽也一样白、一样冷,却已被称为“春雪”, 不但于农作物无益,反而有害,因为要冻坏庄稼。而且,说来奇怪,雪下 到地上积不起来。即使下了场大雪,积了起来,也捏不成一团,既不能作 雪人,更不能打雪仗,只能眼看它被路人踩成又黑又脏、湿漉漉、烂糟糟 的一地泥浆。化雪时,奇寒难忍。江南人又不惯于在屋中生火,于是穿着 厚衣厚裤,戴着绒帽、围着围巾缩在家中,手脚生了冻疮,又痒又疼,难 以忍受。
好不容易盼到春暖花开,却又接踵而来了连绵春雨。俗话说:“春雨 贵如油。”我不知道是指春雨少得贵如油,还是因为春天庄稼需水,所以 贵如油;或者是两者兼而有之。但对我来说,春天有的是雨水,至少是江南一带,何贵之有呢?春天的桃李或许确实好看,但是春雨下得烦人,雨 中赏花湿漉漉、冷丝丝;刚盛开的花朵也被雨水打得软绵绵、疲沓沓,哪 有王维诗中“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燃”的景象?我倒觉得还不如 李清照《如梦令》中因一夜骤雨而想到“应是绿肥红瘦”更写实。
春雨刚过,却又来了“梅雨”季节。天气是暖了,雨却越下越频。早 春的雨还给人带来一点春的生气及希望,而黄梅的雨却只会给人带来潮湿、 雾气和厌倦。爱丽克·特维地(Mrs.Elec-Tweedie)太太在《俄国 —— 西伯 利亚 —— 中国的一次冒险旅行》(An Adventurous Journey-Russia, Siberia- China)一书中描写的本世纪二十年代在北京“梅雨”季节的感受,倒可借 来一用:
“什么东西都是潮的。空气中充满了水汽,所以 人们躲不开潮气。床是潮的,被单是潮的,枕头是潮 的,结果就是全身酸痛。......潮湿的人在潮湿的衣服 中挣扎,头发既湿又直......皮手套,只要不卷起来放 进盒子或别的密封之处,就会生“风疹”或“白斑热”。针 不肯从针插中抽出,也不肯穿进布料;钥匙生锈,在 锁里卡住;剪刀剪不动东西。而雨却仍然无视一切地 下着、下着、下着。北京让雨下掉了一层皮。”
那位太太描写的是北京,而江南的梅雨却要糟糕一千倍!
梅雨一过,漫长、炎热、难熬的夏天就来到了。所以,江南的春天 就是在阴沉、寒冷、潮湿中过去的。我对江南之春一直并无好感。
阿德莱德的春天当然没有江南之春那么湿冷。但是前一半也跟冬天 没有什么区别。雨,在冬天似乎还没下够,像长跑运动员一样,冲到终点还刹不住,要再续跑一段路。尽管气象预报员一次次地说:春天可能明天 会真的来到,天气却不争气地仍然湿而冷,像个拗执而淘气的孩子,故意 违背父母的意愿。然而,正当人们在埋怨天气,甚至怀疑春天究竟会不会 来时,雨却不知何时已经止住,金色的阳光和碧蓝的天空展现于人们眼前, 但那已像是“夏的序幕”了。
尽管阿德莱德的早春潮湿而阴冷,但是其程度是无法与中国江南早 春的湿冷相比的。而且春天一到,百花齐放,也确实美丽。只是阿德莱德 的冬天本来不冷,各种花儿在冬天开放的也不少,因此,春花给人带来的 春的气息在这儿不像在中国那样浓重。
讲到春天的花,中国人会首先想到桃花和李花。金朝元好问有诗云: “爱惜芳心莫轻吐,且教桃李闹春风”。晚春时节则有牡丹,唐朝刘禹锡赞 曰:“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但我终嫌桃李有些太轻薄,而 牡丹则有些太“骄”艳。在中国,我最爱的是玉兰,因为玉兰花还未长叶就 已经开花,深褐色的枝干上开满一朵朵如玉雕般洁白的花朵。花片厚实不 轻浮;花色清高不艳媚。而且玉兰开花时,别的花大多未开,因此在春寒 之中亭亭玉立,更显得鹤立鸡群,高雅不俗。
记得在上海念大学时,校园内有几株玉兰。我与好友夏君每次经过, 都要伫立评赏一番。那时正是所谓“三年自然灾害”初期,学校中伙食是碗 底一点菜皮和浸了又煮,煮了又蒸,米粒颗颗大得如爆米花却不能饱肚的 一碗饭。不知怎么,我们发现学校附近一座公园里竟可买到一毛钱一碗的 酒酿汤团。这种上海原来很普通的甜食,那时竟成了仙羹佳肴,于是只要 没课,夏君和我就溜到园里的小卖部去吃一碗酒酿汤团。我们后来发现, 那座公园里也有几株玉兰,于是我们既得到了物质食粮,也得到了精神食 粮。毕业之后,夏君与我仍在上海工作。每年三月末,我们总要约一个星 期天去龙华公园看玉兰。记得这类春游常在雨中进行。好在玉兰花花瓣厚 实,不如桃李那么娇贵,经不起雨淋。
记得六六年春,我在花店里看到一株两米高的玉兰树。母亲说: 既然你喜欢玉兰,为什么不去买来?于是我 们买来种在小院中央,不几日就开了十多朵花。正在高兴以后可以在家中 赏春而不必再去公园的时候,爆发了那场毁灭文化的大革命,接着就是批 斗、抄家、“扫地出门”。那株玉兰也受我家株连而遭劫。等过了十四、五 年我们再迁回原居,只看过一次花的玉兰早已无了踪影。我常想:如果那 株玉兰还在,现在应该二十多岁了,枝杈一定会盖住我家小小的庭院,春 天,我可以看见多少洁白的玉兰花呀!再进而一想,十年劫难,我们全家 物遭劫而人健在,这已是不幸中之大幸了,还欲有何所求呢?
在阿德莱德,桃李、玉兰都不普遍。(注 1)这里最使我感到春天气 息的是黄水仙(daffodil)。中国也有水仙,但中国水仙在冬天开放,是 常见的岁末供品。一般用清水及卵石养在漂亮的瓷碗、瓷缸中,供在案头, 既高雅又美观。西方的黄水仙则长在土中、水边,在早春开放。虽然不及 插在卵石中那么清逸,但其雅致的花姿仍在。我也很喜欢。
我喜欢黄水仙的另一个原因是与英国桂冠诗人威廉·华滋华斯 (William Wordsworth)的一首诗《黄水仙》有关的。华滋华斯及他的妹 妹陶乐赛(Dorothy)在一八 O 二年四月十五日去散步,偶然发现水边一 大片黄水仙花。陶乐赛在日记中记下了这件事,而华滋华斯则写了他的名 篇《黄水仙》。大约在一九六九年左右,“文化革命”正轰轰烈烈,一切古 代、西方文化都受到冲击。除了政治学习,我无所事事。在百无聊赖之中, 我偶然在一本劫余的英文课本中看到了那首诗的两段。我立刻被它的风格 所吸引,那是与当时外界社会多么截然不同的一种气氛呀!于是,我立即 将这两段译出。后来,我才发现原来此诗共有四段。而后两段我是过了一、 两年才在另一本书中找到的。虽然我也将它们译出补上了,但因全篇不是 一气呵成,总能看见刀斧之痕。但不管怎样,我却从此爱上了黄水仙,也 爱上了英美抒情诗,自那首之后,一触即发地连续在以后六、七年中译了 四百多首英文短诗。这是后话。
我看见大片的正宗黄水仙,是在阿德莱德市。那时,我住在离大学 不远的东郊。郊区跟市区之间有大片公园,城东那片那叫“城东公园”。每 年早春,大约九月中,我即见树丛中低洼处一大片黄白色的黄水仙。那时, 我常在天气好时步行穿过那片草地,走着回家,以便仔细看看那片黄水仙。 这时,华滋华斯诗的头二节也会浮现于脑海:
我像朵白云孤独地漫游,
飘浮于丘壑之间。
突然我看见一片花儿,
那是金黄的喇叭水仙。
在湖畔,在林间,
花朵在微风中飞舞翩跹。
花儿又像连绵不绝的星星,
在银河中点点闪现。
它们沿着水湾的边缘,
一望无际地伸延。
一晃眼,我像看到千万张小脸,
活泼地舞蹈着把头点。
华滋华斯已把水仙写得那么活灵活现,我还有何余地去发挥呢?
除了黄水仙,我最喜欢的还有两种在南澳很常见的花,都是晚春时 才开。一种是紫藤花,一种是叫 Jacaranda 的花,字典上叫“紫花楹”,我 在中国从来没见过。据说,这种花原生南美,后来传到澳洲昆士兰,又传 来南澳。紫花楹树身高大,但除了晚春,一年到头并不引人注目。如果有 人要我指出它来,我一定会指错。但是一到十一月底,树上就开满素净美 丽的紫花。有的一条街上全是紫花楹树,看去似飘满一片片紫色的云。大 概《西游记》中孙悟空在空中看见的紫气祥云即如此样。
我看见的最美的紫藤花是在南澳植物园中。园东北角有一紫藤棚。 三、四年前晚春的一天,我偶然发现两米高、二十来米长、八、九米宽的 穹形棚上密密麻麻开满了紫藤花。太阳透过花叶射入棚内,连阳光也成了 淡紫色。我从未见过如此密集的紫藤花。后来每当晚春,我都想去那儿看 紫藤。可是紫藤花花期太短,我不是去得太早,就是去得太晚,以后就从 来没有看见过如此完美的紫藤花了。
除了看花,种花也是一种乐趣。花儿一般总是冬天种植。经过几个 月的护理,浇灌,春天一到,即可见树枝上绽出一个个嫩芽。去年我在新 居前后种了不少玫瑰,又买了一株樱桃及一株李树。等玫瑰开花,真得有 一点耐心,那时我也恨不得去“揠苗助长”一番。看见自己种植的第一朵玫 瑰开花,其心情跟中了一个彩票差不多。尤其有趣的是刚种下不久的李树, 竟也开了一些白花。我数了一下,只有十二朵,但朵朵娇嫩可爱,像早晨 的露珠一样清新而充满朝气。
可惜的是,近几年我得了一种花粉病,一到春季即眼泪、鼻涕直流, 严重时晚上连觉都睡不好。起初我还以为得了感冒或肺病,去拍片检查肺。 在中国,我从未听见“花粉病”这一病名。第一次听见“花粉病”是在纽约。 那时看了一篇小说,讲一个患花粉病的小偷在有一瓶花的房里偷保险箱的 东西,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而被抓的故事。那时我想,这种病一定跟我无关。 想不到两年前应一友人之邀,去那拉考镇(Naracoorte)住了两天,即与 此病结下不解之缘,至今已是第三年了。
于是,除了春寒、春雨之外,我又多了一个不十分偏爱春天的理由。
一九八八年六月二十七日
于阿德莱德东城书屋
注 1: 我在此文中说:“在阿德莱德,桃李、玉兰都不普遍”,当时下这个结论实在有点 草率。因为,我后来搬到山上去之后,就发现,山上一到春天,家家户户几乎 都有三种花:茶花、玉兰和杜鹃。我在斯陡林镇的屋子,后院里布满各种茶花。 后来,有一个在这个地区已经住了三十年的邻居告诉我,原来很早的时候,这 片地是属于阿德莱德一个很有名的茶花商人的。他年老去世以后,儿子把土地 分割出卖,才造了我的房子。难怪那时我院子里大概有 70-80 株茶花,最高的有 两、三层楼高;最大的一朵茶花,有直径 20 厘米长。有一年,我好奇地把每株 茶花树上的花都采一朵下来,放在一个盛了水的大盘子里,数了一下,竟有 35 种以上不同品种!那时,每个来我家的客人,都会惊异我家有那么多种茶花。
紧挨我家房屋前面,有一个水泥的平台,台前有一堵矮墙,墙外有六株 常青的玉兰花,比我家的两层楼房顶更高。春天开满几千朵白花,幽幽的清香 扑鼻。山上,各种玉兰很多,大多是冬天落叶的玉兰,除非是那种叶子很宽大 的、上海人称之为“广玉兰”的玉兰花,倒也是四季常青的。但我家那株玉兰的 叶子不大,花朵也比广玉兰小,而且在春天开花,并不像广玉兰是夏天开花的。 我在山上其他地方从未见过有这种玉兰。春天花开了,路上走过的行人往往会 伫步欣赏,甚至有进院里来摄影的。后来,有一天,我以前教过的一个学生叫 露易丝的加拿大人忽然来告诉我:她看到一个讲花卉的电视节目,里面提到我 家这种玉兰,说是喜马拉雅山来的!于是,后来我就把我博客取名为“六树堂文 集”了。
玉兰花和茶花都喜欢阴冷的天气,所以,城里种得不多,难怪我在写 《南澳散记》时会下“玉兰花不普遍”的结论了。山上气候阴凉、湿润,适合种 茶花、杜鹃和玉兰,所以,家家户户都有。而且,这里的玉兰品种很多,不光 有纯白的,还有紫红的、粉红的、紫色的、粉红和白色双色的、紫色和白色双 色的,等等很多品种。
可惜我搬到刻来佛寺的新居之后发现,那个院子里茶花很少,只有前院 有两三株,在春天虽也有花,但很不成气候。虽然我后来在后院补种了几棵, 但长得都不很茂盛,所以,每年一到春天,一看到周围邻居们家中盛开的茶花, 我就会想念我斯陡林旧居茂密的茶花和那六株异域来的玉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