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人老夏
熟人老夏
李公尚
老夏是多年前我在一次新年聚会上认识的。那时中国大陆来美国的人员,大都是公派的工作人员或留学人员(包括进修、培训或访问学者),自费留学生和其他因私来美国的人较少。每有聚会,中国大陆来的人几乎都愿参加。老夏是那次参加聚会时身份较为特殊的一位:“牧师”。当时没有人邀请他,是他听说当地中国人聚会的消息后,以“河南同乡”之名,不请而来的不速之客,这颇符合无所不往、无缝不叮的“基督精神”。
那时中国大陆来美国的多数人员,对宗教认知较少,还分不清“神父”和“牧师”的区别。这让老夏有机可乘。他在聚会上一逞口舌之快,“大展宗教之光”——这是几天后当地一份台湾华人办的报纸上登出来的大字标题,并附有两张语焉不详、文不对题的照片。其实在那天的聚会上,和老夏主动交谈的人寥寥无几,更无人听他“神带给我们的福音”。但我属于寥寥之例。因为我早年下乡当知青时,“成长的紧迫感和强烈的求知欲”驱使着我读过“圣经”、“可兰经”“佛经入门”和宗教史的一些著作,虽然是“硬着头皮读,越读越读不下去“,但有了这点知识背景,老夏便和我有了“共同语言”——共同谈论他大展宏图的语言。他告诉我,他也是留学人员,从佛吉尼亚亚历山大的一所神学院毕业,会希伯来文,讲经时大都用希伯来语。但我有些怀疑。因为他的英语还说不囫囵。我想可能他记住了一些希伯来术语,以佐证他的知识渊博。他希望我“尽量多拉中国大陆来的朋友”,星期天到他所主持的教会去。“俺在教会可有权!能让所有去的人都免费享用午餐。都是中国人嘛,大家一起聚聚餐,唱唱歌,会会同乡,至少可以打发打发时光啊。再说,咱中国人在一起无论说啥,他老外都听不懂。”
当时手机还没有信息功能,那次聚会后,老夏坚持每周给我寄一封手写的信,多是抄录圣经的语录或段落,然后夹带他自己的观点。邮费是教会出的,但他长达几个月的执著让我感动。后来我路过他所在的教会时去感谢他,这成了他讲读的“神迹”之一——显然我是被感召的异类。当时去他教会的中国大陆人,多是穷极无聊,“反正星期天也没处可去”,“来这里还可以混一顿免费午餐”的自费留学生,人员不固定,大约有八九个人。
其实,老夏并不是牧师,只是在一位台湾华人当“长老”的一个“查经班”里任“主持”。 “长老”是管理教会有关事务的“执事”,领取教会的薪奉。这位台湾华人“长老”领导的十几位台湾籍信徒,是美国一个教会下属的小组,每周租用教堂开展活动。老夏因为是在当时背景下从中国大陆出来的“宗教人士”,身份特殊,也在教会里领取一份可以维持生活的补贴,这让那位台湾长老和他手下的台湾裔信徒颇有微言。为此,老夏和那位台湾长老势同水火,他希望通过多发展中国大陆来的人员,来夺取“长老”的位置。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以后,台湾华人和香港华人比中国大陆华人到达美国的时间早。八十年代初,美国的经济发展需要大量劳动力,美国政府对住在美国符合条件的外国人进行过一次“移民大赦”,让先行到达美国的台湾人和香港人赶上了,留在了美国。因此他们各方面都比之后陆续来到美国的中国大陆人捷足先登。香港华人来到美国,多是开餐馆做生意,而台湾华人则偏重往知识界发展。
交往了几次,老夏告诉我,他在中国老家河南时就信教,组织过“地下教会”,在他的家乡一带,他能组织起上百人听他宣讲。“比现在这场面可大,大多了去了啊!现在这,咦!算啥东西哩!”别人告诉我,老夏在中国时曾因“聚众滋事”和“非法敛财”被判过刑,刑满后通过香港的几位人士帮助,经香港来到了美国。那时中美之间经过朝鲜战争后三十多年的敌对与隔绝,互不了解,美国政府对任何从中国大陆来的反中国政府者都欢迎并予庇护和优待。老夏被美国政府推荐给美国教会,教会发现他的很多做法属于“自攒的野路子”,不合教规,送他去神学院培训了一年。
老夏在与那位台湾籍“长老”的“争位之战”中,靠“自攒的野路子”,找到了拉拢中国大陆来美国的人参加教会的窍门。那就是以教会的名义,为在他身边听他“布道”的人作证,证明他们来美国前在中国大陆信教受迫害,因此申请美国政府给与庇护,留在美国。老夏的这一招让诸多偷渡来美国的中国人趋之若鹜,短短时间在他周围就聚集了八九十人,这让他所属的美国教会很有成就感。那时美国政府还不了解某些中国人善于偷奸耍滑的本质,也想不到这些人的“庇护材料基本靠编,庇护申请基本靠骗,庇护理由基本靠串。”
老夏的招数,比那位台湾籍“长老”长期靠为他身边的人“提供向教会捐赠财物证明,以抵免向政府报税”管用得多。那位台湾籍“长老”面对“大陆围城”举步维艰,怨怒之下,愤然离开了教会。而原来以他为核心,紧紧围绕在他周围的那十几名台湾籍信徒,在一位“林姐”的带领下,投奔了另一家美国教会。
从此,老夏得以在当地华人教徒中一统天下,但却未能一手遮天。教会内外经常传出“老夏和几名女教徒关系不正当”的绯闻。但总是“事出有因”。老夏一直“把自己奉献给上帝”,孑然一身,除了侍奉神,偷空闲忙办点人事儿,以解人性之渴,当属“神之常情“,因而就“查无实据”。有两位已经跟着“林姐”离开了的台湾籍“姐妹”,分别声称老夏曾经“强暴”或“试图强暴”她们,要报案起诉,但轰轰一阵雷声之后,便没了雨点儿。不过这事还是让一些已经获得了“宗教庇护绿卡”的人,以“老夏这人不咋的”为由,陆续离开了教会。
老夏多年来一直想“建立一个自己的地盘”,为此他四处募捐,大力发展信徒,收取办理宗教庇护费用等。然而让老夏最伤心的是,一次他在星期天的聚餐会上提议,为了不再租别人的教堂,看别人的脸色,希望大家捐款,建一个华人自己的教堂。当时参加聚餐的人纷纷叫好,个个慷慨表示下个星期日来教会时带钱带支票捐款。其中有人说:“早该这样!看人家韩国人,都建有自己的教堂,路牌上都用韩文写着教堂的名字。咱们也应建一个中国人的‘三自爱族’教会,自筹、自办、自管,爱民族。不再受洋鬼子的气。”然而到了下个星期日,却没有一个人前来做礼拜,让既定的讲经活动流产。老夏逐个打电话去问原因,个个都说那天有事来不了。“嫩(您)说,这中国人都是些啥东西哩!就这,中国人还有啥希望!”老夏在电话中生气地给我讲这事。说到激愤处,破口大骂。
有关老夏的很多故事,都是他自己陆续告诉我的。他说:“虽然嫩不信教,但属于有文化知识的人唉,通情达理!很多事,俺锅得(觉得)和嫩说,更谈得来唉!”
后来,由于彼此的一些生活变故,和老夏联系少了。几年后,我路过老夏所在的教堂,突然想起来要去看看他,让他再获得一次“讲读的神迹”。
“老夏是伐,他走的了呀。”一位代替了老夏当了“长老”的上海人或浙江人对我说:“侬晓得伐,老夏是个有本事的人奈,咋好在此个小地方呆个啊?此个地方不死不活地拿不到许多铜钱,暂时呆呆嘛还可以,是养不住宁(人)个呀。”我问老夏到什么地方去了,有没有联系方式。“哪能会有伊(他)个联系方法奈?伊没留握来呀。听说伊哇,是跑中国个里厢,挣多钱去了呀。以(现)在中国各头,好挣钞票!较怪宁(很多人)都跑各头去了呀。”
至此,我和老夏断了联系。
转眼十多年过去。前年,我在中国的一位朋友老王,来美国购置房产,问我在美国买房能不能保值。我问他全家都在中国,为什么要来美国买房。他说在中国买房,只享有七十年的产权,七十年后房子就不是自己的了。而在美国买房,听说从房产的无限上空,到地下几百米的空间,世世代代都是自己的产权。我据实相告:在美国买房,能否世世代代享有,言之过早。但要终生享有,就必须一次买房,终生缴税。在中国你享有七十年免税产权,这在世界各国都是少有的福利。你想在美国保有七十年产权,就必须连续七十年不断地缴纳产权税,而你这七十年交的税,或许是你最初买房价钱的双倍或三倍。至于房价能不能保值,是以你能不能交一辈子房产税为保障的。美国的房价有长有跌,但不会因为房价下跌,就不收你的税。
这位姓王的朋友听了不以为然,在通往大西洋的波托马克河畔,买了一幢旧房,拆掉后重建。一天,他突然给我打电话,问我认识不认识一位“国学夏大师“,“夏……我交往过的人中,没有谁是大师啊。”我对他说。
“人家夏大师亲口对我说,你是他的老朋友。”老王说:“你就别藏着掖着了。”
我越发愕然:“亲口……对你老王说的?可是,到底是哪一位夏……大师啊?。”
“就是那位国内外著名的华人国学大师夏教父啊!国内谁人不晓?人家自幼辟谷修道,宗的是商代姜子牙姜尚的原脂,承的周代太上君李耳的根脉,弘的是汉代张天师张角的嫡传,博识易经庄蝶,精通阴阳五行、熟稔风水八卦、深解梦幻虚玄。”老王说:“我要开盘,想让他过来看看风水,定定财位,可他要价太高。我无意中想起你告诉我的有关‘一次买房,终生缴税’的话说给他听,借以讽刺他‘看一次风水,终生显灵’。他听说了你的名字,就让我问问你,他值不值他出的价。他说你可以证明,在美国,有好几任美国总统就职典礼的观礼台,都是请他看的风水……”
我哑然失笑。想不到近些年来,曾在中国被破除掉的封建迷信文化糟粕,又在中国人中间大行其道。我对他说:“风水不过是地形地貌的地缘气势。你没听说过‘风水轮流转’吗?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星转斗移风气水流无时不变,谁能保证建房时的风水,永远不变!”
两天后,我突然接到了老夏打来的电话。一阵久别之后大惊小怪的寒暄之后。他单刀直入地说想请我帮他一个忙,和他一起挣大钱。
老夏三年前从中国回到了美国。他说他回中国这些年,做过生意、炒过股票,都不成功。后来他利用在美国当“牧师教父”的头衔,给人看风水,想不到竟让很多中国人对他如醉如痴。
我说:“你这可是离经叛道,弃宗背信啊!”
老夏说:“嫩可不知道,这些年中国人有点钱了,就烧包得不知姓啥哩。越有钱,就越迷信。兴起了看风水、说星相、解梦幻这一套在美国没人信的玄乎事儿。俺这些年在国内可舒坦,光给人看风水就发大了。就说跟着俺的那几个弟子,都富得不要不要的。现在中国的富人在国内住腻了,要往国外跑,好唉!国外正是咱的天下!俺专门和这些人打交道。嫩和俺一起干吧,保嫩发大财。嫩博学多识,关键是懂英语,用英语和他们说,他们越听不懂就越信。当然,俺可不能让嫩给俺当弟子唉,咱俩是合作关系……”
我说:“你用希伯来语给他们讲解,他们可能会觉得更神秘……”
“咦!说啥哩?陈芝麻烂谷子!混饭吃的来。现在早忘啦。”老夏说:“俺可是给嫩指了条挣钱的路,嫩可摆(别)错过这套大富贵,过了这一村,可就没那一店啦!”
我对他说:“我对阴阳五行、风水八卦那套玩意儿,从来就不信。似毫不感兴趣。”
“咦!啥话哩!挣钱感不感兴趣?有了钱,啥都是兴趣。木(没)有钱,啥兴趣都木用。”老夏说。
“但是要挣你说的这份钱可不容易。忽悠人的事,我心慌。能把人骗得一楞一楞的,那可是天生的本事,我没那种能耐。”我说。
“咦!有啥难哩!嫩到牛约唐人街去买一个罗盘,都是中国制造,写的全是中文繁体。上面刻的乾、坤、震、巽、艮、坎、离、兑这八个字,千万摆(别)念差了,记住分别代表天、地、雷、风、山、水、火、泽这些物象。至于方位嘛,”老夏呻吟了一会儿,说:“中,教嫩个法,嫩也摆死记硬背啦,上中国的淘宝网,花几个钱,买个激光灯定位仪,能精准地指示坐向,自动显示这八个字。关键是嫩有这个派,拿出派头,就有大气场。多少人要拜俺为师,俺都看不上哩。俺可就看中了嫩!俺那里有件奶白色的麻质唐装,上次一位大领导请俺吃饭,沾了几滴酒,俺懒得洗,就木再穿。嫩先拿去穿两天。等有时间了,就去唐人街定做一件,再买条麻布长裤和一双麻布土邦鞋,这些都是固定资产投资,以后能反复使用哩。”
我故意打岔,把话题引开:“你说的‘唐装’,实际上是清代的服装,应该叫‘清装’才对。唐朝灭亡后,中国就没有唐装流传下来。现在要说流传下来的的唐装,应该算是日本的和服了。”
“管他啥唐装清装,都是穿给别人看的。主要是俺现在忒忙,活多,急需人手,俺那几个弟子都顶不上去。很多活我不想接,又怕得罪人,坏了口碑。俺看嫩最中!学识口才都木问题,最适合做这。”老夏说。
我说:“我那位从国内来买地建房的朋友老王对我说,他请你看风水,你开的价是按建房加装修总价的十分之一收费。我看他那架势,连建房带装修,差不多要两百万美元,你一次收他二十万美元,将来这风水看得不灵……”
“扯蛋!咋个不灵哩!”老夏不满地说:“俺现在出场都必须预约,有的是半年前就预约好了的。每次出场,都按小时收费。来接俺的车,从俺脚跨进车门起算。嫩那姓王的朋友不提前预约,现在急着开盘,来了就让俺给他出场,光是这加急费就不止这些。俺是冲着嫩的面子才答应他的来。”
“吃你这碗饭,容易吃噎。哪天你把人家的风水看坏了,可是要命的事!我没你那本事,你还是找别人去合作……“我对他说。
“嫩这人!死狗扶不上墙!放着大钱不挣,龟孙!天生穷命!“老夏说:“风水这事说有就有,说木有就木有,就凭一张嘴!你上网查查,该说些啥,网上都有。有啥看好看坏的!关键是人要有派,派头足了,撑得起场面,无论嫩说啥,指定谁都服嫩。人家老美当年建白宫,请过谁看过风水?不看风水还不是照样兴旺了三百年?切!”老夏生气地挂上了电话。
一个星期后,急着开盘建房的老王,约我去一家高档中餐馆见面,说有急事相商。我刚进门,就远远看到老夏身着长袍大褂,迈着四方步,缓步而来。多年不见,老夏竟仙风道骨起来,全然没了多年前在教堂当“牧师”时的雍容谦和。一副黄瘦的面孔,上唇的两绺胡须不成规矩,稀稀拉拉横竖不齐,下巴上的几根胡子放荡不羁,卷卷曲曲黄白间杂。他走起路来无声无息,似影似幻,身后还跟着两位女弟子和一位男秘书。两位女弟子大约都在十六七岁上下,秘书大约四十多岁,全是一色的“唐装”。老王对我耳语:“夏大师一年四季辟谷,能请他来吃这顿饭可是给了大面子。我事先没有告诉你,是怕你不来。你可千万要给我压得住场面。”看到老夏的这个排场,我心里好笑,上前和他个打招呼,他微抬眼皮看了我一眼,目光从我头顶飘过,手拈着下巴上的几根胡须,垂下双目,对我微微点头。
“夏大师”入座后,眼鼻相观,形同雕塑。两位女弟子一左一右恭立在他身后,秘书坐在他身边,拿着笔纸随时记录。老王殷勤地拿起老夏放在面前桌上的一根象牙烟嘴,插进一支香烟,奉到老夏面前。老夏低垂双目接了,捏在三根瘦长的手指中间。老王掏出打火机为他点着火,把打火机和香烟一起摆在老夏面前。老夏深深吸一了口,烟雾从口鼻里轻轻喷出,缕缕环绕上升,别有一番润格。
老王无话找话,殷勤地为老夏敬茶、斟酒、夹菜,老夏浅尝辄止,依旧缄口不言。看到他身旁的秘书吧唧着嘴吃得欢快,老王赶紧让“大师“的两位女弟子也入坐陪吃,老夏佯装不见。老王看着老夏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开盘前亟需看风水,务请大师到场指点,老夏双目微闭,似睡非睡。右手捏的象牙嘴里的香烟,烟灰烧出了一长截,等长到不能再长,自由洒落在他的灰色大褂上。
正值尴尬之际,一位艳丽的少妇由餐厅人员引领过来,老远就软着嗓子道歉:“对不起,来晚了来晚了。中国人开的饭店再高档,也比不了人家老外的舒心。这么大的饭店竟然没有人代为泊车,还得自己找停车位。这不,光停车就耽误了我十多分钟”老夏听到声音,双眼突然瞪得滚圆,闪出亮光,眼角余光左右扫了一下,旋即又垂下。
“哟,这不是夏大师吗?”艳丽少妇一嗔一怪地径直走向老夏身边,抱怨请客的老王说:“瞧你!今天有夏大师到场,你也不提前说一声!让我这身休闲的打扮就来了,对不起大师呢!——不行,我今天要坐在夏大师旁边,我可是大师的忠实铁杆粉丝呢。”
老王指着落座的少妇对老夏和我说:“不用介绍了吧?肯定都看过她演过的电影和电视剧——中国著名影星戏剧家高小姐。”
“高小姐”含笑对我点点头:“你好——这位是第一次见。不过嘛,王老师的朋友肯定都是大师级——夏大师,您可是国师级,人人都知道您给好几位中央领导人和美国总统都看过相呢。”“高小姐”坐在老夏旁边,掏出手机,把身子靠在老夏身上:“我先和夏大师自拍一个。”老夏的脸色活泛起来,微微抬了抬眼,没有拒绝。
“大师,您答应过人家好几次了,今天一定要兑现。”“高小姐”自拍完毕,用肩膀依蹭着老夏的肩撒娇地说,然后把一双软绵绵的手送到老夏面前。老夏的脸上渐渐有了些笑意,缓缓叹了口气,细言细语地说:“早就说过,天机不可泄露。”“高小姐”不依不饶地把上身依偎在老夏肩上,来回晃动,然后又用双手摇晃着老夏的双肩,撒娇地说:“不行,不行,人家早就盼着见您,您今天一定要给我看看。”说着又把双手伸到老夏面前。
老夏的嘴角渐渐呈现出使用武力也镇压不下去的笑容,并有燎原之势:“你啊,可真难缠!“
老夏的一个女弟子看准老夏的眼色,用河南味的普通话说:“俺师傅是不轻易给人看相的,无论是手相还是面相。因为看相就要说真话,说真话可得罪人。俺师傅从不说假话的,更不会用假话奉承人。“这位女弟子淡眉细目,眼睛像用刀片在脸上划开的一条缝,眼皮厚得像手术后没有消肿。另一位女弟子也不甘人后,照例用河南腔的普通话说:”师傅无论看相还是看风水,都要动用元气。俺师傅又忒认真,每次给别人看完,都可伤身。“这位弟子的五官粗枝大叶,两颊紫红得突出,仿佛被高原地区的紫外线定点照射过。
“高小姐”瞥了两位女弟子一眼,不屑理会,继续缠着老夏撒娇,把一双透着香气的秀手几乎伸到老夏的嘴下面,老夏眼部和嘴角皱纹的堆积起来,笑意已势不可挡,叹口气说:“天机不可泄露,如果真要说出来,会遭天谴的。也罢!俺让嫩知道了嫩后半辈子的机缘,嫩可要谨遵天意啊。”
老夏拿起一块餐巾,在自己的嘴唇上蘸了蘸,又擦了擦双手,拉过“高小姐”的一只手,攥在手里连捏带揉,从手掌捋到大臂上,又捋回来手掌,似有爱不释手之意,突然一拍说:“换手,没规矩,男左女右!”“高小姐”嬉笑着说:“两只手都给你,要哪只都行,最好都看看。”老夏用象牙烟嘴在她右手上划来划去,摇头晃脑地口中念念有词:此处命中该有,不用去求。该处缘中不合,躲过即可。咿咿呀呀一通后,说:“嫩按俺说的话,注意这几个方面,当无大碍。四十以后,当家齐业就!再往后的事,不可一次尽述。”说毕又变作雕塑,贵贱不再开口。
“高小姐”扳着自己的右手,惊喜不已地仔细品味,又对着左手反复比较,全然忘我。老王笑着说:“高小姐得到真传了。““高小姐”发觉自己失态了,赶紧站起来给老夏敬酒、夹菜:“大师,今天我一定让您满意了才行。”借着众人的笑声, 老王偷眼看着老夏愉悦的脸色,又提起看风水的事,老夏坐在那里依旧纹丝不动。“高小姐”双手轻轻摇着老夏的肩膀,撒娇地说:“大师,给个面子嘛!”
老夏一只眼睛微睁了一下,那位淡眉细眼的女弟子说:“俺师傅受人之托,每年最多只看六场风水,看多了伤身折寿,所以从来言无二价。”老王看了我一眼,希望我代为讲情。不期被老夏全看在眼里,他徐徐吐了口气,抬手抚摸着“高小姐“搭在他肩膀上的一只手说:“也罢!今天都是朋友,就这情分,顾不得许多了。破个例,就打个半折吧,即时付讫。”
老王听了,兴奋地朝我做了个鬼脸。
前不久,老王给我打电话,说他的房子外面发现到处是蚂蚁窝,有次还一条蛇爬进了他家的地下室,不知凶吉。我对他说,房子大了,什么情况都有。发现虫蚁鼠蛇应属正常,和凶吉没有关系,打电话让灭虫公司来处理就行了。
老王忧心忡忡地说:“是不是上次请老夏看风水,给他砍了价,他故意给看的风水不好啊?这事我后来也有些后悔,其实不差那点钱,我就是有个无论做什么交易,都想砍砍价的穷心理习惯。“我说既然你信老夏,那你就给老夏打个电话,请他再给你去看看。我从不信凶吉祸福那套,你找我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老王说:“这几天我按夏大师给我的手机号码,打过几次电话,可他一直不接听,是不是他不愿接我的电话?要不,你帮我给他打一个,就说我请客,请他务必赏光。”
老夏给我留了两个电话号码,我打其中一个,果然无人接听。打另一个,通了,但接电话的是位女的,一张口,河南味的普通话让我想起了老夏那位淡眉细眼的女弟子。我报了姓名,说找老夏接电话,那女弟子说:“俺叔,嫩是俺叔呗?”
“安叔?我不是安叔,我找你师傅老夏有事要谈。”我说。
“俺叔,俺师傅让俺叫嫩叔哩,嫩就是俺叔呗。俺师傅走啦。”女弟子说。
“他走了?去哪了?什么时候回来?”我问。
“俺师傅走啦,回不来啦,走俩月啦,远下去啦。俩月前让人给做啦,到现在美国警察都木破案。上个月美国警察让烧啦。”女弟子说。
“什么?……老夏他,你是说他……死了?”我惊愕不已。
“就是!走啦,丢下俺们,走远啦。听说是黑道上的人做的,也都是些中国人。俺叔,嫩来给俺们说说呗。”女弟子恳求地说。
“说说,说什么?”我问。
“说说俺们咋办?俺师傅留下的东西,咋弄哩?嫩就来给俺说说呗。”女弟子说。
“老夏都留下了什么东西?还要我去说?”我问。
“俺师傅留下的东西,可多!不好分哩。俺师傅的表弟,也就是俺师傅那个的秘书,仗着辈分大,想多分。俺师傅的外甥女,就是另外一个弟子,也想多分,她说她肚子里有了俺师傅的骨肉。可他俩都是外姓。俺是本家正宗嫡传,是俺师傅的侄女,俺不想让他俩多分哩。”女弟子不胜其烦地说。
“老夏还留下骨肉了?那……”我不知该说什么好。
“咦!那算啥哩!俺师傅留得骨肉可多。上次俺要不是听俺师傅的话打掉,现在俺那孩儿都会走路啦。俺师傅怕俺生下孩儿来名声不好。”女弟子说着,委屈地哭起来。
我问:“老夏家里还有什么人吗?我是说在中国那边?”
“有,可多。他大老婆早年生了仨妮儿,和俺一样,都是庄户妮儿,现在都有孩儿啦。后来师傅又在城里娶了个小,生了俩儿,都不成器,是傻子,长大了,俺师傅不愿理他们。这不是,带着俺出来,指着俺给他办事哩!国内家里边那些人,就摆(别)提了,俺师傅走,俺都没告诉他们,他们要是知道了,就会闹着来分东西哩,俺不想分他们。”女弟子抽噎着说。
“老夏这人也真是!兔子不吃窝边草,怎么连自己家里人都……”我脱口而出。
“就是!窝边草好吃唉,吃了还长。兔子可傻,不如人精!再说,给谁吃不是吃?肥水不流外人田。自家人吃,实在!给外人吃,还要扭扭捏捏的,不自在。俺叔,嫩吃呗?嫩吃俺给嫩,给点钱就中!现在的庄户妮儿都知道:啥都是假的,有钱才是硬道理!摆(别)管妓女贼女,弄到钱就是良女!摆(别)管黑鼠黄鼠,不被抓到就是好鼠……”
我屈指算来,老夏享年六十有八,我和他相识三十多年了。
2018年9月25日
于美国佛吉尼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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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李公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