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春天
这个春天
李公尚
这个春天,世界突然病了。病得羞于告人。于是,人们对患病的世界惶恐不安。查阅世界的病历,似乎还找不出这次病症的病株。莫衷一是的专家学者们只能手忙脚乱地对共同描述的症状,先起一个不致引起歧义的名字“COVID-19”,以确保人们指向的是同一标的。对疫情一向傲慢的美国政府终于漫不经心且又心急火燎地同意采取一种没有办法的办法:封闭世界,隔离人群。这总算是焦头烂额的政客们凑齐的一点共识。
然而,春天并没有因此受到羁绊,依然迈着轻盈的舞步,满面和煦地翩翩而至。当人们在窘迫的世界里望着晶莹的夜空时,一轮当空的皓月悄悄降临到窗外那泓静静的湖水中,神闲气定地梳洗着丰腴的冰肌玉骨。她那娇羞的容貌愈加纯净明亮,朗润的清辉,分明是撒向世间的爱,把湖边的各种野花逗引得含苞欲放。南来的新雁有几只在辉下的湖边流连信步,一只跟随着母鹿到湖边饮水的幼鹿看到湖中沐浴的明月,羞涩地跳到母鹿身后好奇地张望。这时,被隔离的人们突然醒悟到:春天是关不住的!
皎洁的月光为患病的世界增添了激情,世界便不安分起来。最先让我警觉到的,是隔壁邻居家的那个女孩儿。月光下,她从她家二楼的后窗悄悄翻出,爬到窗外连接的后阳台上,然后翻过阳台栏杆,顺着阳台的柱子攀下,跳到草坪上。这时我才注意到,阳台下的阴影里,有一个男孩儿在等着她。两人相见后亲密地拥抱接吻,用那种久别重逢的热烈,以至奋不顾身地发出忘我的呻吟,然后手拉手向着湖边的林中快活地奔去。邻居家的这个女孩儿,总给人以生动鲜明的印象,大约在上九年级,很多时候放学从校车上下来,把手中的书包塞给跟在她身后比她低两级的妹妹,蹦蹦跳跳地在草坪上翻跟头,拿大顶,或者拾起丢放在她家草坪上的滑板,和男同学们在街上蹬滑板。她妹妹温顺地跟着她,显得文静柔和。一次,她看到妹妹羡慕地在注视和她一起玩儿的男同学,瞪了妹妹一眼,训斥说:“别有什么野心!”说完,和男同学一起蹬着滑板远去了。
春天是爱的季节,人们的躁动是多情的。不远的市镇上正在实行宵禁。白天政府鼓励人们为防止疫情病毒的传播,呆在家里。夜晚则有警察巡逻,对外出散步和溜狗的人予以规劝警告。餐馆酒吧咖啡店以及一切公共设施全部关闭,人们习惯聚集的市镇成了重症隔离区。然而郊外的湖边林地一带,则相对的设防低。这里白天被隔离在家中的人们,入夜后纷纷卸下了道貌岸然的装束,披着温柔的月光走到户外。有夫妇相伴,有情人执手,还有挣脱了羁绊的宠物狗冲到一起偷情。
躁动,更像一种急性传染病,在其经过的街道和家庭迅速蔓延开来。更多的家门打开了,走出户外的人们,仿佛牢房中的囚犯获准了放风,兴高采烈,互致问候,大有如隔三秋之惑,又有刮目相看的新鲜。邻居家那个文静的妹妹,竟然也像其姐姐那样,蹑手蹑脚地翻出后窗,爬到后阳台,试图从阳台栏杆外的柱子上攀下,但试了几次都不敢。我想,如果阳台下面也有一个男孩儿在鼓励她,接应她,她一定会义无反顾地跳下。或许她没有什么“野心”,春心还不足以让她冒险。后阳台有楼梯通向草坪,但楼梯正好经过她父母卧室的窗户,走楼梯会被轻而一举地发现。在她一筹莫展时,她的父母从房屋的前门出来了,站在门外伸展着肢躯,谈论着月色,相伴向着湖边的林中漫步而去。被困在后阳台的女孩儿终于获得了自由,飞快地跑下楼梯,向着黑暗中扑去。
春天的躁动是一切动物发情的特征。美国有一句习语叫“Spring Fever”,直译成中文,就是“发春烧”。美国人用以形容欲求爱而魂不守舍的人。“发春烧”是人们在春季特有的一种发情或者发浪的躁动和燥热,与中文的“怀春”相近。人们在春天易于发情或者发浪,似乎是人类残遗的兽性。除人以外的动物,求偶和交配多在春天进行,受季节的严格限制,过期不候。人类虽已进化至一年四季都可以求偶、交配和分娩,繁殖之速,数量之众,早已领先于其它各类,并因此控制了世界,但依旧存有发春烧的基因。因此,在春天里,魂不守舍的是人们生活中的每一个人。法语中的“Fievre printaniere”和英语“发春烧”同义,直译成中文是“烧春”。德语中“Fruhlingsgefuhle”也是英语“发春烧”的同义词,直译就是“春天的躁感”。说起来都和春天里的“猫叫春,狗厮嚎,驴打滚,马闹嘈”是大同小异的。宋代的秦少游用“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表达春情的躁动。李清照以“暖日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写照春日的怀春。明代的冯梦龙《警世恒言》中的王娇鸾诗云:“春到人间万物鲜,香闺无奈别魂牵。东风浪荡君尤荡,皓月团圆妾未圆。”道出了魂不守舍的样子。美国人更直截了当,诗人弗罗斯特(Robert·Frost,1874-1963)的诗说:“在这一年最有生机的春天,请不要让我们思考的太远。激动和欢乐如花海无边,白天不能尽兴,就求助幽静的夜晚。 (《春天里的祈祷》)”
此刻,“幽静的夜晚”已经不再幽静。湖边有人轻轻地弹起了吉他,叮咚的旋律悦耳而深远。不久,又有一把吉他也响起来,轰鸣的和弦深情而浑厚。很快,萨克斯管和长笛也加入进来,气氛渐渐地热烈而振奋。更多的人们向湖边聚集而去,边走边随着音乐手舞足蹈。更有孩子们拉帮结伙地在湖边奔跑,围着聚集的人群欢跳雀跃。我想那位文静的妹妹也一定在他们其中忘乎所以了。湖边的人越来越多,很多人还采集野花编成花环戴在头上,更多的人从家里搬出成箱的啤酒和饮料,人们热烈地跳起了舞。
疫情让人们隔离,距离却让人们亲近。重聚在一起的人们平时并不熟悉,也少往来,但共同的命运让人们在此刻相亲相爱。我突然想起了法国作家巴尔扎克(Honore de Baizac)在《人家喜剧》中的一句话:“爱情一旦受到压抑,就会变得像禁果一样更让人向往。(Une fois l’amour oppose, il deviant plus souhaitable comme fruit defend.)”
警察从市镇上赶来的时候,欢乐已经达到了高潮。同样受到疫情禁锢的警察也情不自禁地溶化进这场欢宴中。午夜时分,警察用扩音器提醒众人:已到了各自回到家中去的时候。人们开始渐渐地散去,依依惜别之时却没有忘记相互提醒:“我们还有明天。”“明天依然是春天。”
2020年3月22日
于美国弗吉尼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