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档案】系列之159:血手二毛绑架案
【尘封档案】系列之159:血手二毛绑架案
本文转载自公安月刊《啄木鸟》2020年01月刊
作者:文/东方明 迟婴
一 、绑架父女
1949年3月15日下午三点多,两个青年男子慌慌张张奔进长春市公安局第二分局东二条派出所,一边急促喘息一边你一言他一语地报警:刚刚发生了一起绑架案,两名受害人是一对父女……
长春市头道沟区东二条街上有一处沿街宅院,白石条门框包着的紫色大门上有一块长方形白铜牌子,上书“边氏马医”四字。这里,便是闻名理连的专治内外马疾的“边氏马医”的家宅兼工作场所。长春第二次解放时,“边氏马医”这个宅院里一共居住着五人:老主人“边氏马医”第四代传人边仁泰,主持日常业务的第五代传人边心慈,边心慈的两个弟子薛小成、王振纲,还有一个雇佣来操持日常家务的老妈子金婶。
据时传授技艺的规矩,类似边家这样的祖传专治内外马疾的绝活儿属于传子不传女。边家祖上数代人对此执行的特别彻底,而且足尺加三,传子只传长子。到了边仁泰这一代,老爷子的长子边心坚是个颇有思想的人,他对继承祖技没有兴趣,在学校读书间,接受了革命思想,关心的是“打倒列强,解放劳苦大众”,秘密参加了中共地下党,后来暴露身份,投奔抗联,在一次对日的作战中牺牲。因此,边仁泰执行祖训时不得已打了折加,把一手治疗族疾的技艺传给了次子边心慈。
边心慈比其兄小一岁,是一个有事业心的人。当初其兄尚未暴露身份时,他以为待其读完中学肯定会随父学马医,心里憋着一股劲要跟老大一比高下,于是在初中毕业后去日本留学,专攻兽医。没想到几年后回到长春,其兄已经辆性,老爸将祖传技艺都传授给了他。这样,他就成为东北地区唯一的中西结合的兽医。他的医技水平如何?只需亮出一点就足以说明同题了一一日前,中国人民解放军东北军区后勤部马政科送来一纸聘书,购其为顾问。
边老爷子现年七十四岁,看上去身体尚健,精神也称得上矍铄,只是年轻时辛劳过度,到了晚年脑子有些毛病,一是严重健忘,做事丢三落四,说话前言不搭后语,
二是是喜怒无常,情结起伏极大。当地管这种情状叫“老糊涂”(即阿尔兹海默症,老年痴呆)。早在两年之前一应马医业务就已由边心慈执掌。
边心慈这年三十五岁,九年前娶长春“大益堂”中药老板之女顾氏为妻,婚后生育子女各一。顾氏贤惠,一边带孩子,一边支撑起“边氏马医”的一应内务,尽管家境不错,有能力雇佣帮衬,但她却不允,全凭一己之力维持,把全家上下服侍得妥妥帖帖,博得邻里一致好评。可情,顾氏不太注意自我保养,积劳成疾,半年前突发心脏病,抢救不及,撒手西归。
儿媳妇的猝死对于老爷子是一个重大打击。顾氏生前对公公极为孝顺,把老人家照料得非常到位,老人早已习惯了以往的生活方式。尽管儿子强忍悲痛,在姐姐边心淑的协助下立刻对家政作了安排一一把六岁、八岁的子女送往“大益堂”请亡妻父母代为抚养,又雇请了女佣金婶顶替顾氏照应老爷子、料理家务,但老爷子一时很难适应这种改变,痴呆症状迅速加重。无奈,边心淑只好尽量抽出时间到娘家来专门照料老爸。
一个多月下来,情况终于有了些好转,老爷子的意识、情绪都有很大改观,不但饮食起居等可以基本自理,还能跟以往一样每天早晚两次出门溜达,阅读报纸,有时边心慈遇到拿捏不准的马疾来向他请教,他也能说出一些道道儿来。另外,老爷子还新增了一样兴趣爱好,让儿子给购置了一套木匠工具,无师自通自个儿在家做起了木工活儿,藉以打发时间。
昨天上午,边心慈突然接到东北军区后勤部的一份加急电报,要求他以军区马政科顾问的身份前往沈阳,参加中央军委炮兵马政局举行的一个业务会议,听取苏联专家介绍苏联马政业务管理的经验。这是边心慈受聘东北军区后勤部马政科顾问后第一次参加正式活动,自是非常重视。由于时间很紧,边心慈来不及去姐姐那里打招呼,当下写了一纸便条,指派徒弟小薛去把边心淑接来主持家政,自己立刻奔火车站。稍后,边心淑回到娘家,告诉老爷子说弟弟有事外出了,由她来陪伴老爷子几天。老爷子情绪很稳定,让女儿去忙其他活儿,他则摆弄着那些锯子刨子之类的木工工具,一个人玩得蛮开心。
当晚无事。次日,即3月15日上午,边仁泰吃过早餐后,由女儿陪着说了一会儿闲话。九时许,说要出去转转,顺便请杨先生瞧瞧病。杨先生早年系东北军的军医,后来离开军队自己开了家西医诊所,边仁泰患病后采用中西医双疗,西医就是杨先生。当下,穿上大衣,戴上帽子,拿着手杖,独自出门而去。这是老爷子最近一段时间的常规行为,边心淑自不作他想,叮咛老爸小心就是。
可是,老爷子这一去,直到中午时分还没回来。眼见十一点多了,边心淑觉得不对劲儿,打发边心慈的弟子王振纲去外面转一圈,把老爷子带回来。小王去得快回来也快,也就不过十来分钟,大步流星一路跑进院子,还没见到边心淑的面就连声嚷嚷“不好”。边心淑闻声从屋里冲出来,惊问发生了什么事儿。小王说他先去了老爷子平时经常去的附近那家“玉泉春茶楼”,时值正午,那里已经没什么客人,他向正在收拾的跑堂打听,人家说老爷子今儿个来过,没待多久就离开了。又去“玉泉春”斜对面那条巷子,那里有个霍姓老者,是边老爷子的棋友,平时经常过去串门下几盘,在霍家待上两三个小时不算稀奇。可是,老爷子也不在霍家。老霍说边老爷子已经三天没去过了,正念叨他呢。
小王寻思,那就只有去土地庙了。土地庙距边宅三四百米,老爷子平时常去,那里也有一家小茶坊,门外经常聚集着一些老人晒太阳下棋喝茶聊八卦。边老爷子干的这一行,多跟达官贵人江湖人物打交道,如果他愿意聊,张口就是一段传奇,所以一但坐下,不是马上就能离开得了的。想着,小王出了小巷,正要往土地庙那边去,背后有人把他唤住了。
那是小巷对面开杂货小铺的郭叔,他见小王慌慌张张走进窜出,便知必是寻找边老爷子的,当下告知,边老爷子来过这里,不过没进巷子,他在巷口驻步,到郭叔的铺子里买了一包纸烟,说要去找霍老爷子杀几盘。买了烟穿过马路,正要进巷子,从后面来了一辆车厢蒙着土黄色厚篷的马车,在巷口停下,挡住了老爷子的去路。赶车的汉子跳下车,对老爷子点头哈腰,状极恭敬,接着,篷厢里下来另一个男子,和车夫一起把老爷子搀扶上车,马车随即离开。
小王拜师已经三年,与边氏父子朝夕相处,对“边氏马医”的内外交往情况可以说是了如指掌,对老爷子的行事风格也揣摩得八九不离十。当下听郭叔这么一说,颇觉意外:这算哪门子事呢?若说是亲朋好友来请老爷子去做客,那么,事先必定会知会一声,郑重些的还会事先上门递送请柬;若说是客户请老爷子出诊,按规矩也要先登门,绝没有当街拦截之说。再说,自从老爷子脑子不大好使以来,“边氏马医”的一应业务都是其子边心慈主持的,老爷子已不再直接参与诊治,更别说出诊了。王振纲这样想着,心里便产生了一种不祥之感,立马回来向边心淑禀报。
边心淑听着自是着急,二话不说就跑出门,不过,比先前王振纲回来得还快,手里拿着一张三指宽四寸长的纸条,冲着院子里的小薛、小王不住挥舞,神色惊慌,嘴里一迭声地喊着:“我爸他一一被绑票啦!”
纸条是贴在虚掩着的大门上的,边心淑刚出大门就注意到了,揭下来一看,上面是两行铅笔字:“人在吾手,若想安归,其子面议”。后面一个括号,内注明时间地点:“本日下午一时整玲珑阁恭侯”。底下落款是:“血手二毛”。
小薛接过纸条看了看:“这血手二毛一看便知是个匪号,祖师爷落入绑匪之手了。”
小王随即补充:“看来这绑匪认定咱这边不会报警,刚刚他们也是把老爷子请上马车的,莫非他们跟老爷子相识?”
边心淑听着心里一动,她是长女,从小就时不时听老爸说起他以及边家上辈人跟江湖朋友打交道的事,其中不乏胡子响马江洋大盗。对于这些角色来说。拥有一匹称心如意的好马那是梦寐以求的,而一旦拥有,便视为最亲密的伙伴。当然,再好的马也会生病或受伤,加之是在动荡年代,若是发生这种情况,那就要找马医了一一尤其是像“边氏马医”这样的行业头牌。江湖上有规矩,哪怕再凶残的匪盗也不会得罪马医,就像不会得罪郎中一样。尽管如此,马医跟各类江湖人物接触,难免沾惹是非。比如马医是江湖人物了解同行情况的一个渠道,边心淑记得小时候曾多次听父亲、祖父说起,他们曾遭到过“江湖朋友”以“礼请上山”、“专地游览”、“秘密度假”、“品尝特产”、“出席庆典”、“随意小酌”等为由的变相夺人身自由的软禁,由匪伙师爷跟他们喝酒聊天、饮茶闲谈,为的是打听其他匪伙的情况;甚至还有要求在为某特定对象的马匹诊治伤疾时暗做手脚的。现在,“血手二毛”绑架老爸,莫非就是出于类似目的?一般来说,这种绑架是比较客气的,不会伤害苦主,老爸落到“血手二毛”手里应该暂无危险。但是,“血手二毛”成功绑架老爸后,为何又要“约见”弟弟边心慈呢?难道是对方发现边老爷子脑子不行了,没法儿通过他达到目的,所以只能退而求次,找“边氏马医”的第五代传人边心慈了?
像边氏这样的人家,由于所从事职业的特殊性、又经百年传承,早已形成了类似武林家族的家风。边心淑虽是女流,但在老爸被绑架的突发情况下,家中又无其他主事之人,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作出决定:代替弟弟前往“玲珑阁”跟“血手二毛”见面。
小薛、小王听边心淑说要去赴绑距之约,不由大惊。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表示要陪同前往,被边心淑婉拒。她说这又不是去打架,要你们陪同干吗?我是过去跟他们做个说明,告诉他们想跟我弟弟见面,眼下看来办不到,他去沈阳出差了;有什么事儿就跟我说,我可以做主。另外,要跟对方讲清楚我爸的身体状况,他是老人,又是病人,按江湖规矩,不应跟他老人家过不去,有什么瓜葛需要解决的,我做小辈的可以顶替。你们两个和金婶好好待在家里,一会儿老爷子回来了好生伺候。另外要记住,这件事不能向任何人泄露,如果有来串门找老爷子的,都一概答称我陪老爷子走亲戚去了。都记着啦?
薛、王两个点头应诺。边心淑看看时间还早,就招呼金婶下厨房准备午餐,她自己则去书房给弟弟留了一张条子——万一绑匪不知搭错了哪根筋,犯了傻,把她也给强留下了,那得让弟弟回家后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没想到,边心淑的这个“万一”竟然应验了!自边心淑十二点半出门后,小薛、小王和金婶三个一直为她担心,干啥事儿都像没带着魂似的。这一等,一直等到下午三时,老爷子没回来,边心淑也没有消息。往下该怎么办?小薛、小王着急了,顿时乱了方寸。小薛的意见是去“玲珑阁”打听消息,小王则主张去边心淑家报信,请姑爷(指边心淑的丈夫)定夺。
金婶在一旁听着,觉得这两种意见都不要。她的职业是女佣,在外面跑得多,接触的下层劳动人民也多,初解放时,底层民众经常参加大小会议听政府工作人员宣讲时政,金婶觉得自己在这方面有发言权,于是提出:“这当儿啥都别说了,还是立马奔派出所报告吧。”见那二位还在犹像,便催促说:“时间等不起,你们不去,那我去!”
小薛、小王想想也是,这等大事,只有靠政府啊!于是,就奔派出所来了。
派出所民警听薛、王如此这般一说,又看了那张纸条,觉得事态严重,正要去向所领导报告,金婶一路大呼小叫地也进了派出所,手里捏着一张大小跟先前那张相同的纸条,说家里大门上不知几时又贴上了一张条子,她扯下来请邻居伍先生一读(金婶不识字),听着觉得跟先前那张纸条的内容一样,只是在“人在吾手”前加了一个“两”字,还是坚持要“子”即边心慈前往“玲珑阁”见面,时间是晚上九点前;落款也是“血手二毛”。
至此,已经可以确定边心淑也被“血手二モ”绑架了。短短三四个小时里,接连两人被哪架,而且是父女俩,绑匪又未表明作案目的,这种案件简直闻所未闻。显然,基层警方根本无法对付这样的案子,派出所立刻向第二分局打电话报告。
二、莫名获释
接到东二条派出所的电话,长春市公安局第二分局的领导也是大吃一惊。这个吃惊除了绑匪作案情节的曲折、选择犯罪目标的诡谲和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作案动机外,还有一点,那就是绑匪接连绑架边氏父女两人,竟然是为了要跟“边氏马医”的第五代传人边心慈当面接触!也就是说,接触之后与边心慈进行的谈话内容,乃至向边心慈是出的要求,才是绑匪的真正目的。
如果这个案件发生在一个月前,分局方面尽管也会予以重现,但通常说来不会有眼下这种闻之“一个激灵”式的强列反应。现在为何不同呢?因为边心慈日前已被军方正式聘为东北军区的马政顾问。马政顾问不是军队军官,边心慈依旧是老百胜身份,只不过是应聘向军方提供与自己的业务特长相关的技术服务,其中自然也包括对马匹的防病防疫、诊治外伤内疾、恢复体能、增强体质某至心理治疗等方面的绝活儿。因此,不要小看这个顾问的潜在作用,用军方的话说,其重要性甚至能够决定某些军事行动的成败。之所以有这样的评价,自然是与当时的形势分不开的。1948年9月中旬到1949年1月下句中国人民解放军与国民党军队进行了三次战略性大决战,即“辽沈”、“淮海”、“平津”三大战役。本案发生时,正值三大战役结束不久。三大战役乃至稍后的渡江战役、上海战役以及解放南方诸省的战役中,解放军炮兵都发挥了巨大作用。而炮兵部队配备的战马,则是这种作用的几个主要支点之一,由此可见战马在当时战争中的分量,从而也就提升了马政顾问的重要性。
眼下发生的这起蹊跷的绑架案,绑匪的目标是身为军方马政顾问的边心慈,警方自然敏感。第二分局当即致电长春市公安局,向局长于克报告一应情况。
于克1932年参加革命,长期从事地下工作,曾先后任东北军第十军团地下党工委副书记、代理书记、中共山东分局社会部科长、中共胶东区党委社会部长兼城工部长、区党委东北工作委员会书记、区公安局长、吉辽省委社会部长兼公安处长,是中共情报、反特、敌工战线的一员骁将。
当下,于局长接听电话后,稍一思量,下令由市局司法科侦缉队牵头组建“3·15”案件专案侦查组,迅速解救人质,全力侦破该案;同时急电沈阳,向东北军区保卫部通报案情,建议军方加强对边心慈的保护。
当时长春市公安局的刑侦部门称为侦缉队,隶属于司法科之下,司法科还下辖审讯股、看守所和教养院。司法科副科长俞守木担任“3·15”案件专案组组长,侦缉队指导员吉依水任副组长,组员有贾裕财、陈喜雨、卜超斋、邱高义、姜鸿福,其中陈喜雨、卜超斋、邱高义系第二分局刑警,姜鸿福则是东二条派出所警员。俞守木是长春人氏,旧刑警出身,抗战时因秘密协助抗联地下人员,受到关东军控制下的伪满警方的通缉,被迫潜入深山密林参加抗联游击队,组织上根据其特长,委其担任侦察组长,直到抗战胜利后方才重返长春。多年的刑事侦查加上军事侦察实践,使老俞成为一名长春乃至吉林警界有名的侦探。旧时东北缚票案频发、俞守术曾多次参与并主持过绑票案的侦査工作、具有比较丰富的经验。受命主持“3·5”案件侦查工作后,他跟副手吉依水交换了意见,把下一步的工作重点放在解救人质上。
在专案组驻地第二分局、俞守木、吉依水与专案组五位组员会合。俞守木说事不宜迟,咱们先听小安同志把案情介绍一下。小安就是东二条派出所接待报案人小薛小王的那位警员,是在长春第二次解放后进入警察队伍的。他是地下团员,有过跟国民党特务进行秘密斗争的经历,而且他的父亲是刑警出身,他从小耳濡目染,获取了不少刑侦知识,干这一行入手较快。当下,他把一应案情向专案组作了汇报。
俞守木听罢,沉思片刻,对大家说:“眼下最要紧的是营教两名人质,大家对此有什么想法,都说说看。不过,时间紧迫,发言要简短,要言不烦,把意思说明白就行了。”
有了这样的开场白,众刑警果然都只是寥寥数语点到为止。人人都发言完毕,多是主张直接前往“玲珑阁”调查,最后轮到俞守木发言,他的意见却是撤开“玲珑阁”,首先到边宅往白菊町(即“玲珑阁”所在街道,后改名“白菊街”)的街道沿途进行走访。
专案组自副组长吉依水以下六名成员中,除了姜鸿福之外,其余五位都具有比较丰富的刑事侦查经验,听俞守木这么一说,顿时领悟:“血手二毛”要绑架的正主儿应该是边心慈,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并没有直接对他下手,而是先把边老爷子绑去。边心慈是出了名的孝子,绑匪的这种“诱钓”手法,大概率可以成功。但也不能排除意外。这种绑架行为即使在旧社会也是重大罪行,更别说在人民政府治下的新长春了,必然会引起警方的重视。一旦出现“万一",比如苦主家人报警,公安局只要出动警力把“玲珑阁(那是一家经营正宗满族等北方少数民族菜肴和茶食点心的两层楼饭庄)暗暗控制,便衣化装潜人守株待兔即可。所以,绑匪应该不会真的把老爷子安置在“玲珑阁”作为诱饵。
俞守木的判断是:绑匪不可能在“玲珑阁” 露面,而是埋伏在从边宅至“玲珑阁”沿途某处,以对付老爷子的那种方式,将代替弟弟前往“玲珑阁”赴约的边心淑拦截。因此,专案组长大胆放弃“玲珑阁”这条线索,把调查重点定位于绑匪对边氏父女的当街绑架上。
当下,一干刑警作了分工:俞守木率ト超斋、陈喜雨前往之前边老爷子被“请上”马车的现场,向一干居民住户、商家店铺和路人调查案发时的情况;吉依水则带领贾裕财、邱高义、姜鸿福沿着边宅前往“玲珑阁”的街道进行查摸。
计议定当,众刑警正要出发,忽然传来消息:边仁泰、边心淑父女俩被“血手二毛”释放,此刻已经安返边宅!
众人闻之,均大感意外。俞守木稍一思条,下令:“调车!把老先生父女送往军区医院!”所谓军区医院,就是1948年11月迁至长春的晋察军区卫生学校附属医院(由聂荣、白求恩于1939年在冀西根据地创建),稍后更名长春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俞守木的这个决定是出于对边氏父女人身安全的考虑,请医院对两个被释放的人质先行进行检查,以确认他们在失去自由期间是否遭受过绑匪的伤害,同时,也便于专案组刑警向他们了解情况。
刑警在医院分别对边氏父女进行询问,弄明白了两人遭绑架以及不久后又莫名被释的前后经过。
边老爷子上午九时许出门溜达,先去杨先生的西医诊所,适逢杨有事外出,于是,老爷子就去了附近的“玉泉春茶楼”,这是他只要外出溜达必去转一圈的场所之一。去茶馆的主要目的倒也不是为了喝茶,而是享受茶客中的熟人朋友对他的那份尊重。“边氏马医”的名气别说在长春了,就是整个吉林也是叫得响的。如今老爷子把接力棒交给了儿子,但以往的那份荣耀还停留在人们的记忆中,加上老爷子一生与人为善,凡是认识他的那班老年人,见到他必定会作揖问候。“玉泉春”的老板对老爷子也是常年给予免费待遇,而且沏的总是最好的茶叶。当然,老爷子不白喝,过年、端午、中秋三个节令,总会让儿子送去一份礼品,其价值要超过茶费两三倍。
这天老爷子去茶馆坐的时间不长一一熟识的老友不多,闲扯的时间也就短了些,一小时不到就离开了。出门掏出怀表看看时间还早,就决定去找棋友霍老爷子杀两盘。
在巷口的杂货铺买了包纸烟,刚要奔老霍家,就发生了杂货铺老板郭叔看到的那一幕。一辆马车挡住他的去路,下来一个三十来岁中等身材体型敦实的男子,冲老爷子抱拳作揖,说话嗓音略显沙哑:“哟!是边老爷子?晚辈给您请安!这也真是巧,在这儿遇到了您老,也省得咱们去您老府上恭请了。”
老爷子听着,脑子一时反应不过来:“恭请?是何方朋友高抬老朽啊?
那人说他叫刘二愣,是城南刘家屯刘爷刘尚秋的小辈。日前有朋友从新疆给刘爷送来一匹伊犁马,品种极佳,价格当然也贵,但刘爷还是买下了。那是前天的事儿,今晨突然发现那马精神不济,不饮不食,不知生了什么毛病。刘爷原本要把马拉进城来,到边府求治,又怕自家的马染上了瘟疫,万一传给边府其他客户的牲口,那就不妥了。所以,刘爷命刘二愣驱车进城,恭请边老爷子屈尊去一超刘家屯。
老爷子听对方这么一说,终于反应过来了“哦!是尚秋啊?他前年不是到关内津门小儿子那里去了吗?”
对方回答说:“上月已经回长春了,因为旅途疲劳,受了风寒,生了一场病,没来得及进城拜望您老。”
刘尚秋是城南刘家屯人氏,在长春城里经营一家大车店。他有一身好武艺,又是帮会中人,跟各路江湖人物都有交往,和日伪、苏联情报人员、中共抗联、国民党特务都打过交道。由于职业关系,也是“边氏马医”的老客户。去年国民党警察局不知何故突然查抄了老刘的大车店,据说原本要抓他的,他正好不在店里,听说消息立刻滑脚,逃往关内小儿子那里。边老爷子脑子不灵,本已想不起这个老朋友了,此刻给人一提,突然恢复了一部分记忆,便有些激动。一激动,就忘了应该跟家里说一声,当下登车就走。
一路上,刘二楞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跟老爷子瞎聊天。这当然是有用意的,为的是分散老爷子的注意力,不过,老子还是发现了异常。一会儿,马车停下,刘二楞跳下车,掀起篷帘做了个“请”的手势。老爷子眼睛只朝外面一扫、脸色剧变,下车后二话不说,朝刘二楞就是一个冲天炮。"边氏马医”祖上并不擅武、但长年跟马匹这样的大型动物打交道,力气肯定不小。边仁泰已七十多,这一挙还是把刘二楞打个趔趄。要不是这小子身手灵活,一个避让掉了对方的大部分力量,只怕这会儿已经躺在地上哼哼了。
边老爷子大怒:“小子,这是刘家屯?这是刘尚秋的老它?”他已经认出,此地是南关大街(后改名全安街)的那家业已荒废的“吉记大车店”。
刘二愣并不生气,脸上竟然还浮起了笑意,您老息怒,听晚辈解释。这里是刘爷新置的地产,他打算重新开一家大车店……哈哈
笑声未落,边老爷子已经被控制住了。原来,绑架边仁泰的除了刘二愣和那个络腮胡子驭手,这边还待着两个主儿。他们趁刘二愣吸引住老爷子注意力之际,从背后偷袭,把老爷子抱住,连拉带拽,扯进院子落角一间生着火的屋子里。
以边仁泰的精神状况,此刻突遇变故,也就警醒了那么一瞬间,继而脑子里就是一片空白,两只耳朵也暂时失聪,像是藏了夏蝉似的只是聒噪得紧。刘二愣几个围着他,声色俱厉问了一连串的问题,他却是充耳不闻。对方可能也觉出他神情有异,暂停逼问,把他那个挎包里的物品倒在炕上一样样查看。忽然,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惊叫一一他找到了老爷子的那本病历。几个家伙看过,不由面面相觑,眼前这位曾经名闻遐迩的马医竟然患了“老糊涂”的毛病,而这种毛病显然妨碍了他们此行想达到的目的。几个绑匪退到角落里,交头接耳密议了片刻。接下来,对老爷子反倒客气了,给他沏了茶,递上纸烟,还有两个绑匪陪着老爷子聊闲天。老爷子盘腿坐在炕上,茶不喝,烟不抽,浑浑噩噩,渐渐感到疲乏,连着打了几个哈欠。绑匪见状,就请他倚着炕桌休息,还给围上了棉被。
老爷子打了个盹儿,醒来就闻到一阵酒菜香味,原来绑匪已经弄来了两瓶酒和一些卤菜,招呼老爷子吃午饭。边仁泰还真有些饿了,再说他本就嗜酒,也就不客气地吃喝起来,只是并不答理绑匪。
饭后,老爷子又犯困了,继续打吨儿。这觉睡得比较沉,还是被绑匪给推醒的。迷迷糊糊间,就听见女儿唤“爸”的声音,寻思心淑怎么来了?莫非是在梦中?睁眼一看,竟然真是边心淑!
边心淑的被绑架属于“顺理成章”。她是雇了一辆客运马车从边宅前往“玲珑阁”的,到得那里,里里外外探看了一番,没见老爷子,也没发现有鬼鬼祟祟之辈。想了想,也许对方是故意迟到,说不定正在不远处什么地方盯着自己呢,干脆就站在马路边等着。
一会儿,忽然有个男子来到她面前,说话比较客气:“您是边老爷子的闺女?”见边心淑点头,此人(就是绑架边老爷子的刘二愣)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这就带你去见老爷子。”说手一招,一辆正缓缓行驶的马车在他们身边停下。
边心淑原本就是来会绑匪的,自然没有二话,和刘二愣一起上车。马车继续行驶,刘二愣问道:“你家老二怎么不来?咱不是写清楚是要边老二出面的吗?”
边心淑的回答是:“等见到我家老爷子再说!”
一路无话,还是到了那个地方。边心淑见老爸安然无差,这才开腔:“我弟弟去外地出差了,我来顶替老爷子,有哈事儿跟我说就成,老人有病,折腾不起,你们把他送回去!”绑匪的表情明显有些不解:“你家老二就个给牲口治病的马医,又不是公家人,出哪门子差?
我弟不是公家人没错,但是他可以给公家做事儿。边心淑遂说了弟弟被军方聘为马政顾问之事。
没想到,几个绑匪一听这话,竟然嘴上贴了封条似的谁也不吭声了。冷场片刻,那个看上去像头目的刘二愣对赶车的络腮胡子和另一个瘦高个儿的绑匪说道:“还愣着干啥,赶紧给大姐沏茶。”又扭头招呼边心淑,“大姐,您炕上坐。咱们没啥事儿,就是想跟老爷子聊聊牲口,没想到老爷子欠安,只好劳驾您家老二……哦,劳驾边顾问,边顾问!不巧的是,边顾问公务在身,衔命出差了。那只好另作计议了。大姐您放心,兄弟们绝对没有恶意!”
边心淑没答理绑匪,自顾在炕沿坐定,跟老父轻声说话。刘二愣朝那个满脸麻子的绑匪使了个眼色,两人便出去了,留下络腮胡子、瘦高个儿两人在屋里看守边氏父女。
渐渐,老爷子感到厌烦了,忽然提出想下象棋。边心淑问两个绑匪你们谁会下棋?两人都说会下,可是,却没有象棋。络腮胡子说他去外面买一副。出去了大约半个小时,果然拿着一副新象棋回来了,两个绑匪轮流跟边老爷子下棋。
直到停晚时分,屋里已经点上了马灯,刘二愣和麻子从外面回来了,把络腮胡子、瘦高个儿叫到角落,悄声交代了几句,随即离开。络腮胡子对边氏父女说:“外面天黑了,我送您二位回家。”
就这样,络腮胡子用马车把边氏父女送到距边宅五六十米的一块平时居委会用来开大会的空场上,让父女俩下车,说声“打扰”,挥鞭催马而去,转眼就消失在黑暗中。
听罢二人的陈述,专案组长俞守木立刻向市局报告了绑匪曾经藏身于原“吉记大车店”的情况,请求派一个班的公安部队战士随同专案组刑警前往搜捕。
一干人马赶到现场,那里已经人去屋空。刑警向邻居询问,得知确实有几个汉子在上一天住进了大车店,有多事的邻居打听他们是干啥的,人家不愿意回应,只说他们是吉老板的朋友,打算盘下这里,先来看看。今天白天有马车出入,邻居也瞧见了,不过车篷捂得严实,宅院大门终日紧闭,没人看清楚究竟是怎么个情况。
三、分头调查
被绑架的边氏父女莫名获释,使专案组感到意外。当晚,一干刑警从现场返回二分局驻地,俞守木即向市局值班领导打电话报告一应情况。这个案子是局长于克亲自抓的,值班领导随即又致电于局长。于克果断下令:不管这是自动中止犯罪还是打算继续实施什么图谋,专案组必须盯着这伙绑匪追查,尽快把案子给破了!
这时已是晚上十点,专案组众侦查员顾不上休息,马上召开案情分析会。首先围绕绑匪的作案目标进行讨论:“血手二毛”究竟是想绑架边仁泰呢,还是其子边心慈?
绑匪先是绑架了边仁泰,拉到临时窝点跟老爷子谈话。一般来说,绑架把“肉票”弄到手后,都要第一时间说明作案目的,胁迫人质配合,向苦主家属提出赎票条件。可惜的是,老爷子精神状况本就有问题,加之变故突发,对绑匪跟他说的那些内容根本没留意,这会儿能够把自己被绑架的前后经过回忆起来就已经不容易了,让他复述绑匪与其谈话的内容,那就勉为其难了。
侦查员分析,一开始,绑匪的目标可能是边老爷子。不料把边老爷子弄到临时据点,才发现老头儿的精神状况不对头。接着又翻出了病历,那就只好另做打算,把“边氏马医”的下一代传人边心慈弄来,这样,就有了在大门上贴纸条之举。
绑匪打出的匪号是“血手二毛”,容易使人与“残暴”产生联想,不过他们对边老爷子倒算客气,只是把他在一旁晾着,还给张罗午饭。同时,也做好了下一步的准备,把马车赶到“玲珑阁”附近,准备绑架边心慈。没料到,出面的却是边心慈的姐姐边心淑,于是就将其“礼请“上车了。
边心淑来到绑匪窝点,道明边心慈已被军方为马政顾问,前往沈阳参加业务会议,无法同绑匪见面。刘二愣和另一麻子绑匪随即离开了一段时间,回来后就决定放走边氏父女。他们离开的这段时间干什么去了?刑警分析,可能是对边心淑所言感到怀疑,向“边氏马医”以及所在地周边邻里打听情况去了一一稍后刑警向边心慈的弟子小薛小王两人调查时证实了这个估测,麻脸绑匪确实以客户名义前往咨询过请边心慈出诊的费用等事项。
根据上述分析,专案组认为基本可以排除绑的作案目标是边心慈的可能。如果他们准备绑架边心慈的话,完全可以直接冲边心慈下手。绑架边心慈的难度并不大于绑架边仁泰,边心慈虽然没有每天出门溜达的习惯,但他经常到市区或近郊出诊,有时甚至会被养马专业户聘去住上两天,那是很容易在其出城后下手绑架的。那绑匪实施绑架,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大伙儿分析下来,认为很有可能是打算通过控制某人的坐骑的手段,达到其犯罪目的,比如谋杀。以这种方式谋杀,事后很难查明真相。
因此,绑匪首选的绑架目标就是名闻遐迩的老马医边仁泰。哪知昔日的治马神医变成了一个老糊涂,那手绝技料想业已不复存在,只好退而求次,将其子边心慈绑架过来企图胁迫其合作。绑匪既然知道“边氏马医”,那肯定也清楚边家历代出孝子,边仁泰当初就是远近闻名的孝子,边心慈也是这样一个孝顺儿子,只要让他知晓老父已经沦为“肉票”,必定如同火烧眉毛似的疾奔“玲珑阁”。以上,就是专案组对绑架案的梳理情况。往下就是分析如何侦查这起蹊跷的案件了,一番讨论后,定下了四个侦查方向------
第一,据那位亲眼看见边仁泰被人请上马车一幕的杂货铺店主郭叔说,他记得那辆马车土黄色的车厢篷罩后面右侧位置有一个小洞,像是被人恶作剧用香烟头烫的。至于牌照,他说是有的,只是当时没有注意。这一点对于排查该马车来说非常重要,虽然郭叔没记住牌照号码,但至少缩小了排查范围。根据当时的车辆管理规定,凡是农村的马车,是不必上牌照的;而城镇的马车,不管是运货还是载客,都必须上牌照。目前可以肯定,绑匪用来作案的这辆马车,应该是属于长春市或者郊区城镇范围的。
第二,绑匪的临时窝点是原“吉记大车店”,据邻居跟绑匪接触时听说,是他们向主人吉祥德租借下来准备开店的。如此,可以向吉祥德调查这几个主儿的来路。现在长春已是解放区了,人民政府对治安管得很严,绑匪不管是真想开店还是托词,那也得跟老吉作个自我介绍的。专案组可以据此进行调查。
第三,那个疑似绑匪头目刘二愣自称“城南刘家屯刘尚秋的小辈”,专案组对此虽然基本不信,但还是有必要前往刘家屯去调查一下,顺便了解刘尚秋是否已从天津小儿子那里返回长春了,以及绑匪是怎么知道刘尚秋跟边老爷子有交往的。
第三,循着绑匪赎票信中的落款“血手二毛”调查该匪号的来源,弄清这是一伙土匪胡子的匪号呢,还是某一个土匪的,如果确有其人的话,这个“血手二毛”又是何方神圣。
次日,3月16日,专案组全组出动,分头进行调查。
第一路刑警在行业公会的协助下,很快就查到了那辆被作为作案交通工具的马车,系“雄风车行”的一辆出租马车。
“雄风车行”是当时长春地面上一家颜有实力的私营非机动车出租车行,拥有马车、三轮车、黄包车、自行车合计两百多辆,其中马车二十辆。三天前,兴业街一位老客户薛老太太指派女佣前往车行订车,称次日上午要去地藏寺烧香,请车行派车前往住所接送。前天上午,车行金老板指派车夫老丁出车。老丁把薛老太太和随待女佣送往地藏寺后,把马车停在山门外的空地上,缰绳往旁边树上一挂,自己就进了寺庙一侧的茶叶店跟熟识的老板喝茶聊天。估摸老太太该出来了,遂离开茶叶店,到外面一看,不禁骤地一惊:马车没了!四下打听,有小贩说大约半个钟点前,不知从哪个旮见冒出两个男子,大模大样来到马车前,一个上车,另一个解下缰绳,上了驭座,执鞭在手,却不爆响,嘴里也不发出声响,把鞭轻轻朝马上一叩,那马就乖乖地迈步转向,踏着小碎步拉车离开了。
老丁这下着急了,却是急而不乱。有人劝他赶紧报案,他思付片刻,先就地雇了辆三轮车把薛老太太主仆送走,自己步行返回车行。车行金老板是帮会人士,听说此事后不但没责怪老丁,反而还温言宽慰,说咱不着急,估摸这是道上哪位朋友嫌金某哪里怠慢了他,跟咱开个玩笑。老丁你不报案是对头的,江湖之事该用江湖规矩解决,何必惊动人民政府呢?
就这样,金老板把马车被盗之事轻描淡写给摁下了,满自信地说三天之内必有消息,马车是丢不了的。第三天,果然有消息了,不过不是道上朋友传的信儿,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两个公安局的便衣。
解放后,像金老板这样有帮会背景的角色,最怕的就是警方。不过这次倒是一场虚惊,来人是专案组刑警贾裕财、陈喜雨。金老板听明来意,脸色立马变得正常了,三言两语说了老丁丢失马车以及自己不报案的情况,然后把老丁唤来(此时老丁无车可出,暂时在车行做点儿杂事),让其向便衣如实道明一应情由,自己回避。贾、陈听过老丁的陈述,提了一个问题:“你赶的那辆马车的车篷上是否有一个被香烟头烫出的小洞?
老丁点头称是,说那天去接薛老太太时,因其宅所在的那条巷子太狭窄,只好把马车停在巷口,他自己步行进巷子接老太太出来。没想到就这么几分钟时间,车篷竟然让哪个缺德鬼给烫了个洞。
刑警又去走访了薛老太太和其女佣,证实了车行老板和老丁的说法。弄清了涉案马车的来源,往下就该追查这辆马车的下落了。当然,侦查员的目的并非是为金老板追回马车,而是通过马车寻找绑匪的蛛丝马迹。贾裕财、陈喜雨两人商量下来,决定给全市各分局、派出所打电话,要求注意这么一辆马车,同时准备走访全市各大车店、车行,看是否有车夫在跑活儿时见过这辆马车。
很快,第一分局新民派出所有了反馈,说他们刚刚接到群众报告,辖区内业已荒弃的参神庙后面停着一辆无主马车,已经派员前往查看并了解情况。贾裕财、陈喜雨到现场一看,果然是“雄风车行”丢失的马车,经勘验,未能提取到指纹(大冷绑戴着棉手套),也未发现绑匪的遗留物。
再说第二路刑警的调查情况。专案组副组长依水负责向原“吉记大车店”掌柜吉样德了解已关闭的大车店被绑匪作为临时窝点之事。
旧时东北地区经营大车店的跟黑道或多或少都有关系,这种关系有深有浅,深的跟黑道直接勾结,主动联络,举凡通风报信、刺探情报、窝赃销赃、代购物资、照料病伤匪徒等通匪行为都能沾到,这当然是有偿服务。从法律意义上来说,其实就是土匪的同案犯。浅的则属于不得已,人家想了解什么,必须如实回答;有需要相助之事提出来,也只有点头的份儿,否则轻则店铺经营不下去,重则就会破财甚至丧命,因此被灭门的也有。
吉样德经营大车店已经是吉家第三代,黑白两道自然都有联系,但都只是点到为止。他跟资深刑警吉依水早就认识,两人都姓吉,有时开玩笑就说是宗亲。吉依水是中共地下党员,抗战期间是抗联在长春的内线,又是伪满警察局的刑警,以这两个身份开展工作时都需要大车店等敏感行业提供信息,与“吉记大车店”的来往比较频繁。年前,吉样德因身体原因把大车店关闭,吉依水对此颇感惋惜一一少了一条收集信息的渠道。没想到,已经关闭的大车店竟然成为绑匪进行犯罪活动的场所。
吉样德是老江湖,见吉依水突然登门,便知肯定有事。听明来意,不由一个激灵,当即唤了一声“狗儿”。话音刚落,一个年近三十的精悍男子应声从里屋出来,这是吉样德的独子,狗儿是乳名,大名叫吉端火。这名字起得有点儿怪,为此做老爸的没少跟人解释:端,是祖辈定下的辈分排序,儿子是“端”字辈;火,因为这小子命中缺火。
小吉是个另类。按说家里开着大车店,虽说算不上富户,但吃穿不必担忧,好好上学,以后找份体面工作或者子承父业,都是小康之道。可他不是读书的料,小时经常逃学,结交一些游手好闲之辈,长大后既不找工作也拒绝接班经营大车店,却跟着一个道士学武。几年下来,一手通背拳打得不错,但不能作为饭碗。然后又对炼丹术产生了兴趣,竟至痴迷,不肯相亲,不考虑要妻生子继承香火,自己还觉得活得挺滋润,跟太上老君有一比。
炼丹是需要成本的,太上老君如何解决成本问题,《西游记》里没交代,但小言没有收入,吃饭穿衣都靠老爸,炼丹的开支自然也得老吉掏钱。吉祥德既为延续香火着急,又为儿子的“走火人魔”担优,加之开店劳心劳力,本来就有“三高”的老吉于半年前中风,幸好不算严重,医治及时,恢复得还可以。只是经营大车店已力不从心,只好关门。
然后就要说到小吉了。老爸把大车店关后,原本就捉襟见肘的炼丹经费更加紧张。在他看来,炼丹也是一种科学试验,利学试验是不能半途而废的,没钱,那就借债。他的拳术在长春地面上有些名气,实战能力也强,曾打过两个登门挑战的日军军官;平时为人实在,很讲义气,朋友也不少,他一开口,人家都意掏钱。其中一些家境富裕的还表示不必还,小言当然不好意思,在进行“科学试验”的同时,不得不分出若干心思考虑创收问题。
绑匪就是在这时候找上门的。
大前天清晨,小吉照例前往附近公园溜达,打一套拳活动筋骨。以其当年击败日军军官的名气,自然只要一露面就会被那些晨练的武术爱好者町住,纷纷围观喝彩求教,每天都要耗上个把小时方能脱身。这天也是如此,等到围观者散去,已是七点多。小吉正准备回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车轴汉子,年岭跟他差不多,见面就抱拳作揖:“阁下是吉师傅?久仰久仰!兄弟刘二愣,想跟吉师傅商量桩事儿。”
小吉以为是来切碳挙艺的,他经常遇到这种对象,就是这套开场白。不过,他的兴趣早已从拳术转移到炼丹上,马上摇头拒绝。对方却毫不介意,跟在他身后道明来意一一想租借大车店的那套宅院,虽然只租半月,但可按三个月计费,开的租金还比市价高。小吉正为“科学试验”的经费犯愁,一听有这么好的事,当下驻步。他的技艺在江湖上有名气,却没在江湖上混过,根本谈不上江湖经验,只觉得好机会不能放过,便不假思索地点了头:“可以!不过,我得问过家严再说。
对方说:“那兄弟就在您家对面的茶馆静候佳音,不管令尊大人点头与否,今儿个的早餐就是兄弟请客了。”
吉祥德原是打算把那宅院收拾一下挂牌出售的,小吉回家跟老爸一说,只租半个月,而且租金高,也就勉强点了头,同时关照儿子跟对方讲清楚,借住可以,但不能在里面干歹事儿。小吉回去跟刘二愣如此这般一说,刘更痛快,当即把租金付了。自那天早上到现在,小吉没再跟刘二愣见面。
吉依水寻思,照此说法,小吉显然不认识刘二愣,那这条线索也就到此为止了。
第三路刑警卜超斋、邱高义去城南刘家屯调查。他们没见到刘尚秋,边老爷子说得没错,老刘确实去了天津还没回来。刘尚秋的小辈刘二愣也确有其人,不过跟边氏父女所说的绑匪完全是两个模样:绑匪是个三十岁左右身材敦实的国字脸车轴汉子,眼前这位年龄跟绑匪倒是差不多,但身材不同,又高又瘦;脸面与其身材成比例,跟瘦马有一比。
刑警带着刘二愣在屯子里问了好几个村民都说这个是如假包换的刘二愣,小名二愣子,是刘尚秋刘老爷子的嫡亲侄孙,闻讯赶来的农会主席、民兵队长也为其作证。刘二愣见刑警还是脸呈疑色,像是要把他带到城里去的样子忽然想到只要出示一件东西,这二位公家人肯定会放过自己,这件东西就是伪满洲国发的“良民证”。
通常沦陷区的“良民证”上是不贴持证人照片的,但长春从1932年3月1日起就被日本侵略者确定为伪满洲国的“首都”,称为“新京”,关东军、日本奉天特务机关和“满洲国国务院”三方举行联席会议,研究编制“新京城市规划”和“新京城市治安计划”。这两个文件对“新京”的设想非常现代化,在城市规划中确定了“全市地铁、普及抽水马桶、全面普及管道煤气、实现主干道电线入地”等方案。如此,”治安计划”也就必须与之相匹配,规定“良民证”须贴持证人照片,而且从十二岁领证开始,定期更换新证新照片。
刘二愣家里藏着的那纸“良民证”上的照片是1944年其二十四岁更换新证时拍摄,刑警一看,遂认定眼前这个刘二愣确是真身,继而意识到这条线索也没希望了。再了解那个冒牌刘二愣是否来过刘家电,也未收集到什么有用信息。ト超斋、邱高义只得失望而返。
不过,两人的沮丧没有持续多久。刚刚返回专案组驻地第二分局,突然听到了好消息,“血手二毛”已经被拿下了!
四、血手二毛
案情分析会上议定的四个侦查方向中,有个是根据绑匪亮出的“血手二毛”匪号追查这个绑匪团伙。这路调查由俞守木、姜鸿福两个负责。他们以市局名义分别向全市分局、派出所打电话,要求提供各自辖区、管段内与该匪号有关的信息。当天下午,第六分局报来一条信息,说分局刑侦队刚刚核实,该区一个有敲诈抢劫案底的男子,最近在道上亮出过“血手二毛”这么一个绰号。
昨天夜间,分局刑侦队破获了一个由五名案犯组成的抢劫犯罪团伙。连夜讯问,一直忙到天亮才结束。汇总讯问情况时,有一个刑警提及团伙老大单某交代,长春地面上新近出现了一个专向抢劫案犯收保护费的狠客。说此人是“狠客”,是因为凡是干抢劫活儿的强盗都是心狠手辣之辈,可是,这主儿就敢向他们收保护费,而且每作一起案件都必须及时缴纳,否则,轻则皮肉受损,重则就要挨刀子了。
这个敢收强盗保护费的家伙,亮出的名号就是“血手二毛”。据说此人用起刀子来出神入化,道上传言,他的规矩是“亮刀必须见血,见血必须削肉”。挨刀子还算轻的,疼一下就完了,那些强盗最怕的还不是“血手二毛”的刀子。这话怎么说呢?“血手二毛”曾经放出话,你不交保护费,我可以不答理你,但三天之内肯定会有便衣或者苦主登门,折进局子被判刑是免不了的,如果警方追查出你以前还作过什么大案,那你就吃不了兜着走吧。因此,即使再凶狠的强盗,听见“血手二毛”这个名号,也得乖乖就范一一不管想得通还是想不通。
其时、分局已经从市局每天下发的(敌情通报)(打字油印的一份警方内部简报)上知晓了头天第二区发生的“血手二毛”绑架案,案情汇总结束后,分局刑侦队队长老辛立刻派人去把队里专门负责收集情报的刑警老吕从家里叫来。老吕昨晚忙他那一堆子活儿,直到今晨三点钟才回家歇息,被唤醒后匆匆赶到局里,出现在老辛面前时还是一副睡眼蒙昽的样子,接受领导指令,立刻打起精神出发。老吕出身侦探世家,三代皆为刑警,擅长收集刑事情报,奔波到下午一点,就发现了线索。
宽域区青域街有个二十八岁的单身男子,姓关名二毛,出身屠户,是个五短身材体型敦实的车轴汉子。关家是世代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宰杀牲口的屠户,不但擅杀猪羊,牛马也宰,到关二毛的老爹关大冒手里,甚至还受人之邀,登门宰过大宅门富户圈养的老虎金钱豹黑子。关二毛打自八岁给老爹打下手,十三岁就可以操刀杀猪羊牛马,十七岁宰杀了一头成年豹子。次年开始,再有去富家大宅屠宰熊虎豹的活儿,就全由二毛独个儿对付了,老爹退居二线给儿子当助手。自此,关二毛就成了长春地面上名声一叫就响的最年轻的屠户,生意兴隆。不久,关大冒外出购生猪时翻车身亡,二毛成了店主。这时候关二毛已经娶妻生子,其两个姐姐早已出嫁,所以他同时又是一家之主。
之后直到1945年8月抗战胜利,关二毛家过着一份太平日子。那年10月,关二毛外出收生猪,一去三天,回来时发现大祸临头:其妻子儿女连同徒弟大小五口,全部遭人杀害。凶手似是与其有刻骨深仇,不但杀了人,还把脑袋割下,不知去向。关二毛进门目睹此情此状,当场昏迷。醒来已在医院,床边围着一圈人,有苏军派出的人员,也有当地警察,甚至还有已经成为俘虏的原关东军特高课的侦查专家,以及不知身份的便衣。一群人七嘴八舌提出了一连串问题,都是跟侦查这起血案有关的,关二毛一一回答。据说,一干中外军警临走时都是自信满满的样子,仿佛这起血案不难侦破,可实际上呢,这起案子久侦未破,到后来不了了之。
关二毛遂决定自己寻找凶手。他关了肉铺由老板转为无业人员,又从无业人员转为杀手他那经常磨得雪亮飞快的尖刀上沾了不少于二十个日本人的鲜血。他为什么专跟日本人过不去呢?据黑道上流传的小道消息,血案发生两年多前,长春日军特务机关收买关二毛做了探子,命其利用下乡进山收购生猪的机会刺探抗联和胡子的动静。关二毛干了一段时间,不知何故不想继续为日本人效力了,转而向胡子密报鬼子讨伐队的情报,弄得鬼子不但屡屡扑空,还中了人家的埋伏,损兵折将,死了一名与日本皇室有亲戚关系的少佐军官,致使特高课副长官深木中佐差点儿剖腹谢罪。
特高课要算狡猾了,却没关二毛精明,竟然被其瞒过,还让二毛刺探胡子是怎么弄到皇军情报的。关二毛趁机索取活动经费和手枪、子弹、手榴弹等“防身武器”,转手倒卖给胡子。这种两头挣钱的活儿一直干到“光复”前夕,才被特高课在无意间发现。这时,关二毛又一次下乡了。特高课只好秘密张网,等待二毛回长春后将其逮捕。不料,那次关二毛在外面多待了两天,回来时长春已经“光复”。
深木中佐发现自己受到苏联红军的秘密监视,料想已经上了人家的“黑名单”,不久即会被逮捕押解苏联一一不是接受审判,而是要套取情报,掏空之后那就会“凭空消失”。这样的命运无法改变,无非就是早死晚死的区别,他也没了求生之念,只是,临死之前,有一件事一直让他气恨难平。他是“中特军校”(系日本著名特工学校,正规称谓是“日本陆军中野学校”)高才生,一直以来,他在军界被誉为“中国通”、“情报专家”,竟然着了关二毛这个只上过三年小学的土老帽儿的道,这是他的奇耻大辱。在被押送苏联之前,他一定要先收拾了关二毛。当时日军已经解除武装,处于苏联红军的看守之下,不过,像深木这样的老牌特务还有法子可想。他收买可以自由出入军营的中国杂役,给以前有过情报方面交往的一个中国帮会头目佟某送信,委托其代觅凶手干掉关二毛全家,又利用奉命制作“长春日军特高课档案物资清单”的机会,偷偷截留黄金二十两,作为买凶杀人的酬劳。一个多月后,尽管深木已被押解苏联,佟某还是信守诺言,收买凶手将关家灭门。只不过凶手情报有误,竟让关二毛漏网了。
躺在医院里的关二毛心里明镜似的,他当然不会向苏军或者刑警吐露真相一一自己给日本人当密探之事一旦败露,怕是也没好果子吃。他决定自己复仇,可出院后一打听,深木已经不知去向(被押解苏联了)。按说冤有头债有主,正主儿不在了,这事也只能算了。但关二毛却放不下,总想着出这口恶气,就把这笔血债算到了所有日本人头上。这事得赶快,否则日俘日侨都遣送回国了,他就没机会了。不久,长春地面上发生了“日侨系列连环命案”,但那阵子日本人的性命已是落市货,苏军对此不大重视,警方也不愿多事,只出了个公告,要求日侨注意自我保护就算完事。关二毛一口气杀了二十来个日侨,寻思算是给家人报了仇,也就歇手了。
可此时的关二毛已经无法回到从前的生活状态了,干脆就做起了独脚大盗。这人看似不善言词,举止粗野,心眼却是玲珑别透。选择单枪匹马作案自然是生怕泄露身份,据说他作案从来都是远离长春,不是跨市就是跨省,有时甚至远行进关内下手。因此,其“业绩”虽然了得,但在长春这边道儿上始终默默无闻。
直到长春第二次解放,由于形势的变化,他发现自己正处于一种“内外交困”的态势中。关外基本是共产党的天下,对匪盗打击势头严厉;关内国共武装力量则正在开打平津战役,国共两方对“奸细”都查缉甚严,职业流窜分子大多歇菜,更别说像他这种不定期客串的流窜人员了。无奈,只有待在长春了。这边是他的家乡,有房有户口,而且是老住户,有日伪发的“良民证”为证。
别看关二毛一个老粗,却挺关心时事。早在伪满时期,他就有收听短波的习惯,对苏联短波电台的广播,熟悉到随随便便就能哼一段苏联歌曲。现在闲着没事,他就收听中共广播,对全国局势比较了解。有时跟哥们儿喝酒聊天,也会扯几句政治。那么,“血手二毛”这个匪号是怎么叫出来的呢?
刑警老吕从“耳目”那里得知,这个名号起初是道上朋友在背后叫的,当面没人有这个胆子,生怕惹恼了他。后来关二毛不知从哪里听说了这个匪号,不恼反喜,说这名号起得好:首先,本人的名字就叫二毛;其次,咱是祖辈居户,千的就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活儿,宰杀大牲口时,有时不但满手沾血,身上也会溅上,所以叫我“血手二毛”一点儿没错。
江湖朋友中也有脑子活络的,把关二毛这番话细细琢磨,暗叹这厮的心机:如此诠释,倒是可以把之前大杀日侨的事儿掩饰过去了。
以上一应情况是老吕了解到的,至于“血手二毛”是否跟此次绑架边氏父女案有关,尚不清楚。俞守木想到了三种可能:从关二毛以往的作案选择来看,他没有必要放着熟门熟路的抢劫活儿不干,却去作拖泥带水的绑架案,除非是受雇于他人。如果真是这样,那这宗绑架案就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了,此为其一;其二,关二毛根本不知道此事,是别人冒用其名号作案;其三,关二毛没有参与,更不知道绑架边氏父女的案件,而是另有一个匪号相同,也叫“血手二毛”的家伙作了该案。无论如何,目前既然有了“血手二毛”这条线素,就有必要先将这所拘拿,讯问后视情再作计较。
考虑到“血手二毛”那身蛮力和长期居宰大牲口练就的刀法,俞守木和姜鸿福两个没把握将其生擒活捉。二人返回驻地,叫上吉依水、贾裕财、陈喜雨,制订了行动方案,五人一律携带手枪,悄然前往宽城区青城街。先去派出所,让户籍警小黄带路、认人,一行人走出派出所不过百来米,小黄指着前面路口站着的那个男子悄声说:“那就是关二毛。”
俞守木一个手势阻住众人前行:“小贾和我先过去,你们四个随后跟上。”说着,到路边的杂货店里买了一瓶烧酒,打开封口,与贾裕财各灌了一口,又往衣服上酒了些,佯装醉汉互相搀扶着穿过马路。
关二毛可能跟人约在这个路口见面,正掏出怀表看时间,俞,贾两人迎面走来。他抬眼一扫,并未起疑。两个刑警看都没看他,从其身旁晃晃悠悠经过时忽然转身,疾如旋风般朝他扑去,一个抱住上身控制双臂,另一个攻其下盘。关二毛果然了得,在这种突然受袭的状况下,竟然下意识作出了反应,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法,部队侦察兵出身的彪形大汉贾裕财明明已经牢牢抱住了目标的身躯和双臂,竟然被其一挣就脱,然后整个儿身子飞了出去。与此同时,抱住目标双腿的前守木被对方自上而下拍在头顶的一掌击得满眼金星,浑身发软。幸亏这时另外三个刑警疾扑过来,一齐下手将关二毛放倒在地。户籍警小黄见关二毛还在挣扎,眼看三刑警控制不住,急忙上前飞起一脚踢中关的脑袋,这才将其铐住。
原先的方案是在关二毛的住所拿人,拿下后随即搜查。现在情况有变,由俞守木与贾裕财、姜鸿福、陈喜雨把案犯押解派出所讯问;吉依水则率稍后赶到的邱高义、ト超斋和户籍警小黄前往关宅进行搜查。
进入关二毛的住所,众刑警有点儿意外:别看关二毛一个粗野汉子,家里倒是收抬得清清爽爽,地板擦得比寻常百姓家的桌子还干净,不多的家具物件也是纤尘不染。因为家里摆设简单,搜查进行得很快,四人翻腾下来,除了发现七八把刀子,并无其他收获。一行人离开关宅径奔派出所,却见全所上下连同专案组刑警好似热锅上的蚂蚁正团团打转。怎么回事呢?原来,关二毛竟然脱逃了!
俞守木四人把关二毛押至派出所后,随即对其进行讯问。可是,他们遇上了刑警办案时最不感意外面对的几种情形之一:零口供。不但零,而且“零”得非常底,这主儿压根儿不打算答理这几个便衣,无论唱红脸唱白脸,声色俱厉还是苦口姿心,他都是嘴里不哼眼皮不拍,坐在那里神情自如,一副死猪不怕开水设的架势。如此折腾了个把小时,一干刑警都有一种“拿他没办法”的感觉,俞守木遂暂且将其关进派出所押室,待吉依水那一路搜查完,把这厮带回第二分局专案组驻地再作计议。考虑到这个案犯与众不同,俞守木已经分外谨慎了,亲自去拘押室看过,还动手扭了扭后窗上手指粗的铁栏,确认其是否牢固,这才让把案犯送入。执行的两个刑警先前抓捕时已领教过关二毛的手段,想想还不踏实,又从外面搬进去一个铁架子,将其反拷在架子上。如此总该放心了吧?确实是放心了,之后四人忙着研究讯问方案,也就没想着时不时去羁押室看这厮一眼。待研究得差不多了,终于有人想起去瞅瞅关二毛,羁押室里已经没了关二毛的踪影!
这家伙的膂力果然非同一般,竟然挣断了手拷连接处的链条,又把窗框上手指粗的铁栅栏拗弯后卸下数根,打开窗子钻了出去,翻越派出所后院的围墙,跟刑警不辞而别了。
专案组随即布置追逃。俞守木寻思,长春这么大,关二毛的社会关系又不是一般的广,别说专案组这几个人了,就是再增加一倍也不一定解决得了这个难题。那么应该怎么办呢?他和吉依水交换意见,认为只有采用有的放失的法子,才有希望查摸到逃犯线索。这就需要前面提到过的那位专门负责收集刑事情报的便衣老吕帮忙了。之前能迅速打听到关二毛的一应情况,全仗老吕之力,现在人跑了,还得烦请老吕出马。当晚,专案组举行案情分析会,邀请老吕出席。刑警分析,关二毛原本家境尚可,他充任日伪密探,又与胡子勾结,全家被灭门后狂杀日侨,现在成了独脚大盗,这些活儿都是有利可图的(日伪给其活动经费、,胡子给酬金、日侨有贵重财物、抢劫更是看准了目标下手的),所以他应该颇有钱财。可是,对其住所刚刚进行过搜查,并无赃款赃物,那就有两种可能:一是他把赃款赃物藏匿到其他地方去了,二是被他挥霍掉了。
关宅的厨房里并无存储的粮食,说明他平时是不开伙的。而其住所收拾得如此整洁,也让刑警怀疑,这所要么平时不大在家住宿,要么是有女性时不时过来帮他收拾,而且这个女子特别爱干净,甚至可能有洁癖。
综合上述情况,侦查员分析,如果有赃款赃物,不排除藏匿在帮他收拾屋子的女性那里的可能;如果已经挥霍掉了,以这种家伙的禀性,基本上不离“赌”、“嫖”两字。因此,可以先按这个思路进行调查。
次日,3月17日,专案组一干刑警以及老吕分头从“赌、”嫖”两个方向查摸关二毛的社会关系。当晚汇总调查情况,没有进展。刑警贾财提出一个问题:关二毛被拿下时,貌似待在路口发呆,应该是与人约定在该处见面。他约见的是什么人?
像关二毛这样的角色,交往的不是黑道同伙,就是烟花女子。如果是前者,把约见地点定在这类地方,料想对方也不是什么上档次的角色,否则就会去高档饭馆或咖啡馆了。关二毛先是被捕,后又脱逃,他约见的这个黑道同伙怕是也已经知道了,一般说来,是会向道上朋友进行一番渲染的,诸如“我的兄弟关二毛劫后余生烧幸脱险”一类。这就逃不过老吕的掌握,顺着这条线索往下追查,没准儿能找到这个家伙,此人也许知道关二毛有可能在何处藏身。
另外,烟花女子也是一个可以留意的方向。这门营生虽然不算黑道,但她们通常都跟黑道角色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解放后,人民政府尚未取缔这一行业,但烟花女子的主顾结构已经发生了变化,旧时经常来光顾的旧政权党政军警宪特、挥金如土的富豪及帮会头目之类没有了,只有黑道人士依旧如故。像“血手二毛”这样的主儿,那肯定是主顾中的大腕。烟花女子有些共性特点一是虚荣心强烈,二是闺蜜多,接待过关二毛的烟花女子为了炫耀,多半会悄悄向闺蜜嘀咕这事。其闺蜜呢,前一分钟发誓守口如瓶,后一分钟就会偷偷嘀咕给别人,以显示自己的消息灵通。
因此,贾裕财认为,如果从上述两个方向进行查摸,追查范围就可以相对缩小。
次日的调查,就集中在这两个方向。中午,老吕从“耳目”曾瘸子那里获得一条信息:曾的一个小兄弟的堂姐袁翠婷是个暗娼,她有个叫陶萍的小姐妹,长得妖媚俏丽,人称“大花瓶”,据说最近跟“血手二毛”搭上了,两人如胶似漆。“大花瓶”前几天还把“血手二毛”送给她的三件首饰拿给袁翠婷看,惹得袁两眼闪绿光。
当天下午两点,袁翠婷被派出所传唤,不过,跟她谈话的不是派出所民警,而是专案组刑警。了解下来,曾瘸子所说属实,“大花瓶”确实是如此这般跟袁说的,那三件首饰分别是戒指、项链和手镯,都是足赤黄金,拿在手里掂着有点儿分量。
专案组同时采取两步措施:一是让袁翠婷出面去找“大花瓶”,以请其帮助选购衣服为名将其骗离住所,刑警在半道拦截,将其提溜进局子;二是派员化装前往“大花瓶”住所蹲守,加果关二毛前在,立马拿下。
“大花瓶”随即落网。据其交代,她确实是“血手二毛”的相好,是一个多月前由结拜姐妹何施芬介绍结识的,何也是“血手二毛”的好。“血手二毛”出手阔绰,“大花瓶”和何方两个自去年12月20日以来,二女一男同居于何色芬家,直到3月15日,不到三个月时间,血手二毛”的花销已经是黄金项链九件、戒指八枚。古玉器五件,均是连送带卖,一边卖一边花。3月13日,“血手二毛”可能对她俩产生了审美疲劳,提出让她们再去找一个小组妹来。“大花瓶”何施芬商量一番,决定把她们结拜三姐妹中的小妹李菊花找来
李菊花年方十八,出身小康家庭,其父母均为伪满洲国政府机关底层小吏,父系税务官,母系卫生局检疫官。按说1945年“光复”后,以他俩的身份算不上汉奸,不会受到清算,而且通常都会被接收方留用,毕竟属于专业技术人员嘛,不料,这对夫妻却遭受了无妄之灾。一天,两人合騎一辆摩托车去郊区走亲戚,经过一个屯子时,被乡民误认为是日本人,拦下后不由分说一顿饱揍,男的当场毙命,女的重伤,因无人救治,稍后死亡。
当时“光复”オ几天,市区都是一片混乱,苏军尚且束手无策,更别说控制郊区了。消息传到李家,李菊花的奶奶当场昏厥,邻居中有一个懂医的,说只怕中风了,赶紧送医院吧。几个热心邻居七手八脚帮着送到医院,老太太果然是中风,而且非常严重,于次日死亡。李菊花哭着回家,想取钱雇辆三轮车向亲戚报丧,不料进门看,家里已被梁上君子光顾,所有值钱东西一扫而空。从此,李菊花就陷人了困境。头一年在几个亲戚家轮流生活,书当然是没钱读了,就帮着做一些家务活儿。渐渐,亲威的“不待见”态度越来越明显,她只有出去讨生活。接着,遇到了大花瓶”和何艳芬,很快沦为暗娼。半年前,她被一个比她大三十多岁的富商鳏夫王某包养。在外面活动的时间就少了,与以前的相好、同行小姐妹来也少了,只跟“大花瓶”、何艳芬每月见一两次面,串个门吃个饭。半月前,鳏夫去关内办事,家里就留下她一个人了。
像“大花瓶”、何艳芬这样的角色,堪称阅男无数”,对“血手二毛”的“审美疲劳”不以为然。两人商量下来,不想放弃这棵摇钱树,就想把李菊花拉进她们这个圈子。把三人最近的合影给“血手二毛”一看,后者频频点头,让何、陶两人去问李菊花是否愿意跟他交往。李菊花独居半月,正觉寂寞,答应可以先跟“血手二毛”见个面。何、陶又跟“血手二毛”商量最后敲定3月16日下午两点半在青城街青冈二胡同路口见面。
3月16日,关、何、陶三人去附近的“顺盒饭庄”吃了午饭。离开饭庄,“血手二毛”对何艳芬和“大花瓶”说,你俩先走,我去溜达一会儿,回头跟小李见面。他这一去,就没再回来。何、两女窃笑,嘀咕说看来两人是一见钟情,这家伙跟着李菊花去那个鳏夫的空窝啦!两女等到次日,也没见“血手二毛”回来,便吃准那主儿被李菊花留下不放了。“大花瓶”说看来他得过几天才回来,我也得回家一趟,免得爹妈唠叨。当晚,她回家住了一宿,正盘算是否再住几天,就被便衣请到了分局。刑警听“大花瓶”如此这般一番交代,觉得不对头:这样看来,“血手二毛”没有作案时间啊!不但没有作案时间,也没有策划那起绑架案,因为之前那些日子他一直跟陶、何两女同居厮混,没有离开过何艳芬的居所嘛。俞守木当即派员传唤何艳芬,同时对其居所进行搜查,另派刑警前往鳏夫王某居所传唤李菊花。先被带来的是李菊花,出乎意料的是,连富商王某也一起被刑警传唤来了。原来,李菊花16日那天刚要出门赴约,王某突然结束旅行回家了。如此,李菊花就不敢出门了,当然也不敢向王某透露一言半语。刑警对李菊花被王某包养事不感兴趣,其时开妓院都是合法之举,包养更不算什么事儿了。他们讯问李菊花,主要就是核实“大花瓶”的交代是否属实,结果证实大花瓶”所言不虚。
传唤何艳芬费了一些时间,倒不是她不在居所或者反抗,面是因为还要搜查。搜查有所收获,在厨房的灶膛里挖出了“血手二毛”藏匿的一个六寸见方、三寸高的白铜盒子,盒底标明生产商为日本的一家五金制造株式会社,盒子很精致,上面还装看小巧的密码锁。刑警无法打开,何艳芬不知密码,再问“大花瓶”,则连藏着这个盒子之事都不知道。稍后请了一位长春著名的锁匠,总算打开了,里面是金条、首饰和名表。
何芬的口供跟“大花瓶”基本一致。如此,专案组终于确认,“血手二毛”没有作案时间,他跟绑架案没有关系。而那个白铜盒子里的赃物也表明,之前专案组对其经济状况的分析是准确的,这主儿不缺钱,不大可能受人雇佣去作这么一起绑架案。
调查进行到这里,线索断了。
五、人马双亡
3月19日,前往沈阳参加军方会议的边心慈返回长春。离开沈阳前,军方保卫部门已经跟他说了其老父、姐姐遭绑架又脱险之事。刚刚抵达长春,他就直奔二分局找专案组了解一应情况。
专案组正副组长俞守木、吉依水出面接待,边心慈听罢情况介绍,没等刑警请他对绑匪的作案动机作个估断,就主动开腔了。他说绑匪此举肯定不会为财,他家除了祖上传下的宅院比较宽敞(因业务需要)外,并没有多少财产积累。边心慈自幼跟祖父、父亲生活,听说过的胡子绑票的案子多了去了,知道绑匪如果打算干票绑架活儿,肯定会对作案对象、作案成本、难易程度、所获“利润”、风险、事后口碑(也就是社会影响或者“行业”影响)等进行反复权衡,最后选择一宗“性价比”综合指数最高的活儿去干。从马医这个行业来说,若非特殊原因(比如个人恩怨),绑匪通常不会选择其作为作案对象。而从“边氏马医”的情况来看,到他这一代为止,从未跟三教九流结下过什么梁子,应该不会被绑匪盯上。当然,有一种情况可以作为例外一一那就是绑匪准备利用马医的医术对付某个目标。
少年时,边心慈曾听爷爷聊过其亲身经历的一桩案子:一伙从关内流窜到吉林的土匪策划一宗大案,方案中,通过马医的医术施展阴险手段是成功的关键。当时,“边氏马医”在江湖上已经颇具名气,就被土匪看中,化装登门要求“协助”。老爷子一听,意识到祸事临头了,这事不能答应,但也不敢拒绝,只说容他考虑,三天后听回音。等对方一走,老爷子立刻举家离开,躲到深山一个老友那里,一待就是三四个月,直到听说那伙土匪已被官府剿灭,方敢返回长春。
边心慈怀疑,这次绑匪绑架他父亲可能也出于这个动机。绑匪并不知道老爷子已经“老糊涂”了,待到发现,就把目标改为边心慈,绑匪相信老爷子一定把绝活儿传给儿子了。可他们没有料到,边心慈被军方聘为顾问,去沈阳参加会议了。这样,原先的打算就变成了一个肥皂泡。反复权衡,可能出于对军方的顾虑,也可能觉得手里扣着边老爷子和其女儿容易把事情闹大,有害无利,就把人质释放了。边心慈担心的是,绑匪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定还会搞出什么古怪。
专案组长马上表示,军区方面知道此事后,对边顾问的安全问题很关心,日前已经跟市军管会进行过沟通,长春市公安局根据市军管会的指令,责成管段派出所从今天起安排专人在边宅值班。总之,请边顾问放心,警方会保证边宅所有人的安全。
送走边心慈后,专案组召开案情分析会,研究接下来如何开展侦查工作。大伙儿认为边心慈的提醒非常重要,与之前侦查员的分析不谋而合。绑匪显然正在酝酿一起大案,只是缺少道具(即手段高超的马医)。如果这个道具只能是“边氏马医”的话,目前边心慈已受到警方的保护,绑匪难能得逞。但如若绑匪通过其他方式绕过了这个障碍,他们策划的那宗大案还是会发生。只有迅速破案,抓获绑匪,才是避免该案发生的最有效的途径。
“血手二毛”的涉案疑已经被排除,绑匪大概是借用其匪号,企图转移警方视线,这条线索只能放弃。眼下要解决的是,下一步的侦查触角应该往哪个方向伸?众侦查员议来议去,没别的办法,只有把之前已经进行过的调查再捋一捋试试了。
这一捋,用了整整三天时间,没有突破,专案组刑警个个有一种筋疲力尽的感觉,那不仅仅是体力精力的透支,更多的是沮丧心理在起作用。
3月22日晚,分头外出调查的刑警返回驻地后,专案组照例开会汇总情况,研究对策。尽管大伙儿七嘴八舌说了多种思路,但细究下来似乎都是在做无用功。转眼到了午夜,俞守木说今天晚了,大伙儿都累了,都好好休息吧,给脑子放放假,说不定明天就能冒出新思路。众人纷纷起身正要离开,分局夜间值班员送来了当天的《敌情通报》。吉依水顺手接过来看了一眼,倏地眼睛一亮,说请大伙儿留步,有新情况!
最新一期《敌情通报》上的一则信息吸引了刑警的眼球:第三区普惠路“聚古轩”老板秦锦才今晨骑马健身时,坐騎在奔驰中突然倒毙,骑者坠地死亡。分局治安股派员会同管段派出所民警前往现场查看,并走访目击者,认定系意外事故。
一干刑警不约而同想起了之前的那个估断——绑匪准备作一起大案,其中一个关键环节就是对目标的马做手脚。俞守木说,“聚古轩”是本市著名的古玩店铺,实力雄厚,财大气粗,掌柜秦锦才可是被坊间列入“长春十大富商名单的,他的突然死亡竟然跟马密切相关,看来有必要对此进行调查。
一干刑警都有同感,马上作了分工安排:吉依水、贾裕财、卜超斋、邱高义四位直接前往“聚古轩”,俞守木、陈喜雨、姜鸿福先去“边氏马医”,叫上边心慈一起过去。
吉依水一行去得正是时候一一前店后宅格局的“聚古轩”由于老板的死亡已经停止营业,秦锦才的遗体白天已从现场接回,一干亲朋好友店员学徒正在大办丧事。那匹在奔跑时突然倒地的坐骑也被运回、搁在后院。院里此刻灯火通明、磨刀霍霍,正准备将马分尸肢解,由厨师烹饪“马肉宴”。刑警一去,马上叫停,吉依水命两个刑警待在现场守着死马,不准任何人靠近。同时,封锁后院马棚,所有词料、器具等一律就地放置,不得移动。
片刻,俞守木三人接上边心慈和两个助手小王小薛抵达。俞守木听吉依水说了情况,即请边心慈对死马进行检验,两个被丧家请来准备肢解马匹的职业屠夫负责协助。接着,俞守木把刑警分为两拨,一拨留在“聚古轩”向死者亲友店员等了解秦锦才生前的一应情况;另一拨前往事故现场踏勤。一干人忙到鸡鸣,所获情况如下
秦锦才,长春人氏,时年四十挂零。早年随同在天津从事典当朝奉职业的老爸生活,初中毕业后,凭着跟父辈学到的古董鉴识知识,得以进入天津“真雅斋古玩店”做学徒。三年满师留在该字号供职,七年后结婚,其妻痼疾缠身不育。十年前,老父病,遂携妻返回长春老家。经人介绍,被“聚古轩”聘为店员。次年,病妻殁,秦锦才未再娶,将其兄六岁的女儿秦玉姣过继为女。
1942年,“聚古轩”老板易成仁参加朋友庆生宴会驾驶摩托车回家途中,因饮酒过量车速过快发生撞车事故,当场殒命。这桩车祸当时在长春有点儿轰动,还登了报。易老板撞的是一辆轿车,车内乘客是“满铁中央试验所”的一名日本工程师和其供职于“满铁医院”的护士妻子。伪满时期,日侨是头等公民。由于历史原因,“满铁”在中国东北的地位比较特殊,在“满铁”供职的日本人属于头等中的头等。别说寻常中国百姓了,就是伪满官员、军警之类在街头遇到这等角色也得让路。现在易老板把人家撞了个车毁人亡,一把火烧成了焦炭,日本人肯定不会放过他。不过,对于易老板本人来说,日本人放过或者不放过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因为他自己的脑袋也变成了一个血葫芦,可能比那对东洋夫妇死得还早。
死的是日本人,而且是“满铁”人员,这种情况连伪满政府也没有调查的资格,直接由日军宪兵队的特务上手。当晚,“聚古轩”被查封,易老板的妻子潘氏和两个未成年的女儿易显美、易显丽被捕,秦锦才等一应店员学徒佣人共七人就地圈禁。宪兵队首先要调查的是,这对东洋夫妇之死究竟是寻常交通事故呢,还是蓄意谋杀?宪兵队特务的工作效率还是比较高的,只用了一个星期就完成了调查,得出正式结论,认定这是一起交通事故,由“聚古轩”老板易成仁酒后驾驶摩托车引发,应该负全责。当然,这种高效率跟秦锦才的作用也是分不开的。
被圈禁在古玩店里的秦锦才闲着无事,忽然想起自己认识的一个日本人桥本教授。此人在关东军司今部从事“中日亲善”文化交流,少佐军衔,战后的说法是文化特务。尽管军衔不高,资格却很老,早在“七七事变”前,桥本就已在日军华北驻屯军司令部混了,喜欢在天津的古玩店转悠,经常光顾秦锦才曾供职的“真准奇古玩店”。久而久之,桥本跟秦锦才成了熟人。后来桥本调往北平,素锦才则回了长春,两人没再保持联系。
易老板出事前一年,秦锦才在长春的报纸上看到了桥本的照片,原来这主儿调长春关东军任职来了,干的还是文化特务的活儿,但估计不管古玩这一堆了,因为他没来“聚古轩”转悠过。当时秦锦才也是看过就算,没什么想法。如今,为营救潘氏母女,就有必要拉一拉这份关系了。秦锦才试着挂通了关东军司令部的电话,跟桥本重新搭上了关系。桥本答应从中幹旋,果然起到了作用。
调查结果出来的次日,潘氏三口即被释放,古玩店解封。接下来就是赔偿问题了,“满铁”那两口子在中国没有其他亲人,赔偿治谈由“满铁”的日本律师出面。赔偿金额肯定不是小数目,多半需要“聚古轩”的古玩折价充抵,但律师于古玩是外行,日方就想到要委派一名懂行的专家,这个角色非桥本莫属。而另一方呢,秦锦才自然是当仁不让了。
桥本和日本律师过来时,开来了一辆军用卡车、载着八名武装鬼子兵,一看那架势,是要把“聚古轩”的古玩不管真假一古脑儿作为赔偿金运走。好在秦锦才已有准备,连夜和潘氏、账房杨先生伪造了一份契约,佯称秦锦才在“聚古轩”有20%的股份。谈判开始,秦锦才亮出契约,对方律师大感意外,质疑契约的真实性,但被桥本压住了。之后的估价也是由桥本做主,以店里的存货进账单和市面上同类古玩的价格作为参考,当然也有秦锦才掺的水分。律师是外行,桥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终“聚古轩”付出的赔偿金比预估的要低得多。事后,秦锦才跟潘氏商量,拿出两把明代古剑作为谢礼送给桥本和律师。
侥幸躲过破产清算的厄运,账房杨先生向潘氏进言,此次得以平安着陆,全赖秦锦才鼎力相助。“聚古轩”还得经营下去,必须依仗秦锦才的业务能力,邀其主持一应店务。作为报酬,那虚拟的20%股份干脆就弄假成真给秦锦才算了。潘氏也正有此意,哪知秦锦才坚辞不受,说他不能乘人之危为己图利。至于主持店务,在“聚古轩”尚未物色到合适人选之前,他愿意尽心效力。
秦锦才于古玩经营以及人际关系都在行,况且处理易家的这桩大难后,他跟桥本的关系也被长春黑白两道所知,伪满官员也好,地痞流氓也好,都不来找他麻烦,此后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到三年后抗战胜利时,“聚古轩”已经恢复了元气。这时,已经守寡三年的潘氏突然作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她要嫁给秦锦才!
潘氏请账房杨先生做媒,强调是她“嫁出去,并非秦锦才入赘;她的嫁妆,就是“聚古轩”的全部产业。这桩中年男女的婚姻自然引起了坊间热议,像当年易老板的车祸一样,又上了报纸。
秦锦才自此正式执掌“聚古轩”,业界对他的称谓由“秦先生”改为“秦老板”。秦老板除了继续勤勉经营古玩店业务,还多了两份责任,一是细心关照潘氏,二是对潘的两个女儿易显美、易显丽要像对待侄女兼继女秦玉姣一样,担负起父亲的责任。
这年易显美十八岁,在当时已是应该出嫁的年龄了,于是秦锦才开始为其张罗对象。秦锦才是市古玩业公会理事,人脉甚广,几经挑选,最终选定了距“聚古轩”不过一里地的古玩修缮匠罗老二之独子罗祖郯。易显美对此表示满意,秦锦才就让两个年轻人自己接触。那时恋爱不兴持久战,也就不过谈了两三个月,双方家长就选吉日把喜事办了。
说来有些奇怪,“聚古轩”似乎注定要跟“大喜大悲”相连。易显美出嫁不到一年,其母潘氏突然死了。说“突然”,一点儿也没夸张。
潘氏有自己的社交圈,圈子里均是跟她年龄、家境差不多的老板娘或富孀,平时不定期聚会。那天是为富孀桂太太五十庆生,预先几个姐妹说好“不醉不归”,桂太太还特地打扫好客房,准备了晾晒好的被褥,以便大家喝醉后留宿。主客六人确实都喝醉了,而且醉得很厉害,以至于连起身之力都没有了。如此,客房就白准备了,反正屋里有暖气,也冻不着,六人直接倒在客厅的沙发或地毯上,迅速进了醉乡。没想到这一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一一全部煤气中毒在睡梦中进了阴曹地府。
这是秦锦才一生中第二次经历丧妻之痛,有种大彻大悟之感,发哲今生再不婚娶;并且从此信佛,向长春佛教界捐赠了一笔据说是“数额惊人”的钱款。秦老板丧妻至今已经两个年头,他坚持茹素,粗茶淡饭,生活简朴,布衣麻履,从不去饭馆、戏院、咖啡馆等消费场所,更别说妓院之类了。唯一的特别消费就是继续养着那匹抗战胜利后从一个日侨手中买来的退役军马,还给这马起了个名字“赛旋风”。
然后,就要说到秦锦才的死亡了。秦锦才喜欢骑马,骑术也不错,如果长春搞个业余骑手的比赛,在他那个年岭组,他应该稳进前三。可令人大跌眼镜的是,秦老板居然坠马而亡。秦锦才平时只要有空,就会骑马去兜风,以此作为一种健身方式。这天也是这样,清晨起来后,即唤马夫把坐骑配上鞍具牵出来,上马直驱附近的新兵营。新兵营原是长春伪满军队的新兵集训基地,抗战胜利后营房改为仓库,操场原准备辟为公园,可能由于经费原因搁置至今。几年下来,操场变成了草地,不过东北的这个月份,草芽尚未露尖,看上去仍是一片荒芜。
秦锦才把这里作为骑马运动的场地,每次过来,总要策马疾驰半小时方才离开。这天也是这样,可不知什么原因,那匹剽悍的东洋军马跑着跑着,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忽然一头栽倒。当时马速很快,惯性的作用导致秦锦才从马背上向前飞扑出去,落下时一头撞在路边一块石头上。现场几个正在练拳的青年赶紧奔过来,见秦锦才满头满面淌着鲜血和脑浆混合的红白液体,显见已经没救了。几个武术爱好者经常在这里跟秦锦才照面,偶尔还会聊几句,知道这个骑师是“聚古轩”的老板,遂去附近找了家有电话的工厂,给古玩店打了电话。
“聚古轩”账房杨先生接到电话,大惊,当即唤来秦锦才的继女秦玉姣、潘氏与易成仁所生的小女儿易显丽,又让学徒去通知去年出嫁在同条街上的大女儿易显美,带上店员、学徒各一。一行人坐了一辆出租马车直奔现场,把遗体运了回来。那匹出事的马也是当场死亡,不久后,杨先生又指派店员、学徒雇车把死马运回古玩店。
夤夜出动的刑警去了新兵营操场,没发现“马失前蹄”系受外部原因(比如地面有障碍物等)影响的迹象,又去管段派出所查阅了白天接到出事报告后民警查看现场的记录(其中有跟几个目击者的谈话笔录),也未发现异常情况。总之,从表面看,这是一个意外,这种意外可能跟骑手的驾驭有关,也可能纯是马匹的原因。驭手已经死亡,前面一种可能已经无法查明,那就只有先看看那匹马到底出了什么状况。于是,由“边氏马医”传人边心慈承自操刀,对马的尸体进行检验。
这匹关东军退役军马就是通常人们所说的“东洋大马”。日本列岛本无好马,长期以来只有木曾马,宫古马等七种土种矮马。直到1862年居住在横演的西方人将赛马运动引人日本后,日本人才开始进行繁育良种马匹的研究。明治维新后,西方新一代畜牧技术的引进,特别是英、法、美等国向日本输入大量优良马种,使日本缩短了与亚洲其他国家在马匹养殖技术上的差距,日本本土养殖的马匹在体格和能力上大为改观号称“东洋大马”的自繁驹从此走上历史舞台。
秦锦才的这匹军马,就是日本人用法国诺曼底地区的盎格鲁诺尔曼马和英国纯血马交配后的混血自繁驹,侵华战争中被日军广泛使用。马匹的平均寿命在三十至三十五岁之间,最长有活到六十岁的,但用于騎乘、驮载或驾辕的役马寿命不过二十岁。边心慈根据秦锦才的这匹退役军马的牙齿判断,其年龄大约在七八岁左右,体格尚健,估计其退役原因并非病残,而是日寇投降后被变卖处理之故。
检验马尸不像法医解剖人体那样精细,尤其是对于全身外表的查看。简单看过,边心慈就让助手把死马开膛破肚。马匹的胸腹腔打开后,他首先着眼的就是心脏。尖刀一碰,一股黄色液体喷射而出,当下倒抽一口冷气:“这是脓液啊!”整颗心脏逐层打开,一边查看,边心慈一边微微点头。一旁的副组长吉依水见状,不由脱口而出:“是被人做了手脚?”
边心慈不语,随即打开胃脏,又检查小肠、大肠,接着,让助手把脏器中尚未消化吸收的部分食物残存物收集起来,带回去进行化验。第二天,化验结果出来了,该马死于急性特发性化脓心包炎。
马的心脏结构与人类相似,最外面是心包,心包分为两层,外层是单层纤维心包,里层是双层浆膜心包。这两层浆膜心包,分别是紧紧覆盖在心脏表面的脏层心包,及脏层心包外面的壁层心包。浆膜心包之间的空隙称为心包腔,腔隙间有少量浆液,起润滑作用,藉以减少心脏搏动时的摩擦。不管是人是马,一且患上心包炎,心包腔就会过度分泌液体,导致心脏受到严重压迫,最危险的是金黄色葡萄球菌引发的化脓性炎症,秦锦才的坐骑所患的就是这种化脓性心包炎。那么,平时好端端的一匹骏马,怎么没来由地患上这种凶险的疾病呢?边心慈认为是人为导致。在从死马胃肠内取出的食物残渣中,发现了数种中药、藏药的成分,马匹如果连续数日摄入这几种物质,大概率会患上心包炎。对于马匹来说,得了这种病,肯定没救。与之前发生的绑架案联系起来,基本可以认定杀马是为了杀人,要杀的对象就是“聚古轩”的秦老板。
专案组长俞守木向边心慈请教:“绑匪之前绑架老爷子,应该就是为了给这匹马做手脚,但没能成功。那么,这种即使是业内人士也不一定掌握的手段,绑匪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这个问题,边心慈已经考虑过。他拿出一个长一尺、宽七寸、高半尺,制作精致考究的褐色漆匣,推到俞守木面前。后者打开盖子,匣内却是空无一物,不由大惑不解。
边心慈喟然长叹:“唉一一没想到,绑匪还是得手了!”
这口漆匣传到边心慈手里,已经是第五代。匣子里面装的是每代“边氏马医”诊治病伤马匹疑难杂症的病案记录,其中一部分是医治有效的,一部分是医治无效患马死亡或者残废的。边心慈的祖辈据此进行孜孜不倦的研究,提高了医治水平。从第三代传人即边心慈的爷爷开始,为进行更有效的研究,还立了一个规矩遇到疑难病案,凡是患马医治无效死亡的,免收诊金,马主带走死马,但须把内脏留下供马医研究
四代“边氏马医”的积累,传到边心慈这一代时,效果逐渐显现,许多在业界被认为是绝症的病例,有不少到边心慈手里已经可以医治了。这口褐色漆匣自是被边仁泰、边心慈父子视为珍宝,珍藏于边宅书房内的一个隐秘角落。
昨日午夜,边心慈被专案组唤到“聚古轩”解剖秦锦才的那匹坐骑,忙碌到清晨才浑身疲惫地回家。先把带回去要检验的食物残渣作了必要的处理,这种处理需要一定的时间,可以先睡觉。中午醒来,吃过午饭,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开始进行检验。检验结果使边心慈颇为吃惊这种通过人为施药的手段让马匹在短时间内罹患急性特发性化脓心包炎的病例,五代“边氏马医”中,只有边心慈的爷爷遇到过一例。
那时还是清末,有一次他去四川成都采购药材,顺便跟同道切,巧遇一个病例:一对兄弟分家,都想要老父遗下的一匹好马,最后由族中长辈拍板判给兄长。常年跑云贵用以收购药材为生的老弟不服,本着“我得不到你也别想得到”的人生哲学,暗下阴招,把马给干掉了。马死后,兄长怀疑是老弟使坏,就请马医检验。边心慈的爷爷正好在那位马医老友处小住,目睹剖检全过程。此事随即由族长召集家族会议议处,那老弟在家法的成规之下,只好坦白交代,他是用了从区牧民处获得的治马(此处的“治”,作“整治”、“报复”解)秘方让这匹马在短短三天里患此症的。后来如何处置,边心慈爷爷的病案记录中没有交代。
先前在“聚古轩”后院解剖死马时,他就怀疑是心包炎,食物残渣印证了他的判断,他脑子里马上冒出爷爷的那柱病例记载,寻思难道使用的是相同的手法?于是找出那个匣子,想看看跟爷爷的记载是否相同。双手甫一端起匣子,感觉分量不对,心里就是一凉,打开一看,已是空无一物
这就是说,家中曾遭窃贼光顾,把匣子里的珍贵资料一古脑儿盗走了
俞守木听到这里,提出了一个同题:“那匹马的心包炎这么严重,难道外表看不出来吗,怎么还照样能骑能跑?”
边心慈解释,食物残渣中还检验出了具有麻醉功能的中药成分,以及具有强心、提神功能和强筋、托脓作用的其他药材,这也是被窃资料中记载着的。这匹马的毛病虽然严重,但由于那些辅助药物的作用,炎症没有急刚扩散,只是不断增加心包腔的液体分泌,对心脏逐步产生压力。因为摄入了麻降药物,又没运动那匹马并没有明显的不适感。据“聚古轩”方面说,年关已近,秦锦オ一直忙于结算账目的事,一连数日没有騎马。如果秦锦才昨天仍未骑乘,这匹马可能在下午或者晚上就会出现症状。可是,秦锦才却在昨天清晨骑乘了,而且挥鞭催马疾奔,牲口的心脏无法承受如此强烈的运动,猝然倒下……
六、緊锣密鼓
边心慈跟专案组长的上述谈话是在二分局专案组办公室进行的,他把一应情况一五一十道明之后,脸色凝重、神情忧虑:“俞同志,这个匣子的事,外人是不知道的。该不是我们“边氏马医”出了内盗吧?”
俞守木对此的看法是,不可能跟“边氏马医”内部的人有关。理由呢?俞守木说:“如果绑匪跟您府上的人一包括您的家人、弟子和佣人有什么瓜葛的话,肯定知道令尊患了老糊涂的毛病,怎么可能冲老爷子下手呢?直接绑你不就得了?再者,他们也不知道你去沈阳开会了,如果知道,就不会紧接着利用老爷子来设法绑架你。这说明他们对您府上的最新情况并不了解,所以我可以断定,此事跟您府上的人没有关系。”
那么,漆匣里的珍贵资料怎么会不翼而飞呢?俞守木认为这个情况应该是比较容易查明白的,他让边心慈把空匣子留下,交给技术人员进行鉴别,看上面是否留下了作案者的指纹,又派一人去边宅勘査现场,了解情况
3月15日,边氏父女先后遭绑架,当天又被释放。专案组将他们送往医院,检查过身体,老爷子跟侦查员说完情况就要回家。边心淑对老爸说弟弟还没回来,家里您老眼下不能待了,我也不敢待,不如去我家先住几天,等弟弟回来,我再把您老送过去。老年人通常都不愿意轻易离开住惯了的地方,边老爷子也是这样。但他经历了绑架后,还真有些憷头,就接受了女儿的建议。
边宅那边,主人一走,弟子、女佣三人也走了两个。一是大弟子薛小成,当天中午家里就托人带话过来,说姥姥病重,惦念着他这个唯一的外孙,让他赶快回家看看姥姥。可是,那时候他正忙着寻找老爷子,哪里敢跟边心淑开口告假?下午就更没法儿请假了一一连边心淑都被绑匪弄走了!后来听说边老爷子父女都没事,暂时到边心淑婆家住两天,总算放了心,跟师弟王振纲打声呼、回家去看望。接着,女佣金婶也说要回家看看。金婶就住在不远处的那条巷子里,王振纲说,干脆你就在家过夜吧,反正晚上也没啥事、有我一个人守着就行了。
其实王振纲也并不是一个人,他有两个哥们儿住在左近,白天在工厂上班,下班回家听说边宅发生了绑架案,不知小王是否有事,便过来关心一下,还带来一瓶酒和几样下酒菜。喝完酒,三人谈兴仍浓,又喝了茶继续侃。聊到将近午夜。王振纲说不如留宿吧,今儿个这里就我一人,住得下。三人一觉睡到天明,没有听见什么动静
次日,小薛和金婶慈都回来了。从这天起,直到19日边心慈从沈阳回来,边宅一直是日夜三人都在,面且薛小成是睡在书房外间的会客室里的一个折起是沙发,一翻就是一张床上,他已经这样睡了两年多了。如果窃要进入书房盗窃,必须先潜入外间,撬门进人书房。边心慈发现匣子内空无一物后,留意过书架上那些医药书籍,发现已经被弄乱了,说明窃贼是寻找了一阵儿才找到漆匣的。这是需要一些时间的,其间不可能不发出点儿声响。薛小成睡觉一向比较轻,稍有动静就会苏醒,可那几个晚上,他一直睡得很安稳,没被惊醒过。因此,如果说边宅进了窃贼,只能是3月15日夜间。
刑警对书房现场进行了勘查,在书架和多本书籍上发现了新鲜指纹。稍后的鉴识结果是:书架、书籍和漆匣上有同一人的指纹,与3月15日晚上刑警在“吉记大车店”现场提取到的指纹中的几枚相同。这表明确实是绑匪客串窃贼,潜入边宅书房窃得了他们所需的资料。然后,根据资料中的一个病例进行模仿,对“赛旋风”下手,最终结果是把秦老板送上了不归路!这样,边氏父女在15日被释放也就有了一个合理解释:绑匪面对着边仁泰“老糊涂”(无法获取他们所要求的“技术指导”)、边心淑“不知道”(对马医技术纯属外行)、边心慈“已被军方聘为马政顾问”(不敢动他)的僵局,不甘就此罢休(如果是受雇于人,还不好交代),于是想到了一个主意,干脆“登门拜访”,不绑架人了,“绑架”资料。至于绑匪如何知道“边氏马医”有资料,有可能是凭猜测一一既是“名医”,想必是有秘方的;也有可能是在绑架边老爷子期间,与老爷子闲聊套出了这个话头儿。
那天晚上边宅的人员情况,估计绑匪不可能获得什么情报,而是本着“偷不成就抢”的念头登门的,没想到宅院里三个小伙子都沉沉大睡,也就不惊动他们了,自顾自干活儿就是。如果这个分析是准确的话,那么从书房现场留下的指纹来看,潜入边宅的应是白天那四个家伙,但进书房操作的只有一人,可能这主儿是绑匪中唯识字的。破获案件后讯问案犯,果然如此。这个问题弄清楚了,接下来就要考虑如何侦破“聚古轩”老板秦锦才被害案了。一干刑警二上古玩店,分为两拨:吉依水带两名刑警以马厩为中心对整个儿后院进行勘查;俞守木和三名刑警负责与“聚古轩”的员工杂役、秦锦才的家属及佣人逐个谈话,了解案发前后秦老板和赛旋风”的相关情况。
先说俞守木这一路。这一路要询问的对象比较多,于是再进行分工,俞守木和刑警卜超斋负责跟“聚古轩”员工谈话;陈喜雨、姜鸿福负责跟秦宅家庭成员谈话。
按照通常的思路,既然绑匪对“赛旋风”下毒(姑且将边心慈所说的那些中药、藏药合称为“毒药”),那么就要直接下到马厩的食槽里,这活儿须得由可以接近马厩的人干。
“聚古轩”是旧时比较普追的前店后宅格局,前面是古玩店,底楼是店堂,二楼是库房、员工住处;后面是宅院,是老板一家(包括杂役佣人)生活的场所。古玩店的规矩比较大,员工平时轻易是不能进入内宅的。内宅的最后面是一个大院子,马厩就在院子一角。从理论上来说,可以进入内宅的人都有机会往食槽里投毒。但秦宅的情况有点儿特殊,除了马夫佟胖子和马主秦锦才本人,其余人是不能进马厩的,这个“不能”并非秦老板的规定,而是由于佟胖子这个人的存在。
佟胖子人如其名,个头不高,横向发展,既矮又胖;现年五十出头,一直单身。他是行伍出身,年轻时曾在东北军炮兵部队当兵。后来受了伤,一条胳膊自此使不上力,上司让他改行做了马夫——旧军队炮兵部队没有自行火炮,拉炮的汽车也不多,大部分大炮都是用马匹拉的,设有专职马夫。干到“九一八”次年,佟胖子所在部队散伙,这オ回到老家长春找了份活儿糊口。这份活儿,就是给“聚古轩”当杂役。
历经易老板车祸身亡,秦锦才代理掌柜,继而又与老板娘潘氏成婚,正式当上古玩店老板等一系列事件。潘氏对前夫车祸罹难刻骨铭心,要求秦锦才坚决不能接触机动车,出门就坐人力车或者騎马。秦锦才有健身的习惯,原来是跑步,听潘氏这么一说,受了提醒,寻思不如去买一匹马来骑吧。当时大量日侨被遣返,被迫廉价处理财产,秦锦才听说一个日侨手里有一匹退役军马,因佟胖子当过多年马夫,就让帮着去着马。佟子对这匹马赞不绝口,秦锦才就买了下来,试骑了几天,果然不错。秦老板不可能自己料理侍候马匹,说老佟你是行家,以后就专门负责管马吧,其他什么活儿都不必干了。
佟胖子顿时有了一种类似在军队里受到上司器重的荣誉感,以军人执行命令的态度对待这份差使。秦老板是天津租界古玩店出身,具有严谨到刻板的职业素养,管理企业讲究的是“分工明确,令行禁止”,给老佟划定的职责就是把“赛旋风”养好,其余事不必操心,除非秦老板亲口下令オ可去做。自此,佟胖子一门心思扑在“赛旋风”身上,顶真到除了秦锦才本人,其余家眷概不准进马厩,更别说古玩店的员工了。“聚古轩”宅院大,有好几间空房,佟胖子原是一个人独住一间的,专职养马以后,搬进马厩与马同住一个屋檐下,可以说是与“赛旋风”日夜厮守。
俞守木等刑警了解上述情况后,认为胖子嫌疑比较大,估计这个老兵油子贪图钱财,被绑匪买通了。正准备派两人去医院(“赛旋风”与秦老板出事后,老佟病倒,医生说其患有高血压,心脏也不好,让其住院了)找他,负责勘查马胝和后院的吉依水等刑警传来了消息:后院围墙的墙头、墙体上发现了数处新鲜的攀爬痕迹,可以认定是绑匪在夜晚潜人后院所留。另外,在马厩的食槽沿口和拌料棍上,发现有戴着手套接触过的痕迹。另有若干掌纹、指纹,估计是马夫老佟的(稍后去医院提取佟的指纹作比照鉴定,证实确是如此)。
这样看来,下毒者并非佟胖子,可刑警对其仍旧存疑。佟是昼夜一直待在马厩里的,晚上还得起来数次喂马,绑匪在围墙上攀进爬出,上上下下,又进入马厩往料槽里投毒,动作再轻,也总会发出些许声响。佟胖子近在咫尺,难道就毫无察觉?他那么多年的兵是白当的?况且一个五十多岁的人,睡觉哪有那么沉?这个疑问,刑警在稍后的询问中得到了答案一一老佟炮兵出身,耳朵早已被大炮震得半聋了,他只要入睡,即使在他耳边叫喊也未必立刻就醒。
于是,佟胖子的嫌疑被排除了。
3月24日,专案组开会汇总两拨刑警的调查情况。大伙儿认为,侦查工作进行到这一步案情的大致脉络已经清楚了一一
有人觊觎“聚古轩”后任老板秦锦才的财产,想通过结束其生命的手段获取,遂雇佣凶手谋害。当时新中国虽然尚未成立,但长春已是中共新政权治下,不可能随便把一个老板结果了所以秦锦才必须死于“意外事故”。正好秦锦才有骑马健身的习惯,策划者就把主意打在坐骑上。如果能够人为制造一次“马失前蹄”,秦老板不死也得重伤。只要重伤,接下来就好办了。案犯很有可能就待在现场附近,没准儿还有车辆等着,出事后立刻把重伤的秦锦才抬上车送医院,途中他们完全可以做点儿手脚,把秦老板送往王殿,这种情况下,即使法医检验也难以发现疑点。
那么,策划者是何方高人呢?暂时难下判断。但只要想想秦老板死后有谁可以通过合法手续获取其遗产,那这主儿就有严重嫌疑。往下,不妨直接把秦锦才被害后的受益人作为重点对象进行调查
重点对象是谁?秦老板的父母已经不在人世,两次结婚均未生育,但其名下有三个女儿,
一个是从兄弟那里过继的女儿秦玉姣(侄女),与“聚古轩”前老板娘潘氏结婚后,户口本重新登记,他成为户主,潘氏与前夫易老板所生的两个孩子易显美、易显丽也成为他的女儿。潘氏已死,现在秦锦才也死了,其名下的财产应该归三个女儿所有。因此,三个女儿是秦锦オ死亡的最大受益人。如果没有证据表明秦锦才的被害跟私仇或者其他原因有关,那么眼下就只有着这三个受益人进行下一轮的调查了。
之前刑警已对易显美、易最朋和秦玉姣的基本情况进行过了解
易显美二十二岁,初中毕业,1946年出嫁,其丈夫罗祖郯是长春小有名气的古玩修缮匠罗老二的独子,罗家开的“罗记古玩修缮行”跟聚古轩”向有业务往来。婚后,被“聚古轩”称为“大小姐”的易显美成为罗家的少奶奶日子过得很滋润,也未曾就业,结婚三年,至今没有生育。
罗家距“聚古轩”不过一里地,但易大小姐除了逢年过节与丈夫携礼回娘家,平时很少过来。易显美性格温柔,甚至有些怯儒,遇事不管有理无理习惯退让一步。可能是自幼就过着富裕生活,她对钱钞不大在意,平时出手比较大方。因此,她每次回娘家,总会带上许多礼物,不但继父、母亲、两个妹妹,就是“聚古轩”的店员学徒、家里的杂役佣人都人人有份。她上一次回娘家是去年重阳节,给父母以及员工、杂役、佣人中的长辈送重阳糕。据女佣说,大小姐没去后院,给马夫佟胖子的那份是托女佣捎的。易显丽十七岁,正在读初二。这姑娘无论身材、容貌、智商、秉性都与其姐大相径庭:姐姐人高马大,妹妹小巧玲珑;姐姐浓眉大眼,妹妹丹目樱唇;姐姐性格温和,妹妹风风火火;姐姐智商平平,妹妹成绩斐然;姐姐笨嘴笨舌,妹妹口齿伶俐。所以,人们都说这对姐妹简直就是老天爷硬拉扯到一个屋檐下的。
当初她们的母亲横遭不测,大姑娘易显美守灵三天,不分昼夜嚶嚶哭泣,出殡时昏厥送医。小学生易显丽则用另一种方式表达她的哀悼,她每天按时辰到亡母灵前焚香哭祭数次,就不见踪影了。待在哪里?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为亡母绣条丝绒盖罩,上面有三十六朵花卉,每绣一朵,就用针尖刺破自己的指头,往花心滴数点鲜血。
三天后大殓时,这条丝绒罩就盖在潘氏的遗体上,即刻引发全场悲声。
秦玉姣十四岁,正在上小学六年级。通常说来,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应该不可能涉案,但专案组考虑到其生父(即秦锦才的胞弟)或者家族中的其他长辈有教唆其进行犯罪活动的可能,还是对这个女孩儿的情况进行了调查。
了解下来,秦玉姣在一个外籍教会人士主办的类似贵族学校的寄宿小学读书,平时从周一到周六都是住宿在学校。学校对学生管得很严,不允许学生外出,也禁止亲友入校探视,即使父母也一律拒之门外。秦玉姣每个星期只能回家一次,从周六傍晚待到周日下午,在家时间不到二十四小时。学校的功课安排得非常紧张,哪怕回家也得带上作业本完成作业。也就是说,除非节假日,她是没有时间与生父生母见面的,更不用说其他长辈了。据说秦玉姣很懂事,已经习惯了这种节奏的生活。“聚古轩”的员工和内宅的杂役女佣都可证明,自长春第二次解放以来,秦玉姣的父母或者其他长辈都未来过“聚古轩”。
专案组决定把秦玉姣排除在下一步调查之外,接着,就是分头对易显美、易显丽姐妹的情况进行查摸。
据易显丽在读的私立鸿图初级中学校长、教导主任、级任老师(即如今的班主任)介绍,这位女生属于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好学生;学习成绩自不待言,小学、初中一直是年级前茅;政治方面追求进步,已经递交了入团申请书;长春第二次解放时,她已上中学,积极参与庆祝解放的游行活动,自发联络文娱爱好者组织文艺宣传小分队在校内外演出,目前正在排练节目,准备参加区里庆祝五一的晚会。此外,她还积极响应政府号召,把自己历年积蓄的压岁钱、零花钱都捐出来接济贫困同学。学校已决定将其列入三好学生表扬名单,并准备上报参加区三好学生评选。
刑警分析,如果易显丽涉案,必须满足一个最起码的条件一一有时间和同伙接触,也即3月15日,对边氏父女采取绑架犯罪之前,她就得从繁忙的学业和文艺节目排演等紧张的活动中抽出时间,跟同伙商量如何实施犯罪。可是,据刑警调查,自寒假结束至今,她一直在正常上课,连自修课也一堂没缺席过;其间多次的文艺节目排练、积极分子会议、学校组织的学生代表对解放军伤病员的慰问等活动,她一次也没有落下。
聚古轩”员工和内宅杂役女佣也证实,自寒假开始到3月15日这段日子,易显丽在家期间,要么做功课,要么和登门的同学一起商量排练节目或捐款的事儿,总之,没有丝毫不正常的透象。如此,这个十七岁少女也从嫌疑名单上排除了。
另一拨刑警对易显美的调查也在同时进行,没发现她有涉案迹象,但其夫、古玩修缮行小开罗祖郯却使刑警产生了兴趣。
古玩修缮匠罗老二的祖籍是山东郯城,闯关东来到长春定居下来。罗祖郯的曾祖父原是擅长本雕活儿的细本工匠,后来眼一位从北京来的古玩匠人学修古董,整整学了十个年头,終于在古董行业出点儿名气。又奋斗了二十年,到六十挂零,自己开了一家专专门修缮诸般古玩的店铺即“罗记古玩修缮行”。
这种手艺通常都是会代代相传的,可是,到了罗祖郯这一代,却传不下去了。罗祖郯长得细皮白肉,一双手特别小巧精致,宛如深藏闺阁的千金小姐的粉掌。修古这一行,固然需要一双灵巧的手,但灵巧并不等于小巧精致,不少大件古董比如青铜器、古家具之类,还需要有把子力气,一般千这一行的,一双手伸出来跟寻常木匠、泥瓦匠有一比。罗祖郯的这双手明显不适宜从事家传的行业,老爸,爷爷也就放弃了让其作为传人的念头。
继承不了祖业,那就好好读书吧。罗祖郯读小学的时候成绩不错、而且书读得省力,既不需要补课,也不必老师、家长唠叨,甚至常常缺课,但每次考试都是优秀。他缺课的原因是喜欢武术,经常满城转悠找练家子讨教。到初二的时候,正式拜京剧武生“赛罗成”(艺名)为师。
“赛罗成”是成名高手,教得认真,罗祖郯也学得用功,只是这样一来,时间就不够用了,缺课干脆升级为逃学。1944年十八岁时,这小子不知是怎么想的,经人介绍进了伪满皇宫卫队当了一名卫士。好在一年后日本就投降了,罗祖郯没有陷得太深,没被当作汉奸惩处。回家后闲了几个月,灵机一动做起了古玩掮客。
罗祖郯此举,本意是从此踏上正道,端个饭碗。可他犯了行业忌讳:家里于古玩修缮的通常不适宜做古董掮客,谁知道你出手的古董是不是对破损真品进行大幅度修缮后弄出来的货色,或者干脆就是赝品?长春古董行业圈子不大,都知根知底,罗祖郯只能把生意做到外地去,可外地又没有人脉关系,这样折腾了两年,终于歇菜。于是,罗老二就托朋友给罗祖郯谋了一份银行保安的差使。罗祖郯这回浪子回头,在这个职位上干得还不错。那个年代,他这份职业算是比较体面的,有人找到“聚古轩”秦老板为其大女儿易显美说媒,秦老板一口答应了。
罗祖郯做银行保安,多是夜班,白天休息。可刑警白天到罗家调查,罗祖郯却不在家。问罗老二和易显美,那二位都不清楚,说最近段时间他似乎很忙,晚上上班,白天也经常不回家,不知在折腾些什么。刑警通过罗家所在的管段派出所悄悄唤来几个邻居,问下来,他们说已经好几天没看到罗祖郯回家了。又前往罗祖郯供职的银行,银行方面说,这主儿春节前就被解雇了!
原来,罗祖郯欠下了高额赌债,债主都追到银行来了。其实,罗祖郯对自己的本职工作还是比较尽心的,上班期间一向循规蹈矩,没有违反过制度,从来不曾有过迟到早退现象,有时同事遇到紧急事儿无法来上班,他替同事顶班毫无怨言。有两次上司忘记给他算加班薪水,他也不吭声,还是财务核对出勤记录时发现的。总之,银行方面对罗祖郯的表现比较满意。但是,银行有一条硬性规定,本行员工不管其岗位是否直接接触现钞,只要发现有賭博行为,一律开除,一次就够了,没有下不为例之说!
那么,罗祖郯离开観行后去哪里工作了呢?这个,银行方面并不清楚。问其他保安,也没人知道。有保安反映,罗祖郯被开革前大约一个星期,似乎非常疲老,每天晚班哈欠连天。以往上夜班是没人打电话找他的,那几天却经常有人给他打电话,有时一个班头就有七八次;他接听电话时显得心神不定,给人一种鬼鬼祟祟的印象。专案组认为,这是一个高度可疑的对象,必须尽快找到他
七、真相大自
专案组刑警全体出动,再次前往罗宅所在的管段派出所,请户籍警把罗老二夫妇、罗祖郯之妻易显美传唤来所,古玩修缮行的店员、学徒也唤来了两个。分别谈话,都表示不清楚罗祖郯的下落,只说这五六天都没看见过他。正无奈间,派出所民警老丁突然在门口露了一下头,朝俞守木使个眼色。俞守木估计有戏,出门一问,果然,老丁告诉他,有人能提供线索!
老丁是管治安的,先前在百货公司逮着一个扒手,带回所里讯问。讯问室就在刑警跟罗家人谈话的那间屋子的隔壁,罗老二有点儿耳背,跟他说话的刑警陈喜雨不得不提调音量。这么一来,即使两个屋子的门都是关着的,这边的声音还是传到了隔壁,正在接受讯间的扒手“小棺材”(此人家里原来是开棺材店的)听了个清清楚楚。
“小棺材”还不满十八岁,做扒手的年头却接近十年,伪满、国民党、新政权的局子都进去过,局子里的规矩不用跟他讲,靠检举他人犯罪线索以减轻惩罚的事他也做过。他一边应付着老丁的讯问,一边听着隔壁的动静,听了一阵儿,终于弄清楚隔壁那个耳背的主儿是“大背头”他爹。“大背头”是罗祖郯的绰号,因为他对自己的形象非常注重,出门总是把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上足发油。“小棺材”好赌,经常在地下赌场遇到“大背头”。当然,他认识对方,对方却不认识他一一罗祖郯好歹也算是一枚小开,跟“小棺材”这种小瘪三自然是老死不相往来的。
然后就要说到“小棺材”向老丁提供的线索了,说是昨天中午他在北平大街(后改名“北京大街”)见到过“大背头”,当时,这主儿正从“道遥馆”出来,在路边招洋车。俞守木听老丁如此这般一说,顿时来劲儿,招呼一干刑警直奔北平大街“道遥馆”。
“道遥馆”这名称听上去容易使人将其与烟花场所联系起来,实际上跟妓院不沾边,是一家兼营餐饮项目的旅馆,也是长春有名的八个地下赌场中历史最悠久的一个。
清朝同治元年,官府时松时紧的禁赌风正在比较严历的阶段,有一个名叫李常学的秀才顶风作案,在自家生意萧条的饭馆下面挖了一个地下室,装潢一新,暗暗招徕赌徒聚赌,一时间营业额大涨。李老板根据顾客需要,又增加了住宿客房,供一些喜欢不分日夜连续参赌的赌徒住宿。此后,“道遥馆”的老板换过十几茬儿,经历过不知多少次查抄,竟然每次都是有惊无险。抗战胜利后,“道遥馆”被据说曾给胡子当过线人的俄式点心师尚兴发盘下,推出俄式菜肴,请了班白俄乐师组建了一支乐队,又改造地下赌场设施,从上海购买了不少西洋赌博器具,开始了新一轮地下赌场的经营。
现在,这个胖得如同一尊弥勒佛的尚老板诚惺诚恐地站在一干刑警面前,他以为这些便衣是来查封“逍遥馆”的,说不定还要请他进局子。待刑警道明来意,尚老板不禁长长呼出一口气。
“您几位说的是“大背头啊,我认识,认识!诸位先生请坐…”说着一挥手,立刻有侍者送上烟茶和俄罗斯甜点。
俞守木摆手制止:“招待就不必了,咱们想吃也付不出钱。你还是说说罗祖郯的情况吧。”尚老板告诉刑警,“大背头”是3月7日来逍遥馆”的,一待就是五天。他是常客,跟老板账房侍者杂役个个都熟。这天一进门,大伙儿就看出这主儿今天身上揣着的钱钞够他好好赌一阵了。后来知道,罗祖郯的赌资并不多,之所以精神特别振奋,是因为吸过白粉了。既然没带多少赌资,怎么能在赌场一待就是五天呢?原来这家伙碰上了有生以来第一回也可能是最后一回好运,竟然一连赢了三天。从第四天开始走背字儿,到第五天中午终于输干净了。“道遥馆”有个铁规矩,输光后必须立即离开,赌场不提供借款服务,赌徒之间不准借债欠账(至少在赌馆里不允许)。所以,“大背头”大啖了一顿“道遥馆”提供的丰盛午餐后,开路。去了哪里?无人知晓。
侦查员决定在罗宅和“逍遥馆”蹲守。两天过去了,没有动静。第三天上午,获得一条信息:3月24日晚,罗祖郯为筹赌资拦路抢劫失风被,现关押于长春市公安局第一分局看守所
俞守木、吉依水当即率须两名刑警前往看守所提,哪知竟是兴冲冲面去,灰溜溜而归一一罗祖郯没有作案时间。他被银行辞退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但也不想在家待业,免得老爸聒噪,干脆不告诉家里自已已经失业,还是每天晚上外出“上班”。去哪儿呢?在他看来,只要兜里有点儿钱钞,凑几个朋友找个旅馆开房间聚是首选。这样的日子过到3月16日方オ结束(其中也位括在“道遥馆”里混的五天),结束的原因是一起玩儿的一个哥们儿因历史问题突然被公安局抓走了,据说犯的事儿还不小。其他几个哥们儿担心警方不问青红皂白把他们也提溜到局子里去接受审查,立刻作鸟兽散。
上述情况有旁证,证人就是这次和罗祖郯一起抢劫失风被捕的两个哥们儿。两人不但证明罗所言属实,刑警还从他们嘴里得知了最近一段时间罗的大致活动情况,以及凑在一起折腾的其他几个家伙的名址。随即找上门去了解,最终排除了罗祖郯的嫌疑,这条原本被寄予很大希望的线索也断了。
到这一步,专案组无计可施了,组长俞守木说要么咱们复盘试试,看看之前是否有什么遗漏的内容。没想到,还真给俞守木说着了。3月29下午,专案组第二次梳理案情,说起绑架窝点即原“吉记大车店"”时,发现漏掉了一个细节未曾核查------
据原“吉记大车店”老板吉祥德之子吉端火告诉刑警,他当时正在公园打拳,突然来了一个自称刘二愣的家伙,跟他商量是否可以把原大车店的宅院租给他半个月,他愿意支付三个月的房租。前面说过,端火正热衷于炼丹,手头拮据,没有犹豫就拍板成交了。这段话,当时听上去并无破绽,专案组也没有深究,现在大伙儿复盘,意识到如果钻生角尖儿的话,这个细节其实是应该再核实一下的。那么,是不是需要钻一回牛角儿呢?大伙ル讨论下来,一致认为目前其他线索都断了,这个牛角尖儿还真有必要钻一回。
俞守木和吉依水交换意见后,决定由吉依水、姜鸿福、ト超斋三人先去找吉端火,再次核实这个细节,如果他还是这么说的,那就请他把当时在场的熟人名字说一下,告诉他专案组准备去找这些人了解相关情况。这个主意是吉依水出的,因为他跟吉祥德是熟人,基至还有点儿私人交情,小吉平时管他叫叔,如果这小子故意隐了什么,这是给他一个说清楚的机会。成如所料,小吉果然故意漏掉了一点没说。吉依水刚刚把话头递过去,言端火就慌了:“叔,我那天忘记说了,那个刘二愣在公园找我讲租房的事儿,事先有朋友给我打过招呼,不过他没说二愣要租房,只说一位姓刘的朋友有事要我帮忙。”
这个朋友姓任名昀,二十三岁,家里是经营铁器店的,伪满后期当过伪军官的传今兵。抗战胜利后,回家跟着老爸打铁,手艺不行,倒有身力气。刑警通过派出所将其传唤,直接带到驻地,问他跟绑匪刘二楞的关系。任昀不敢隐瞒,只得如实交代------
刘二愣真名叫刘纯阳,以前是“一把刀”匪帮的成员,伪满时期经常来他老爸开的铁器店买刀具,有时急着取货,干脆就住在店铺。就这样,两人相识并交上了朋友。任昀做传令兵时曾偷偷送了些子弹给刘。抗战胜利前夕,胡子头目“一把刀”被暗杀,匪帮随之散伙,刘纯阳也不知去向,直到最近才突然露面,请任昀帮忙联系吉端火。
长春已经解放,政府的政策天天宣讲,这时候任昀其实是不敢跟刘纯阳这号人接触的。可他也知道,这主儿以前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事儿没少干,担心如果拒绝对方的要求,万一这家伙翻脸,会对自己下毒手。反正就是跟小吉打个招呼而已,算不上什么大事ル。回头跟小吉一说,自然没有问题,回复刘纯阳后,刘说天色已晚,咱们去“蜀美着”吃川菜,我请客。
到了饭馆,跑堂把两人迎入用屏风遮挡着的雅座,刚点完第,又来了一位,刘纯阳介绍说这位是葛老师。那是位瘦高个子,二十五六岁,脸面有些长,五官倒还端正,穿一件咖啡色皮夹克,外罩黑色薄花呢风衣,头戴一顶同样颜色的鸭舌帽,颇有风度,疑是富家子弟。席间,葛老师话不多,都是刘纯阳在说一些他以前进山挖棒槌(人参)时的经历。那顿饭是葛老师付的账,饭后,葛老师说去咖啡馆坐坐,刘纯阳就跟任昀握手道别。
专案组分析,刘纯阳即是绑匪刘二愣这一点已经没有疑义,他找任昀是为绑架案做准备。葛老师找刘纯阳又是为啥事儿呢?任昀说这位葛老师风度,这样一个角色怎么会跟刘纯阳这种歹徒交上朋友?莫非他就是谋杀秦锦才一案的策划者?
再回到“秦锦才被害的利益相关人”这个问题上,大伙儿的思路一下子清晰了,有侦查员显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说那个葛老师会不会真的是个老师?会不会是“二易一秦”三女中某个现在或曾经的老师?
3月30日,专案组从教育局要来了秦玉胶所在小学及易氏姐妹小学、初中时期班上男老师的名单,重点是易氏姐妹。可是,教过易氏姐妹的中小学男教师中既无姓葛的,也没有与任昀所说的那个葛老师相貌特征相符的对象。再查秦玉的老师,也没有。
难道判断有误?俞守木说别着急,思路没错,再想想。片刻,吉依水突然一拍桌子:“会不会是代课老师?”
侦查员一个电话打到易显丽在读的初中,一问,果然有一个代课老师姓葛,是教体育和音乐的。当天傍晚,代课老师葛轶昌和十七岁的女学生易显丽落网,两人对合伙密谋杀害秦锦才的罪行供认不讳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把秦锦才干掉的计划竟是易显丽提出来的,而且,她产生这个念头的时候,不过十四岁。那是母亲去世的当天晚上,她参加了守灵,午夜过后,她迷迷糊糊地瞌睡了会儿。朦胧中,听见一起守灵的两个古玩店店员轻声聊天,说潘太太殁后,今后“聚古轩”就是秦老板一个人的了。那二位以为小女孩儿睡着了,没想到易显丽听得清清楚楚,当下嗑睡马上没了,心里倏地产生一个念头:“聚古轩”是我父母的财产,怎能落入他人之手?如果真是这样,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他!
办完丧事,古玩店的股份果然全部转到了秦锦才一个人的名下。易显丽表面上还是跟以前样,每天亲热地管秦锦才叫着“爹”,内心却已经判了秦老板死刑。几时执行?易显丽的想法是:等我有能力的时候!
易显丽从小就特喜欢看小说,因为立下了这么一个“誓愿”,就开始收集中外侦探小说,课余反复阅读,还写下了读书心得。去年秋天,易显丽升入初二。由于战事,实际开学晚了一个多月。出于同样的原因,几乎所有学校都师资短缺,只好临时请代课老师。易显丽在读的初中一共来了四位代课老师,其中葛轶昌担任学校全部班级的音乐老师和初二年级的体育老师。葛是位不但有才华而且特别幽默有趣的帅哥,受到了学生们尤其是女学生的欢迎。
不久,葛轶昌担任了易显丽所在班级的级任老师。易显丽是班干部,与葛老师的接触自然频繁。稍后,开始排练文艺节目,酷爱文艺的易显丽不无惊喜地发现,葛老师能够演奏多种中外乐器,而且能创作歌曲、剧本。去年11月间,易显丽在还给葛轶昌一本借阅的小说时在里面夹了一纸表达感情的条子。那个时代,初二女生别说恋爱了,结婚的也有,师生恋不多,但也不算罕见。两人的感情急剧升温,到放寒假前,易葛两人终于超越了那条界线。这切并未被其他师生察知,都以为两人的频紧接触是由于学习、排练节目和班级活动等的需要。
易显丽不过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女,自然要把葛轶昌当作最贴心的爱人看待。葛轶昌倒也并非那种寻花问柳的花花公子,他确实很喜欢易显丽。于是,易显丽把自己的心事告诉了葛轶昌希望得到爱人的相助。按说葛轶昌比易显丽大七八岁,知道轻重,应该对她进行开导,可他竟然决定向易显丽提供助力。据其交代,作出这个决定的原因是易显丽能够继承部分遗产。葛轶昌的父亲是帮会头目,两年前被不知何方的刺客暗杀了,至今不知凶手是谁。不过,其父是恶霸,即使不被暗杀,解放后多半也要上刑场。父亲死后,家境败落,过惯了少爷生活的葛轶昌尝到了贫困的滋味,对金钱产生了特别强烈的向往,而易显丽一且继承财产,他的窘况就可以得到根本改观。干掉秦锦才后,等易显丽分到遗产,估计已经初中毕业了。两人约定,届时举行婚礼,婚后开一家琴行,葛做老板,兼带教授钢琴,小提琴等乐器。
两人随即策划行动方案。其实易显丽已经有了初步计划,打算利用“马失前蹄”制造意外,葛对此进行了反复的斟酌,建议增加一个预案:届时他会雇一辆出租马车在新兵营外围等候,如果秦锦才坠马后未死,他就“见义勇为”,送伤员去医院,途中小做手脚,送秦老板最后一程。
易显丽原准备自己下毒,毒药就是从药店购买的污药。葛轶昌意识到这个环节不太靠谱,要把事情做得天衣无缝,必须专业一些,那就需要“边氏马医”了。边家有秘方,可以按照你的意图摆布任何一匹马。当然,登门讨教是没用的,人家也不可能告诉你,只好设法绑架边老爷子逼他就范。至于怎样绑架,那就需要葛老师出面操办了,不过,葛老师手头拮据,雇佣绑匪的费用,还要易显丽想办法。易显丽看多了探小说,又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性格,利用继父的疏忽偷拓了钥匙印模,配制了秦锦才保险箱的钥匙,还设法搞到了密码,遂从保险箱里偷出了十两黄金。秦锦才哪知已经着了这少女的道道儿,再说保险箱里的东西又不是经常检查的,所以至死也不知道此事。
资金有了,对于葛轶昌来说,找个绑匪并不算费事。他已故老爸是帮会头目,徒子徒孙少说上百,人死后虽然树倒狲散,但真要找的话,还是可以找几个的,让他们帮着干点儿活不成问题,何况还有十两黄金。
刘纯阳曾是胡子小头目,手下有几个喽啰,解放后胡子干不成了,正在车站扛大包挣饭钱呢,听说有财路,当下纠集了唐应武、包启禄、宋纪三人。他们对于绑架是行家里手,租了房子、马车就开始行动。没想到边老爷子已经老糊涂了,就把主意打在他儿子身上。不料又是不顺,边心慈不在长春,还被军方聘为顾问。
往下该怎么办?这活儿必须得完成啊,葛少爷黄金都付了。四人一商量,就想到了去边宅盗窃资料。出发时并无把握,没想到很顺利就搞到手了。至于潜入“聚古轩”给马下毒,这活儿倒不算犯难,因为他们已经从葛轶昌口中知道马夫耳背严重。至此,四人的使命结束,完事后又去车站扛大包了。葛轶昌、易显丽交代了一应罪行后,专案组随即出动前往车站,将刘纯阳等四人拿下。
1949年9月26日,长春市军管会对一应罪犯进行宣判,判处葛轶昌、刘纯阳、唐应武、包启绿、宋纪纲死刑(刘唐包宋四犯新旧罪行合处),立即执行。易显丽获刑二十
【附录】
内容很精彩 就是有一个疑问 这匹大马怎么在48年长春围城战中躲过去的 按说当时城内一切能吃的都吃了 军马也吃了不少
说是长春,也可能是东北其它地方,时间也不见得那么准。
继承不了祖业,那就好好读书吧。罗祖郯读小学的时候成绩不错、而且书读得省力,既不需要补课,也不必老师、 ...
谢谢!这些档案虽然陈旧,但是依然惊心动魄。应该是影视节目的好材料,可惜现在的影视节目尽拍一些不靠谱的东西。
给马下药,引起“包心病”,这有点玄乎....
而且是一帮子外行,就凭一本偷来的病例记录就这么顺利地实施了犯罪,呵呵呵了。
内容很精彩 就是有一个疑问 这匹大马怎么在48年长春围城战中躲过去的 按说当时城内一切能吃的都吃了 军马也 ...
这小姑娘挺可怕的
这秦老板挺悲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