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期间的猪肉和尿泡

年关将近。

马庄周围的麦地早已被冬天一场又一场的雪封住，麦苗在等待春风的到来，春风一到，这些积雪就化成了滋润它们的甘泉。当然，它们还得耐心等待，还要在棉被似的积雪下面继续做着春梦。村中那些榆树槐树白杨树梧桐树的叶子入冬不久就被寒风扫净，在院中觅食的麻雀受到脚步声的惊吓，惊惶地飞上树枝，那扑打着的翅膀和寻找平衡点的爪子再次使树枝上的积雪纷纷扬扬落下，落在我的脸和手上，冰丝丝的。

腊月三十的下午，村里家家烧起劈柴，大锅炖起猪肉——满满一锅。起初，村里街道巷口弥漫着劈柴燃烧的烟熏味，黄昏时分，烟熏味里混进了肉香味，最后，烟熏味完全被掩盖，满村里飘荡的是浓浓的肉香味。这时孩子们的饥饿感战胜了他们在街上玩耍的快感，各自吸着肉香味奔回家里，家里冒着热气的猪肉，油亮鲜嫩的粉条，松软的大白馒头在等待着给人解馋。这年关的猪肉香而不腻肥瘦相间入口即化，是劳苦人民辛苦一年的犒劳，也是对下一年的抛砖引玉，希望旧年的这一顿酒肉引来新的一年吃喝不愁，日子顺溜，放开肚皮吃吧，把肚皮吃撑，把希望撑肥撑圆，等着新的一年去实现。

让人打着饱嗝的猪肉，昨天还好好地长在猪身上。猪圈里的几头猪，冬天吃的比夏天还好，那时还未有专门喂猪的配方饲料，冬天没了青草，只能喂它们豆饼，地瓜，晒干了的地瓜秧和麦糠。这些营养极高的食粮极易催肥在整个冬天只知道吃、睡和晒太阳的猪仔。我是看着它们长大的，年初买来，到了年底它们已经长成了该买或该杀的大个头成年猪。在这一年里，对于猪，我只喜欢做两件事情，第一件事是精心地喂养它们，冬天里当我把热气腾腾的拌有豆饼麦糠的浓稠的猪食一倒进食槽里，它们便停止了哼哼唧唧，你争我抢拼命吸食，嘴巴吧唧吧唧响成一片。进食之后的猪，过不多久会排便。

一进腊月，观察猪撒尿成了我喜欢做的第二件事。那时上小学的我有一块怀表，能够记下三头猪撒尿持续的精确时间。起初，一头猪持续了五十秒，另外两头，一个三十五秒，一个四十二秒。那头持续五十秒的猪一路领先了七天，并把撒尿持续时间由五十秒增加到了一分零八秒。七天之后，位于第二名的打破了第一名的记录，在一个晴和的午后，它睡了一觉醒来，站起来一泡尿没完没了地尿了一分五十八秒，在随后的几天里他虽然没有打破这个记录，但他一直遥遥领先。我对肥猪撒尿的痴迷引起父亲的愤慨和乡亲们的耻笑，都以为我身上有邪性，人小鬼大，一肚子花花肠子，长大了容易进监狱。

我在等待，等待年关将近，春节到来。

终于等到了该杀猪的日子，兴奋的表情溢满我的带有冻疮的小脸。

三头猪，一头杀掉，供春节期间家人的食用和亲朋好友的来访；另外两头卖掉，换成钱物，用于春节期间的花销和人情往来。三头猪，让一个务农的家庭过上一个殷实快乐的春节。

像往常一样，杀哪一头，卖哪两头。父亲往往会征求一下我的意见，虽然我还是一个小孩，但他有意从小培养我做事果断的男子汉气概。

那天中午，我守在猪圈旁观测了三头猪的最后一泡尿，那头遥遥领先的猪终于打破了它有生以来的记录，尿了足足两分钟。

装猪的机动三轮车已经在院子停好。

父亲最后问我一次，杀哪一头。

我指了指打破纪录的那头。

一块豆饼引出三头猪急急走出猪圈，年富力强的父亲和三叔一把将那头猪摁倒在地，干净利落地用小手指粗细的麻绳绑住它的前脚和后脚，台上三轮车。

我随着父亲开车到邻村的屠宰场。

屠宰场里，热气滚滚，冬天的寒气在此一刻也不敢逗留，那一锅锅的开水，锅底下那一堆堆的火苗，将屠宰场的气氛烘托得喜气洋洋（虽然对于猪来说是末日，但它是畜生，且不管它）。春节的快乐，是从这里散发到各家各户的。

一把欣长锋利白亮亮的刀子不顾肥猪的拼命挣扎，咚地一声插进猪脖子，红刀子一拔出，冒着泡沫的鲜血便热乎乎地流将出来，落尽早已准备好的铁桶里，要知道猪血也是春节不可缺少的一道好菜。放尽血，开水浇上猪身，软化猪皮，好刮猪毛。等着一系列程序做完，宰猪师傅开始给猪开膛，我目不斜视地盯着他手中那把利刀，这是我最紧张的时刻。

我一遍又一遍地提醒师傅，刀尖千万别碰到猪尿泡。师傅扭过被柴火映红的四方脸，乐呵呵地对我说，放心吧，小屁孩，我杀了二十年猪了，这个还用你提醒？

大年三十那一天，我不但吃上了期待已久的猪肉，还跟伙伴们踢起了足球。足球是用猪尿泡做成的，拿气泵充满气，扎紧口，它就成了我们村里最大的足球。伙伴们很羡慕我的足球年年最大，可他们不了解何以我的最大。我下了功夫，用了科学方法，猪尿的时间越长说明猪的尿泡容量越大，容量越大，体积越大，做成足球自然最大。

尿泡做成的足球，滚动在马庄的大街小巷，在它激起的尘土或积雪后面，总有一个快乐瘦弱的追赶它的身影，那个身影永远镶嵌在了有关马庄的记忆之中，让离家多年的我，于深夜之中，经常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