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烦恼；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上周二下午跟女儿聊到一半，果然被别的事打断。 后来相互留言，直到快半夜，好好煲了一通电话粥。

她的烦恼来自绘画班的同学。 两年前， 女儿报名了一间Atelier (画廊），因为那里的老师画风和她的比较接近，画技高很多。所以女儿尊称老师为大师。

这种培训班没有学位， 也不教什么文艺理论美术史，只有天天动手画画。 第一年练素描，第二年升级为彩色，并有活人模特。 女儿很有热情，特别刻苦，在第一年下半年就跳到彩色画班。 这是我外行的描述， 她可能告诉过我专业的词汇， 我不记得了。

班里的同学多半是成年人，来自各行各业，年龄从二十多到四十多不等。也有不少年轻妈妈。 每天，模特在大画室中央（主席台位置）摆好姿势，学员们围着模特占成多半圆，从早到晚， 8小时就那么站着画。 学员们经常边画边聊天，Happy说话爱逗乐，有时候连模特都被她逗笑了。

画廊的主要老师是T大师。Happy性格比较外向，又一直做视频，T大师画艺高超，但是做视频需要Happy帮忙。 一来二去，成了好朋友，课余经常一起喝咖啡吃饭，当然，T大师和Happy的夫君更合得来，常常三人行。 

去年班里新来一位女同学，名蓓儿。 蓓儿来自法国，四十多岁，也爱说话，很快就跟Happy站到了一起（画架相邻）。 她俩经常一起吃午饭聊天，成了忘年交。 蓓儿还说， 刚来的时候T大师特意嘱咐她，不要和Happy站一起，否则她们会聊起来没完。 然后俩人哈哈大笑。

突然有一天。 蓓儿发脾气，说旁边的同学灯光太强， 影响她画画。 画室里每个同学的头顶上方都有盏灯，打亮画布。为了避免灯光射入眼睛，不少同学经常戴棒球帽。 

蓓儿那天不知道怎么了，大发脾气，不依不饶。 Happy主动要求和蓓儿换个位置，蓓儿转过来对Happy一通脾气，说她故意帮这那位同学说话。 

之后，小矛盾不断。 要么蓓儿嫌Happy和别的同学说话声音大，影响她画画；要么抱怨有的同学迟到，也影响她；还说几个美国同学不友好，故意孤立她。 每每Happy跟我短信说这些事儿， 我觉得就是鸡毛蒜皮，不值得往心里去。

T大师也几次跟Happy和另外的美国同学谈，希望他们都让着点蓓儿。 因为蓓儿告诉老师，如果班级气氛不改变， 她就要求退学费，并且可能上告校长。 T大师不想把事情闹大，因为不管什么原因，你的学员要求退学费，上面的人肯定以为你管理得不好，教得不好。

Happy说，她和朋友们什么都没有做， 该让的都让了。 为什么老师不能公平地处理这件事，跟蓓儿说实话。 告诉她是她自己在找事儿？ "妈妈， 如果你在我们老师的位置，你会让你的朋友受委屈吗？”

我想了想，说，"嗯， 站在老师的位置， 我可能会想，你Happy作为学生，也是我的顾客，还是我的朋友。我作为培训学校的员工，担心被投诉丢饭碗。 你比我更有主动权。 如果你是我的真朋友，你应该体谅我，帮我度过这一难关。 不就是遇到一个难缠的顾客吗？ 你帮我把这学期混过去，也许下学期蓓儿就不来了呢？”

Happy以前让我做过心理测试，结果和T大师一样。 她也观察T大师的好多缺点与我的缺点重合。 所以我对于从未谋面的T大师有点同病相怜之感，干脆帮T大师一把。 "好的画家未必善于管理人，你们这些学生就多理解，绕了大师吧。“

最近矛盾升级，蓓儿越来越过分，Happy干脆躲了，休假两周， 在家作自己的画。 同学们不停地发短信，求她回去。说画室的气氛太凝重， 而且这些日子蓓儿不停地找同学的茬儿，向老师告状。

Happy问我怎么办，几个同学都在商讨，要求老师开除蓓儿， 否则他们都要休学。

事态严重了， 我赶紧认真询问了蓓儿的情况。 为什么她去年跟你好得像一个人似的，你也曾经说喜欢她的性格， 怎么今年变脸，成了trouble maker?

原来，蓓儿是韩国的孤儿，小时候被法国一对夫妇收养。 两年前她的养父母去世， 她一直想找到自己的生父母。 于是委托韩国的孤儿院寻找。 孤儿院发给她一对老夫妇的信息，蓓儿去了趟韩国， 见面做了什么test, 发现那对夫妇不是她的父母，但是蓓儿帮他们找到了他们真正的女儿。自从蓓儿从韩国回来以后，性情就变得喜怒无常。 

那我明白了，人生经历了如此大的悲伤 - 失去养父母， 寻找生身父母受挫。 而且她四十多岁，应该是更年期，本来容易情绪波动。 再者， 蓓儿未婚无孩没有男朋友， 郁闷了估计也不那么容易找个人倾诉。 从法国到美国，举目无亲，一个人呆着，无名火就像高压锅里的气，越压越危险，随时都可能爆发。 你让她天天撒点小火，可能对大家都好。 

这么一解释， Happy 也同意，蓓儿挺可怜的。 如果是家里的亲戚得了心理上的病，我们都容易原谅和包容。 但是别人有同样的病， 说话做事伤到我们， 我们往往难以接受。 我劝她，你是去学画画的又不是去争高低的，斗嘴赢了，不等于你的画能卖高价。你就当是做好事，让着蓓儿点，一来帮了她，不至于让她病情恶化（假如有病的话）， 二来帮了你的朋友T大师。 做朋友，有时候就得甘心为朋友受点委屈。 

这周她应该回去上课了。 没有电话和短信，估计班里平安无事。 

从蓓儿的身上， 我突然想到， 可恨之人常常有可怜之处。在外面（at work or on social media)经常bully别人的人，很可能私底下是被bullied。 大家都不容易，得饶人处且饶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