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美国的第一个感恩节
四十年前,1982年,我在美国教授琳达家度过了第一个感恩节,因为是第一次,印象深刻,一些事记忆犹新。
那年秋天的一个星期六,我离开上海到了旧金山。刚走进接机大厅,就听到有人叫我,那是我的大学老师吴老师,吴老师早我一年来斯坦福大学做访问学者了。当时出国的人寥寥可数,我开始办理出国手续后,便联系吴老师,很快收到了他的回信,虽然他只教过我一个月。
我上大学的时候,有一年去浦东农村开门办学一个月,说是要帮助当地人民公社编写英文介绍,方便他们接待外宾。真是天晓得,那会儿中国没几个外国人,外国人也从来没去过那个人民公社。估计就是没事找事,领导汇报工作多了一项成果。吴老师当时不任课,却被派到乡下来质量把关,于是跟我们同吃同住同劳动了一个月。
吴老师出身名门,其父早年留学美国,后来成为中国宗教领袖。吴老师在回忆父亲的书里写道:“1949年中共政权成立后,父亲是笫一届政协常务委员,是宗教界首席代表。以后担任第二、三、四、五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 。”
从其他老师那儿得知,吴老师不上课主要是因为要照顾年迈的父亲,那时候吴老师的母亲已经去世了,父亲身边只有吴老师一个孩子,父亲无论去哪儿吴老师都陪着。
吴老师的母亲是三十年代的上海名医,一生行医,宋庆龄常找她看病,抗战时期在宋的直接领导下参加难民救济工作,负责一个医疗大队。吴家跟宋庆龄的关系非常密切,1938年宋庆龄出资创办了保卫中国同盟(后改为“中国福利基金会”),宋自任会长,并邀吴老师的父亲任副会长,共同走过了艰难的抗日战争和之后的国共内战。吴老师回忆说,1949年开国大典,一票难求,宋特地送来两张票,让吴老师和其母亲得以出席开国大典。
吴老师平易近人,善良真诚,深得学生爱戴。更让我等刮目相看的是他广泛的兴趣、强烈的好奇心、敏捷的思维、以及对体育运动的喜爱。有时候他是个博学的老师,帮我们解答难题;更多的时候,则像“同龄”的朋友,洋溢着纯真的孩子气,在农田里问长问短,各种蔬菜的种植方法、搓草绳、编竹篮、修理黄鱼车等他都感兴趣。我们一致认为他“头资活络”(沪语“聪明灵活、应变能力强”的意思)。他是教会学校毕业的,一口纯正的英语,读原版书,骑摩托,打网球,摄影,做幻灯片,跟普罗大众的生活远隔千里,而且他跟太太(科技工作者)选择不要孩子,这在封闭传统的中国太另类了。
当他得知我要出国,嘱咐我一定要告诉他飞机航班。到了旧金山才知道,这是为了亲自来机场见我,我从心底里感激他的关心。从旧金山去我的大学有两小时的车程,也可以坐小飞机。吴老师问我如何前往,我掏出一份学校发来的电报,让我去一家航空公司的柜台。见我初来乍到,呆头呆脑,吴老师二话不说带着我就走。
在那家航空公司的候机区,有位戴眼镜的胖胖的美国中年妇女在织毛线,见到我们就用中文向我们打招呼,我当时入了乡尚未随俗的举止显而易见。她自我介绍叫琳达,是大学的教授,因我是该校第一名大陆留学生,校方很重视,导师(见我的旧博文《抑郁的他成马克思了》) 帮我预定了从旧金山去学校的机票。但是,琳达教授自告奋勇开车来机场接我,因她家住在Palo Alto,斯坦福大学附近,离旧金山机场不太远。这样还解决了我初来乍到可能遇到的住宿困难,琳达教授让我先在她家过周末,星期一再带我去学校。
或许因为斯坦福和 Palo Alto, 吴老师和琳达一见如故,交谈甚欢。吴老师把我交给琳达后才离开,临走时对我说:好好珍惜在美国的时间,如果要读书,你在上海图书馆也能读,到了美国主要要做两件事:See the country. Meet the people. (多游逛,多交友)。看来吴老师太了解我的毛病了,那时候我是个不折不扣的书呆子,不善与人交往,只会死读书。
之所以说了一大通吴老师,是因为琳达教授邀请了我和吴老师夫妇(那时候,吴太太也在斯坦福做访问学者)去她家过感恩节。
琳达的先生比尔在湾区做工程师,他们有三个儿子,大儿子那时候去东部海军学院念书了,二儿子在读高中,小儿子刚上初中。他们家房子挺宽敞的,有五个卧室,我睡在她家的客房里。还记得早上拉开窗帘,迎面而来的美丽图景,绿茵茵的草坪上有一棵火红的枫树,背景色是加州晴空万里的纯净蓝色。明亮、浓郁的色彩带给我的竟是淡淡的忧伤。
初到美国最喜欢最羡慕的,同时也是最不习惯的,是这里的明亮,一览无遗的光明和透亮,不光在自然世界,也在人类世界,与我习惯了的阴沉、隐晦、压抑、多疑、虚假形成鲜明对照。之后用了大约二十年,阳光终于驱走了内心各个角落的阴影。为此,我感恩美国让我找到了明亮、安心和快乐。
那天,男人们去野外骑自行车了,我在厨房给琳达打下手,看她烤火鸡、蜜汁红薯、胡桃派。她找出了抽绣的本色大台布,我拿熨斗熨平了,铺在长餐桌上,跟她一起摆放银餐具、银烛台、车料玻璃的酒杯,感觉跟美国电影里的餐桌很相像。
下午,男人们回来了。为了营造节日气氛,比尔把壁炉烧得旺旺的,木柴在火焰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我们热得只穿了衬衣。琳达家的两只长毛猫,一只叫“明”,一只叫“清” (因为琳达的专业是中国明清史),热得逃离了客厅。
天快黑的时候,宾客来了,有琳达的邻居,一对老夫妻,老先生是退休的航天工程师,老太太是图书馆员,老先生穿着西装,老太太穿着藏青色连衣裙,佩戴一串珍珠。八十年代人们出门做客,穿得挺正统,不像现在穿着牛仔裤运动鞋也没有关系。
吴老师夫妇也来了,穿得也很正统。他俩见多识广,不久就跟各位打成一片。而我,想不出能说什么,跟琳达的两个儿子一样,低头大朵快颐。第一次吃火鸡,见他们用汤汁、腌制的橄榄、甜甜的蔓越莓果酱佐餐,甚觉新鲜。还记得胡桃派甜得惊人,一人一大块,再加上香草冰淇淋。那天吃得很撑,脑子也变得慵懒了。
至于餐桌上人们说了什么,全忘了,只见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吴老师一如既往问了不少问题。送别吴老师时,打开门,室外一股清新的空气袭来,清醒了一些,夜空中有不少星星。
转眼四十年过去了,琳达八十多岁了,她的孙子孙女有的上了大学,有的工作了。吴老师和吴太太年近九十了。他俩的计划是周游全球,八十多岁还在各国游玩,疫情前已经去过了84个国家,该诅咒的疫情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值得感恩的人和事太多了。感恩琳达给了我第一次过感恩节的美好回忆。感恩在我生命里遇到许多善良聪明有趣味的人。感恩这么多好人慷慨帮助了我。感恩这块自由美丽的土地!
感恩在文学城遇到的朋友。祝大家感恩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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