戆人有戆福:一辈子住在大学校园
上海有句老话:戆宁有戆福(傻人有傻福),有些看上去较笨的人,常常受到老天特殊关照,结果生活得不比聪明人差。
我有个表弟,马上要过60岁生日了,就是这么个戆人。说他戆,主要是因为他好像少根筋,待人处事极端迟钝,让人免不了为他捏把汗。虽然如此,他却过得平安,从出生到现在,60年都生活在北京某大学的校园里。
表弟是我小姨的孩子。小姨夫妇五十年代中期就读一所北京重点大学的化学系,这对书呆子,对政治风向木知木觉,加上小姨夫出身地主,小姨出身工商资本家兼地主,在红色年代,这样的出身让他们抬不起头来,两人便低头闷声做学问。所幸五十年代末,大学尚未狠抓阶级斗争,因学业拔尖,双双留校任教。他俩业务能力不错,从助教开始干,最终熬成了正教授。
以前大家都是低收入,小姨一家难得来上海探亲,我们也难得去北京探望,多年来,主要靠通信联系,她跟我妈的通信基本都是家长里短,油盐酱醋,不太清楚除了化学,她还喜欢什么。
大约二十年前去北京做研究,顺便去拜访小姨,那时候她退休了。她慎重其事告诉我,看了一本侦探小说,说的是投毒杀人。刚想问她是否惊险好看,她却开口说,书里的毒剂药方写错了。随之跟我说了一堆不同化学元素的特点和组合,小说中的毒剂是无效的。听得我一头雾水,因为文革开始时,我在小学,小学没有化学课,后来去插队了,这辈子没学过化学。
这对书呆子六十年代初结婚了,表弟出生后,小姨寄来了照片。表弟相貌平平,两眼发直,毫无表情地面对镜头,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呆。之后的照片基本如此,而且左看右看,头显得较大,于是我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大头。
有一年,从黑龙江回上海探亲,途中去北京小姨家住了一阵,从而第一次见到了大头表弟。小姨家住在青年教工宿舍里,一溜简易平房,有公共水房和厕所。她家两个小房间,进门那间充当饭厅、表弟卧室、厨房和储藏室,里边那间是小姨两口子的卧室,不过那时候又有了小表妹,三人挤在一张大床上。为了我的到来,大头不得已外出借宿,住在照看表妹的保姆家,保姆家住在四合院里,房子比小姨家宽敞一点儿。
有机会近距离观察大头了,发现他跟照片上一样,呆头呆脑,看人直愣愣的,见到生人往往掉头就走,从来不主动打招呼,遇到熟人,也是爱理不理的。那会儿他在大学的附属小学上三年级,社交能力明显滞后。
放学以后,院子里有不少孩子东奔西跑,大头看似不太合群,常独自躲在父母的房间里,听听收音机,看看书。因为跟大头没话说,我从不注意他在干什么,只觉得他挺安静的,不讨厌,但也不讨人爱。
后来的几年从小姨来信中,得知大头上了大学的附中,进了中学后,大头便展现出数学天赋,屡次参加北京市中学生数学竞赛,最佳成绩是有一次得了全市第三名。小姨提起大头相当自豪。那时小姨担任教研组长,手下有几名工农兵学员留校的老师,数学基础较差。小姨太忙,来不及给他们补课,就让他们去找大头。这几位还挺喜欢上中学的大头,虽然他不善交际,却能把数学题解释得清清楚楚。高中毕业,大头被保送进了这所大学的数学系。
有一次小姨夫来上海出差,问起他们是如何培养大头的。姨夫说,从未刻意培养过他,唯一的解释是,家里有不少科普读物和数理化教材。由于小姨夫妇难得看人文方面的书,给孩子准备的是《十万个为什么》,或是什么简易珠算、趣味数学、心算入门之类的。大头在小学一年级,看着书学会了珠算的加减乘除,到了小学高年级已经看完了基础代数,基础几何的数学课本,大约从小看这类书,看出兴趣来了。不过大头的语文不怎么样,字写得歪歪扭扭,文章写得磕磕巴巴。
我出国读硕士那年,大头大学毕业了,考进了硕士班,我还没念完博士,他已经从博士班毕业留校了,依旧住在那个饭厅兼卧室、厨房、储藏室的房间里。后来表妹来加拿大留学了,大头却按兵不动,照旧在大学教书,三十来岁成了正教授。
二十年前去北京,顺便拜访了小姨一家。大头已经结婚生子了,学校给他分配了一套两居室的住房,在西三旗,小姨两口子在大学校园里分到一套三居室的住房。由于西三旗离学校远,老两口又退休了,西三旗的房子老两口住,校园里的房子大头一家住。
再见大头,发现他依旧木讷寡言,但是他那位在大专教书的太太,能说会道,外向泼辣。他们有了个小男孩,也是大头大脑。我刚坐下,只见小男孩手舞塑料大刀,砍砍杀杀冲进房间发起了“人来疯”。老两口和大头太太大声呵斥,唯有大头闷声不响,带着欣赏的微笑看着孩子,这孩子让他想起了什么?
大头目前仍在教书,转眼他在大学校区生活了60年了。大学校区设施相对齐全,他的日常活动范围就在方圆一二里内,一定对那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了如指掌了。换了我,可能会不满足,世界如此之大,一辈子在一个地方,错过了太多风景。然而,在跟大头的交谈中,能感觉到他内心的平静和满足。他相对简单,没有太多的物质欲望或兴趣爱好,他又缺乏社交能力,不善应对各种人事。这样的性格,若是去了红尘万丈的俗世,很可能溃不成军。而他呢,一辈子生活在有条有理的象牙塔里,老天如此眷顾他,真是戆人有戆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