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不了的张生财
(这是我十二年前写的一个真实的人的真实的故事。张生财是一个我们家的人都忘不了的好人。)
张生财,生辰不详。也不知道他是否还活在人世。
不管如何,这世上有人还记着他,不忘他的恩和情。
这人就是我的老母亲。这段时间,北京天气冷,爱动的老母亲没有办法去公园走路。一个人呆在家里,说是整天没人说话。于是,我隔三差五地就给妈妈打个电话,聊天。
今天早上,她三岔五岔地说起了张生财的故事。
张生财,湖南人,妈妈已经记不清他出身如何。不过从他大字不识一个上看,必是个穷苦人。这位不吭不哈,少言寡语的湖南佬参加了红军,走完了闻名世界的两万五千里。抗战时,跟着他的一一五师到了山东。说不清何时起,作了一一五师,以后是山东军区后勤部长的马夫。
在一次我军与日本军队周旋的过程中,老马夫牵着后勤部长的马与部队走散了,落在了日本人的手里。开始,日本人没有把这位老农民当回事,倒是看中了老张手里的这匹马。就在日本人要把马牵走的那一刻,老张大喊一声:“你们不能牵走部长的马!”那翻译官一听“部长”二字,立马告诉了日本人。于是,老张经受了一通严刑,一口的牙都被打掉了。最后,被关进了监狱。直到部队打下了县城,老张才被救了出来。
张生财被救出来之后,改行给后勤政治部的宣传科扛油印机了。跟着他的后勤部长,一扛又扛到了东北。
以后,哥哥出生了,张生财就调来照顾我哥哥。妈妈说坐火车南下时,一家人分到了一节闷罐车。老张竟然搞了张双人床,搬上车。只要车一停,他就跳下车,一声不吭地到处捡些枝枝杈杈,架起个小铁锅,煮面条。等车开时,他就端着一锅热气腾腾的面条上车,喂哥哥姐姐吃。那时,有个朝鲜大娘照顾姐姐。两个人都护犊子,经常为谁的孩子聪明拌嘴。那大娘是个快嘴多话爱嚼舌头的人,对比之下,张生财更显得笨嘴笨舌的。所以,两个人拌嘴的场景甚是让妈妈觉得好笑。
最后,南下到了武汉,妈妈赶紧给张生财镶了一口假牙。等哥哥上了幼儿园,妈妈就和组织上说,调张生财去了一个军用仓库当管理员。星期天,张生财经常来看妈妈,当然主要是想看看哥哥。外婆到武汉以后,外婆还时不时地给他补补衣服袜子什么的。以后,我们家北上了,调来调去,运动来运动去,就和张生财失去了联系。
大革命中,有人来调查张生财,妈妈才知道了他的情况。他复原后,回到了湖南老家,结了婚,依然在仓库工作。妈妈的话了:“让张生财管理仓库,什么也不会丢的”。至于是个什么官职,妈妈又记不清了。总之,找妈妈做调查的目的是要证明张生财是不是假党员。来人说,老张谁也记不清,甚至都记不清谁是他的入党介绍人,唯一记得的人就是妈妈了。那时的造反派也很有本事,竟然还真找到了妈妈。妈妈告诉我:“这张生财历来糊涂记不住事情。” 又说,张生财比我参加革命早多了,我怎么知道谁介绍他入的党啊。不过,妈妈当时二话没说就承认她是张生财的入党介绍人。妈妈知道了张生财的地址后,给当时在新疆当兵的哥哥写了封信,要他给老人联系。
以后,因为多种原因,妈妈也没有再和张生财有联系。但是,我知道,妈妈心里有这位老人。张生财的名字对我们都不陌生。算下来,如果张生财还活在,也是八九十岁的老人了。我想,他一定还惦记着哥哥。如果他知道哥哥今天的成就,心里一定很得意,很欣慰。
放下电话,我就琢磨了。妈妈说过去大家总和张生财开玩笑,说:“张生财,张生财,一辈子也没有发财”。他总是笑笑完事。张生财到了不仅没有发财,连和他一起走过雪山草地的那些人的官阶待遇也没有,更别提什么开国将军名垂青史之类了。也许他从参加红军到最后,从来没有想过,从来也没有比过,也就从来没有羡慕嫉妒过他的同路人。也许他从头至尾都觉得自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一个为部长喂马牵马的人,一个扛油印机看孩子的人,一个看管仓库的人。也许他到了也不理解他所经历过的是中国历史上多么了不起的一段,也不明白共产主义和马列主义之类的事情,从头至尾就是本分地做一个忠厚老实,勤勤恳恳工作,忠心耿耿对人的人。
人可以活得为了一桩伟大的事业,或者为了一个辉煌的目的,也可以只是本本分分地活着。只是依其作人的本分活着,大概就可以少了很多的欲望的打扰,就活得简单,活得坦然,活得安静。也是一种挺好的活法。
妈妈忘不了张生财,因为张生财是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