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个性
秋天的个性
李公尚
秋天是豁达的。这有目共睹。它总是将自己装扮得五颜六色,招引无数的赞叹和喜爱,然后把自己一层层地剥光,心无旁鹜地赤裸着黄色丰满的肌肤,任需所应地奉献自己。感天动地之时,明亮的阳光,晶莹的蓝天,爽朗的清风,无不鼓励着秋天的慷慨解怀,任它豁达得疏狂,豁达得忘我,以致豁达得自戕。英国诗人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把秋天比作赤裸无私的姑娘,形象地道出了秋天的个性:“赤裸的秋凉,就像成熟的姑娘,温柔善良,总愿奉献自己最后美好的时光。(Bared Autumn, like a settled girl, is so kind and pearl, always bring its last benefits to the general.《抒情诗歌集》1807年)。
然而,秋天的豁达和宽厚,却没有让人们心满意足。很多人在享受秋天的奉献时,患得患失地猜疑秋天的美德,抱怨秋天象征枯萎和死亡。法国诗人和剧作家阿波利奈尔(Guilaume Apolinaire)把秋天写成《多病的秋天》:“可怜的秋天,你的死亡,迎来了一片白色茫茫。”俄罗斯作家屠格涅夫的《秋天》写道:“青草全都枯萎啦,在它之上,浮现着一层寒冷安静的泪光,我的心浸透着自由的悲伤。”美国诗人弗洛斯特(Robert Frost,1874-1963)抱怨:“我漫步穿过收割后的田野,极目四望一片空阔……唯有枯草断蓬之中,能听到阵阵鸟鸣的凄歌……”这种抱怨甚至可以追朔到一两千年前。魏文帝曹子恒气恼:“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鹄南翔。(《燕歌行》)”元代散曲家徐德可(徐再思)怨愠:“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归梦三更后。(《水仙子·夜雨》)”清代史学家赵云嵩(赵翼1727-1814)索性责备“最是秋风管闲事,红他枫叶白人头。(《野步》)”由此可见,人们感怀秋天,从不像赞美春天那样不吝溢美之词,而迁怒于秋天,则比原谅夏天的酷暑和容忍冬天的严寒要不遗余力得多。宋代词人陆游说“人人解说悲秋事,不似诗人彻底知。”看来人们对秋天的微言,无不出于一己之私:秋天虽美丽,却不能被永久占有;秋天能奉献,却不能被恣意蹂躏;秋天可以欣赏,却不可关在园子里驯化;秋天虽被享用,却不能套上缰绳驱使。
秋天的浩然大气年年如是,从未因人的好恶有所损色,于是怀春悲秋便成了人们借以向天撒娇的情怀。如同婚礼对于结婚的人并不一定需要,却偏偏不可或缺地成了不结婚的人借以发泄情绪的习俗。印度诗人泰戈尔有首写在秋天里的诗,把秋天明亮的阳光描写得单纯可爱,用以反衬人类奸诈的本性:“阳光是裸体的稚童,在丛林中游戏得尽兴,全然无知人类欺诈的本能。(The light that plays, like a naked child, among the green leaves happily, knows not that man can lie.) ”这让我为凄凄怨怨的人类捏了一把汗:人类竟自决于大自然,把自己暴露得鄙不可挡。世上万物在积极收获,享受喜悦,快活地准备过冬的长假时,绝没有为天伤感的累赘。
我不反对怀春悲秋。人们的愿望一向是利用自然和改造自然。这是人类生存的动力,谁敢不遵从这一主张呢?我们那位好战的国会议员作的演讲:《我们必须主宰世界》(The world must be led by us),已经激动得一些人上窜下跳,撸袖攘臂。何况我所处的国度,用于征服世界的军费最多,发动战争的频率最高,毁灭人类的武器最强,无论你服与不服,“世界都应该听从我们的。”事实上,习惯了傲视一切,高人一等的“我们国民(We the people)”,无论多么民主,不管多么公允,都“决不允许当今的世界不受我们支配。(Never allow the world today to be free from our controlling.)”因此,人们对自然产生无尽的贪婪,对奉献的秋天无情责难,当然是符合逻辑的。只是秋天的个性虽豁达却不屈尊,纵宽厚而不卑下。允许共享,不允许独霸,接受索取,不接受奴役。这一尊严坚不可侵。尽管人性残酷得对于自己不能占有、又无法驯服的事物,通常不是消灭就是抛弃,然而却到底无奈秋天宽厚得无法被割舍,伟大得无法被毁灭,只能抱怨:秋天的阳光很明亮,却没有春天百寐待苏时的妩媚;秋色很美丽,却没有春天万物从新时的新鲜;清风很爽朗,却没有春天感召世间的热情。这种幽怨,无非因为秋天的阳光,把人的影子拉得斜长,映出了人的虚弱,因此人们有了“病弱立残阳”的惶恐。秋天的高阔,把人的膨胀比的渺小,显出了人的自卑,因此人们有了“人比黄花瘦”的伤感。秋天的丰盈,把人的私欲揭的淋漓,映出了人的孤单,因此人们有了“逢秋悲寂寥”的凄切。
秋天的个性如此强烈,如此庄重,使得万物都对它敏感,对它敬畏。民谚“蜻蜓点水,秋咬夏尾”,说的就是中国民间多以见到蜻蜓点水之时作为交节换气的秋天之始。明代作家谢在杭(谢肇淛)在《五杂俎》中记有观察心得:蜻蜓点水,并非蜻蜓喜水,而是蜻蜓在水中产卵(《卷九·物部一》)。此时暑气始消,夏水初凉,温度最适,百虫最敏。算起来,正与中国农历“七夕”前后的立秋节气相吻,也就是公立的八月六七号左右。宋末元初作家周公瑾(周密1232-1298)的《癸辛杂识》也有大致的观察记载:狗鼻畏寒,天凉夜卧必以其尾掩其鼻,方能熟睡。为了让狗警觉,人们通常剪掉狗尾,致其“鼻寒无所蔽,则终夕警吠。”而狗开始用尾巴掩蔽鼻子的时节,正处中秋节气。
这让我想起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当兵在西藏的喜马拉雅山脉搞测绘的旧事。我所在的分队每年从三月底积雪开始融化时登峰,到十月中暴雪封山前下山,常年奔波于不见人烟和草木的高原。那里气候无常,所谓“天上无飞鸟,地上不长草,终年一场风,风吹石头跑。”每夜,我们十多名指战员在驻扎的帐逢外设有自卫哨,每人站岗两小时。皓月当空之时,轮到我上岗,我总是仔细观察枪上的刺刀有无寒霜,常用食指和中指抹拭其锋芒。战友们都说,刺刀上自动出现了寒霜的那个月圆之日,就是中秋节。中秋节过后,暴风雪封路,我们就会赶在封路之前下山了。
刺刀上起霜,可能是金属在特定环境下对气候的感应。那时没有电话电视,分队和基地的联络靠无线电报,差不多每两个月,运送给养的战友会捎来山下两个月前收到的报纸书信,报刊的内容,照例已是数月之前的事情,因此战友们都逐渐丧失了对岁月日期的感念。一次有位战友吃午饭时说:昨夜月亮圆了,我看到刺刀上起霜了。分队长听了,抬头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四周连绵起伏的雪峰,回到帐篷里拿出最近收到的报纸看了看日期,想了想说:看到月圆时,朝刺刀上哈气不能算。于是我知道,大家其实心有同愿,每逢月圆,都会对着刺刀哈气,盼望中秋快点到来。一夜凌晨四点,狂风呼号,我起身穿上皮衣去接岗,交岗的战友指一指当空的皓月,又小心翼翼地指一指枪上的刺刀,揭开皮帽上的护鼻罩,遮掩着嘴兴奋地说:“快看快看,起霜了,起霜了,我一直等着你来让你一起看,动都不敢动。”我仔细一看,他的刺刀果然寒光凛凛,霜气逼人。我再低头看我的刺刀,也已锋芒浴霜。这位战友交岗后,舍不得回去睡觉,陪着我在狂风中看月亮,数星星,护着刺刀上的寒霜,一直等到天亮,向清晨起床的战友们逐一报告消息。果然,那个月圆之夜正是中秋良宵。一星期后我们拔营起寨下山。回到山下基地,其他分队的战友也陆续从雪线上下来,基地食堂为每人都留有两块苏式月饼,酥皮的,咬一口掉渣。我赶紧领了两个热气腾腾刚出笼的馒头,把月饼夹在里面,小心翼翼地双手捧着吃,那美味至今不再!在野外,每餐除了压缩饼干、猪肉蛋卷罐头和桔子罐头,再也没有别的食品,更不要说刚出锅的热馒头。今天看来,这些难忘的趣事和珍贵的回忆,全拜高原秋天的豁达所赐。
秋天的意义对于任何人,都是又近岁末,难免添了些紧迫感。恋人相约,怕秋寒的逼迫。美人迟暮,怕孤独的苍凉。官人途穷,怕下野的落魄。老人耄耋,怕年关的难捱。 穷人富人都开始了收获的总结,主人佣人都开始了备冬的忙碌。几多欢乐几多愁。然而“秋天依旧翩翩地来到眼前,草木金黄,天地尽染。竹笛伴着歌声幽婉,恍若隔世于疑讶之间,一抹清凉掠过腮边。”日本诗人岛崎藤村的《秋日》,平静地告诉我们:秋天的个性,就是宽厚和豁达得从未厚此薄彼。
2019年10月22日
于美国弗吉尼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