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杂记 3 小院人家
六十年代初,我父亲在剧团工作。剧团住房紧,我父亲便在附近的民居,租了两间房子。 那民居是个小院,大门进去,两边各是三间厢房。往上几级台阶,便是一个厅堂。厅堂的两边,各是一套主居室。进了厅堂再往后,两边又各有三间小房间。这种小院在我们城里,算是小资的水平了。 小院里住着几户人家。有意思的是,原先的屋主,住的是厅堂下面的左边的厢房,而后来向我父亲收取租金的屋主郑二,则住在厅堂的右边。郑二在解放前是沿街乞讨的穷要饭的,而原先的屋主林家,则是做买卖的。林先生早逝,他的太太跟两个儿子相依为命。林太太长得白白胖胖的,一副富态。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是将近70岁的老太太了。 解放后,郑二不知怎么的就住进了小院,成了右厢房的主人。而我的父亲,每个月都得向郑二交付两块钱的房租。 一个小院便是一个天地。我父亲刚住进小院的时候,适逢大灾荒。那时我父亲还没有结婚,胃口很好。他从一个朋友那里借到了一块位于郊区的菜地,便在那里种了一畦的番薯,然后他就下乡体验生活写剧本去了。几个月后他回来时,郑二拼命地冲我父亲笑。我父亲忽然想起,他种下的番薯,应该可以收获了。于是他便向郑氏借了锄头,挑筐等,想去把番薯挖出来。 我父亲兴致勃勃地来到番薯地,只见菜畦里一片狼藉,整畦的番薯,不知全被谁给挖走了。我父亲回来后,忍不住站在厅堂上破口大骂。这时郑二怯生生走过来,笑着说:“老秦,番薯是我挖走的。我饿极了,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吃了你的口粮。” 我父亲火了,说:“那我刚才跟你借锄头、挑筐的时候,你干嘛不说?!害我空跑了一趟!” 郑二笑着说:“老秦,你看我好意思说吗?!我不是一直在冲你笑着吗?!” 郑二后来结了婚,但是几年后他就因为偷窃罪,被判入狱十三年。76年我们一家再次住进这个小院的时候,他的儿子阿民已经十四岁了。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阿民跟他父亲一样,成了个职业的小偷。实际上,除了偷窃,他没有任何的经济来源来养活自己。那时他的父亲还在蹲监狱。然而让人不可思议的是,阿民居然养了一条怒气冲冲的大狗,每天跟他一起分享少得可怜的食物。阿民个头精瘦,我怀疑他每天营养的摄入,还不如他身边的那条威风凛凛的大狗。 76年10月,我们家的经济状况异常的拮据,我父亲被停职了,家里的开支,只有我母亲微薄的工资在维持着。那一天,当广播里播放出我父亲被停职的消息时,我正在临摹朝鲜的电影连环画《看不见的战线》。我哭了,那时我父亲躺在床上,笑着说:“怎么不画了?继续画!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那天我表姐在听到广播后,一大早就来到我们家,她一进门就哭了起来。如今我父亲跟我表姐都已经离开了人世,回首一看,不觉万事缥缈,情难以堪! 那段日子我们家很难过。但是逢年过节时,我父亲仍然会安排上一顿很像样的家宴的,说是改善一下生活。我父亲做的菜很有特色,只可惜因为条件限制,他终究未能成为一个美食家,这是他的遗憾。 那年冬至时候,我们家做了糍粑,父亲想到了阿民,便送了一大碗糍粑给他吃。阿民谢绝了。但是到了半夜的时候,阿民却翻越高门,进入我们的厨房,把糍粑一个不留地全吃光了。我们都很难理解当初他的心态。 那时,我父亲在厨房后面的杂物间存放了约半立方米的樟木板,原先是想用来打家具用的。可是在半个月不到的时间里,那些木板全都不翼而飞了。我父亲知道这事肯定是阿明干的,就数落了他两句。没想到阿民瞪着眼睛说道:“你让我帮你看守那些木板了吗?!” 后来,阿民因盗窃罪进了监狱,他的那条狗,四处游荡,很快就被人给宰了吃掉了。 不久,我们家也搬出了小院。 四年多后,阿民跟他父亲郑二相继重见天日。他们洗心革面,过起了另一种的生活。阿民有模有样地做起了生意。两年多后,阿民居然娶了个老婆,还生了个儿子。郑二每次见到我父亲都说:“老秦,我现在算是活过了。过瘾,真他妈的过瘾!” 可惜好景不长,一年多后,郑二便病故了。 小院厅堂后面左边是三间小屋,其中的一间,住着一个叫忠惠的五十多岁的老头。 这忠惠有点邪门,他家里有很多繁体字的书。他给我的最深的印象,就是每天都捧着一本书,坐在窗前阅读着,时而微笑,时而紧皱双眉。我经常到他的房间去,听他讲一些故事。他的房间里老是缠绕着一股檀香的味道,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散发出来的。他是个鳏夫,我记得他给我看过他死去的老婆的照片,是个相册,照片都有点发黄了。 我说:“你老婆眼睛很大。” 这时忠惠便很得意,说:“我老婆漂亮极了。我现在是在替她活着!有些事,只有等你长大了以后才能品尝到滋味的。” 那时是70年代末,电影业如日中天。忠惠的职业,便是给电影观众看守自行车,每辆自行车收费3分。我相信这是一个很好的职业,你想,一场电影总该有100辆自行车要停放吧?一天下来,至少有十来块的收入。所以忠惠很快就阔了起来。他高声跟他的朋友们说:“我现在已经不吃一毛二一斤的鱼露(福州特有的一种佐料)了,我吃的是三毛六一斤的高级鱼露。真是一分钱一分货,高级鱼露就是香,你不用炒菜,只要往饭里面均匀地浇上一勺,整碗饭囫囵吞枣地全吃下去了!” 白天时候,忠惠显得无所事事。他泡在电影院旁边的文化馆里,免费阅读报纸。他看报纸时极其认真,就像是个政策研究员,他最喜欢的报纸是《参考消息》。我父亲也喜欢看这份报纸,我记得72年的某一天,我父亲看的这份报纸的首页标题是:“北京敞开大门”。那时我琢磨了半天,不得其详。后来我也迷上了这份报纸,就像阅读成人童话一样。 每天忠惠看完报纸后,就去找人聊天,聊的话题全都是国家、国际大事。他对时事的点评,简直是入木七分,但是没有人买他的帐。忠惠于是便很失望,他扼腕长叹道:“现在已经没有人以天下为己任了!” 忠惠看守自行车的职业好景不长,他很快就有了竞争者,而且,他的竞争者们比他更有商业头脑。比如,他们搭起了简易的车棚,并且给每一个车位都标出了号码。忠惠于是失业了,到了后来,他连一毛二一斤的鱼露也买不起了。 后来就听说他上吊死了。想一想,人生还是挺脆弱的。 06/24/06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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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秦无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