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未遂
时间在流逝,我们在时间的流逝里流逝。(阳阳)
这场未遂的爱情还得追溯到我十六岁的夏天,那个夏天,我的头发已经过了肩膀,每个周末的傍晚,洗完头,肩头披着半干的长发翻看报纸,减下喜欢的文章,贴在一本笔记本里。有一个晚上,我从报纸里剪下了一篇写给《人约黄昏》的影评,作者叫扬扬,体育学院新闻系的。我记得刚看完这部电影不久,梁家辉的影子还在我脑中盘旋,琢磨着写一影评,没有想到,这个叫扬扬的捷足先登,并且,把我心里的感受表达得淋漓尽致。特别是他借用艺术家罗丹的那句话:“世界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篇影评被我贴在笔记本里,时而翻看一下。
第二年的三月初,我无意中买了一本杂志。有一篇文章吸引了我的眼球,作者居然又是体育学院新闻系的扬扬。惊讶中我还不敢确定,不是不能确定作者,而是不能确定我对这个扬扬的印象竟然那么深。于是,我把一年前的那本笔记本拿了出来,翻到那篇影评,果然,作者就是一个人。
我的想象中,扬扬是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至于体育学院有新闻系,我还真觉得好奇,约摸估计将来就是做体育新闻记者的吧。想了很久,我决定给这个扬扬写一封信,告诉他一年里两次见到他文章并且很是喜欢。在那个网络还未普及的年代,写信是最理想的方法了。我忘记了当年用的是什么信纸什么信封。我只记得,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在传达室里看到了扬扬的回信。棕色牛皮纸信封,他说他在醉意迷蒙的时候收到了信,不知道我是谁,但是很高兴在生日那天收到这样一个礼物。落款那天是他的生日,他是双鱼座,我是天蝎座。
他在第二封信里夹了一张自己的照片,泛黄的镜头,清秀的脸,懒散地坐在椅子上,手里拿了一只苹果。那段日子流行这样子的颓废,第一眼就喜欢了他。随信寄来他的简历,从姓名到爱好,样样齐全。一米八六的个子,除了一把吉他和一架不错的相机外一无所有。当年的我对“一无所有”这个词很有好感,就像酷爱老狼的那首《流浪歌手的情人》那样,以为,一把吉他就能走天涯,跟着高大有才华的男人流浪才是真的爱情。
这样,就有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约定了在城市北边见面。第一次去那个据说有五个角的广场。我们在五角星右下角弄堂里的一个电话亭边见面,我打了他传呼,他来接我去他家的空房子。几次错过,约定时间一小时之后,我们才真的见了面。他背着三个包,很远的距离我都要抬头看他。他叫我狐狸,他说你怎么这么小啊,比我想象的要小,简直就是小朋友。我说你怎么这么高,不光是高,而且是大。就是那种看起来像山一样的男人。
我们在他家的空房子里聊天,看球赛,一聊便是整整一个下午。上海的四月还是很冷,空房子里没有暖气。他让我靠在他身上取暖,沙发上的我蜷缩成一团,他的手臂能把我完全抱住。他拿出一只红色的丝绒小挂件,说是送给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东西很便宜,若是不喜欢就算了。我微笑地收下了这个小礼物。
扬扬留着长头发,很茂密,有的时候额前的头发会不小心遮住眼睛;眉毛很浓密,却不是剑眉,弯弯的;笑的时候眼睛会说话;脸颊上会无缘无故出现红晕;嘴巴小,笑起来有漂亮的形状,很适合接吻;他的脸上最有特色的便是眉心的痣,稍微偏了一点,应该算是美男痣。我没有看过他的相机,也没有看过他的吉他,和他在一起,最多的便是聊天。
他会给我写很深沉的信,有的时候前言不搭后语,让我去猜;有的时候则是少年强作愁滋味。那个时候我十七岁,他二十岁。而他写信喜欢写很晦涩的句子,比如,学艺术的男人,心就像天上的云,云飘到哪里,我的心就去哪里;我用浓浓的尼古丁麻醉自己;永远不要放弃艺术,因为艺术才是真实的,爱你的人会变,而艺术永远不会欺骗你。其实,扬扬是一个喜欢说笑的人物,而我能接受他喜欢在文章和信里装一下酷的样子。我把他的文字背给女同学听的时候,她们总是觉得酷毙了。
我们约定每两个星期见一次面,因为不见面的周末我要学画画。扬扬写信来说,他原本是全年级英语四级考试的第一名,而现在连篇英语文章都翻译不下来,骑车骑到一半,魂不守舍地跌倒,非要埋怨那是我的错。我拿着信甜蜜蜜地笑,虽然不知道是真是假。
再见面的时候,我们的关系就发生了质的变化。
聊天的内容也开始涉及自己的生活。他告诉我他的家庭,有才华却早逝的爸爸,妈妈的改嫁,后来的爸爸,以及异父异母的妹妹。他说他小的时候过着别人羡慕富足的生活,却因为父亲的早逝而失去所有,那种感觉是很多人无法体会的。所以,终有一天,他要把失去的那部分都找回来。我喜欢他,所以连这些事情都完完整整地听了下来,一直没有忘。
我写了一篇文章,用了扬扬做主角的名字,寄给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在故事里,我把他想象成了一个高大帅气的摩托车手,在一次车祸中去世,女主角悲痛至极,以至于出现幻觉,然后自杀。一个星期日的晚上,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节目里播了我的这个故事。男主持用浑厚的嗓音缓慢地读着它,背景是流水似的钢琴音乐。我多想叫扬扬把收音机打开,可是那个时候家里没有装电话,他家里也没有。我没有来得及录下来,就只好静静地一个人听。
扬扬又寄过两张照片给我,一张是他自己的侧面,头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背景是模糊的青草地;还有一张是红色的枫树,背景是湛蓝的天空。那个时候,我开始听小女人的歌,买了两盘名字叫《情牵女人心》的磁带。我总是觉得,那个时候,我才开始真正长大,女性的柔情被一点点牵动起来。
夏天,扬扬带我去城市东北角的森林公园。我穿着蓝白格子的ELLE衬衫,白裤子,头发已经很长很长,到腰了,头顶上戴着有蓝色蝴蝶结的头箍。在小亭子里,扬扬把我抱在他的腿上,说我看起来长大很多。他说他心里向往的是穿着白色长裙,仙女一样的女孩。
扬扬抽烟,那个时候的他抽七星,我买过一包当做礼物送给他,他说看着包装纸到底拆好还是不拆好?他总是叫我狐狸,那不是我的名字,但是他觉得好听。
每次约会完,他总是送我到车站,有几次,他陪着我坐路途很长的公交车,车票被我完好地夹在书本里,至今还在。三元一张蓝色的车票,厚厚一叠。
扬扬和我后来还是分手了,没有太具体的原因。我们想来想去,还是得找一些比较像样的理由。他写来最后一封信,说几年是任何诺言都无法负荷的时间长度,他把头发剪了,把玉戒指戴在小手指上,希望我明白他的意思。如果我哭,那么一切就不美好了。可我还是哭了,我也不明白戒指戴在小手指上的意思,别人说,那是要独身的意思。我没有写信给他,也没有打电话给他。
几个月后,他打了电话给我,我们又见了一次面。在他新搬的家里看电影,我带着好朋友。我们在出门之前拥抱了一下,心里还是感觉温暖。很多年之后,他告诉我,那天他才在心里感觉我是他的女朋友。可我们好像一直没有开始,也一直没有结束。
很多年之后,扬扬像所有我认识的人那样说自己老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成就自己的理想,在我看来,他已经成功了。从音乐节目制作人到自己开公司,都是和体育新闻记者不相干的工作。可是他依旧在写。当我再一次看到他的文字,心里的悸动已经变作些许的崇拜。字里行间,我能清晰地看见我所认识的扬扬,有一点真实,有一点孤傲,有一点对世事的不妥协。
很多年前扬扬说,我们要追求美好的爱情。
很多年后的我说,我和扬扬,爱情未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