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知交
天涯知交
李公尚
“美国的野生作物比中国的新鲜生动。”张敬凡教授这样认为,王同发村主任也这样认为。张教授给出的理由深思熟虑:“美国地广人稀,不存在人类和植物争夺生存空间的问题。”王主任说出的理由言简意赅:“美国人傻,不知道吃野味。”
张教授矜持地笑笑,心里赞同王主任的直爽,但不愿意说“美国人傻”。
张敬凡和王同发都从中国来美国探望子女,住在各自的孩子家里。孩子上班离家后,两人寂寞难耐,在河边漫无目的地闲逛时相识了:“怎么?老伴没和你一起散步?”王同发问。“她还在国内,”张敬凡答:“明年退休后来美国。怎么?你老伴在给孩子忙着做饭?”“哪里!我那老婆子享不了洋福,在这边待了仨月,就嚷嚷着回去。国内那边还有个老母亲,她回国照顾去了。丢下我一人在这里受洋罪。”
两人越聊越近,聊下去,竟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于是成了天涯知交。但也道出一层天涯沦落的心境。
“在北京,像我这样的经济学家,虽然退休了,仍很受尊重,哪像在这里!”张敬凡心有不甘地说。
“别看安徽是个穷地方,我手下大小也有两个村镇企业,管着几百号人。村里的东西还不是想要什么就拿什么?”王同发不甘人下地说。
那时王同发正在跟一条鲢鱼搏斗,一条五斤多重的大鲢鱼把他用力向后杨起的鱼竿拉弯,像要折的样子。他心疼鱼竿被折断,便转身奋力拉着鱼杆向后跑,把鲢鱼硬拖上岸,就朝那活蹦乱跳的鱼扑了过去,在地上连滚了几圈,终于抠住了那条鱼的阔鳃,举着手爬起身,用力提着,任它扑腾,摘下渔钩,胜利地向张敬凡展示。张敬凡看得目瞪口呆,王同发一指身边水桶里前面已经钓到的四条各有斤把重的鱼,豪迈地说:“这些都给你,拿回家给孩子们红烧。”
“这个嘛……也好,反正钓这么多,你也吃不了。再放回河里也未必能活……”刚才张敬凡絮絮叨叨地劝告王同发:“在美国钓鱼必须办钓鱼证,要知道哪些鱼能钓哪些鱼不能钓,钓鱼没有钓鱼证属于违法。办钓鱼证要用英语考试,中国人一般都考不过。”此刻王同发让他把前面钓的鱼提回家,他便有了同流合污的快感。
“你知道吗?这片树林深处有一小片竹林,这在北弗吉尼亚很少见,是我发现的。地上刚刚长出一层新鲜的竹笋,一掐就冒水的那种,像顶花带刺的嫩黄瓜,没人知道,是我发现的。我带你去,挖回家,用肉爆炒或红烧,孩子们吃了肯定高兴。”张敬凡投桃报李地说。
张敬凡在女儿和女婿晚上下班回家前,做了一盘清蒸鱼,一盘红烧鱼,和一盘爆炒竹笋。来到美国他的厨艺大长,为了让忙了一天的孩子回家就能吃上现成饭,他每天上网学习炒菜做饭,要在中国,他不屑此道。
下班后的女儿和女婿仔细地吃着鱼,慢慢吐着刺,不时把剔尽鱼刺的肉塞进自己儿子嘴里。女儿说:“这鱼土腥气太大,难怪美国人不吃。”女婿说:“反正也不是花钱买的。只是觉得吃这种钓的鱼有罪恶感。”“是住在那头的老王钓的,他还钓了一条更大的,有五六斤重呢。”张敬凡用双手比划出半米长:“不知那鱼的味道怎么样!大鱼有鱼籽,做成鱼子酱是好东西,外国人最喜欢吃鱼子酱。好东西谁还不是都留着自己用!”
女儿对父亲说:“没事在家里待着看电视,还能学学英语,别出去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瞎混,听你说那姓王的作派,我就知道他是一个村匪乡霸。”
张敬凡每天在孩子们上班离家后,照例出去和王同发“瞎混”,一起散步、钓鱼和挖竹笋。他问为什么钓的鱼有土腥味,王同发说可能烹制方法不妥。他让张敬凡到他家去看他做鱼,张敬凡正想看看土豪家里是什么样。
王同发儿子的家布置得金碧辉煌,张敬凡心里很不舒服,心想这得搜刮多少民脂民膏!王同发做好了鱼,炒好了笋,请张敬凡一起喝酒,不期他儿子和儿媳回来了。他儿子儿媳在美国做生意,上下班随便,有时几天都不回家。他俩看到父亲在家有人陪伴,心里高兴,就一起加入喝酒。张敬凡指着竹笋说:“这种新鲜野生植物最富营养,香脆可口,在北弗吉尼亚很少见,在美国根本吃不到,是我发现的……”王同发嘴里咯吱咯吱地嚼着笋,点点头:“比中国的笋香,好吃!美国人傻,不会吃。”
饭后王同发让张敬凡把做好没有吃的鱼打包带回家, 张敬凡心想这倒省得我忙活晚饭。只是心里硌蝇刚才王同发做菜时,手指甲太长太黑。
张敬凡前脚走,王同发的儿媳就背后骂:“瞧他那酸样,还他发现的竹笋!知识分子就爱臭显!”王同发的儿子说:“中国的这些公知,除了卖嘴,屁用没有。别看他表面上客客气气,其实他根本就瞧不上老爸!”
王同发愤愤地说:“他瞧不起我?我还瞧不起他呢!要在中国我能理他?在这里我是为了找个能说话的人,排解排解寂寞。”
张敬凡和王同发继续密切往来。那天晚上王同发的儿子和儿媳没回家,王同发独自喝完酒闷得慌,就想去张敬凡家串门儿,顺便看看张敬凡家的房子怎样。心想他家的人天天吃我钓的鱼,应该感谢我。
一路蹒跚走到张敬凡家,开门的是张敬凡的女儿,见了他,面带鄙视,转身冲着屋内喊:“爸,有人找!”张敬凡从楼上跌跌撞撞地跑下来,见是王同发,说:“呃,是老王……他王叔啊!怎么?找我有事?”他身子堵在门口,大有一人挡关,万人莫入之势。
王同发尴尬地说:“我一个人在家闷得慌,想来串串门。”张敬凡晚饭后躺在自己房里,看电视看不懂,上网又觉得眼睛累,也正寂寞难耐,于是就朝着女儿女婿喊,“是你王叔来串门——就是天天给咱们钓鱼吃的你王叔……”
屋里传来女儿的声音:“你们站在门口把门大开一会儿,放放气,别一天到晚弄得屋里到处都是土腥气!”
王同发听了,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嗓音说:“张教授,我在树林里发现了一些蘑菇,做菜最好,我是来告诉你,明天一起去采……”说着,硬挤进了张敬凡挡着的门。
张敬凡只好把王同发让进客厅,大声说:“蘑菇这种野生植物,很多都是有毒的。不知你发现的这种能不能食用?”
王同发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冲着起居室那边张敬凡的女儿女婿说:“没问题,没问题,在我们家乡,天天和蘑菇打交道,我们村的蘑菇加工厂…….蘑菇这东西我最了解……”
第二天,王同发和张敬凡一起去采蘑菇。王同发“发现”的蘑菇,比张敬凡过去所见过的都新鲜生动。大片大片的仿佛天空中洁白的云朵跌落在地上。两位知交兴高采烈,采了许多,又钓了几条鱼,中午到王同发家喝酒。这段日子,过去很少喝酒的张敬凡已把酒量练得出神入化。
晚上张敬凡的女儿和女婿下班后见父亲不在家,也没做晚饭,气不打一处来。左等右等,还不见父亲回家做饭,就打电话订餐。女婿说:“你爸太不像话,天天和那个村霸鬼混,肯定又被他灌醉了……”什么‘又’,不就是这一次吗?过去哪天不是我爸做饭?“女儿嘴上为父亲辩解,心里也在生父亲的气。吃完饭故意不收拾,等着父亲回来清理。
夜深人静,张敬凡仍未回家,女儿着急了,几次催女婿去找,女婿没好气地说:“这大晚上的,让我上哪去找?你爸爸不来美国也没这些麻烦!”女儿反唇相讥:“你爸你妈不是在这里赖了大半年才走吗?我天天下班后伺候他们,他们麻烦还少啊!”
半夜过了,女儿和女婿终于沉不住气了,一起开车外出寻找。女婿骂骂咧咧:“老不死的东西不在国内好好待着,天天在美国寻欢作乐!只知道那姓王的家伙住这一带,不知具体那一幢房子,又没有电话,真该死!”
夫妻一路相互抱怨,终于找到了王同发的家,诺大的房子黑咕隆咚毫无声息。两人下车去按门铃,无人应门。轻轻一推,门开了,室内的灯随着开门声自动亮了。借着灯光,女儿看到客厅后面的餐厅里杯盘狼藉,父亲和老王都从餐厅里的座椅上出溜到餐桌下的地板上。
两人急忙上前查看:两位老人口吐白沫,四肢冰凉。女儿大哭着让叫救护车。女婿大声呵斥:“叫什么救护车!救护车来了,你付得起钱吗?咱俩开车来送他去医院!”
女婿和女儿把张敬凡弄上车,女儿惊魂未定地回头指着王同发说:“他怎么办?”女婿气急败坏地说:“他又不是没有儿子,咱管他干什么?”
此时,两位天涯知交因食物中毒,已于同年同月同日一起驾鹤西去。
2019年2月28日
于美国弗吉尼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