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你走遍草原 第六章
为了你走遍草原
冷明
第六章
1
温暖的南风连刮了两天两夜,田野里最后的积雪已经消失了,春天的溪流淙淙有声,草原上的洼地和小河沟也都涨满了水。第三天风停了,浓雾笼罩了草原,蒙古包和畜群全都溶入了白茫茫伸手不见五指的大雾中。
走场归来,北京的男知青和女知青们经受了大自然残酷的折磨,经历了世代生活在草原上的牧民谈虎色变的大雪灾,他们身穿破烂的蒙古袍,苍白的脸晒成了紫铜色,浑身上下脏的赛过了从来没有洗过澡的老牧民。
经过了漫长的冬天,知青们体验到了草原牧区的滋味:暴风雪与严寒;粗茶淡饭与饥饿;狂风暴雨与风吹日晒;它们好似一对对双生姐妹,随时会光临到知青们的头上。
一个冬天洗不了澡,身上长了虱子,头发里生了虮子,打满补丁的衣服穿在他们身上已经不是什么令人见笑的事儿了。几个月收不到一封家信,读不到一本书、一张报纸,他们表面上已经彻底地脱胎换骨,他们在思想上接受贫下中牧再教育的时候,大自然是否将他们的灵魂彻底净化了呢?
清明节刚过,正是接羔的大忙季节,本以为过了冬天一切都会好起来,谁知道接羔的时候更脏更忙更累。天气乍暖还寒,并且经常起大风,怀孕的母羊不分昼夜随时都可能生产,使劳累了一冬的知青们疲于应付,更加狼狈。
钟伟明的蒙古包没有羊群可放,他们五个人被派去为女生蒙古包帮忙,专门看护下了羔的羊群。两个蒙古包相隔不远,早上为迷途的羊羔找妈妈,把下了羔的母羊赶到男生这一边;晚上,几个男生轮流到女生包里蹭饭。
凤菊一向以大姐姐自居,在对待男生上更像是个名副其实的姐姐。男生来了,她不厌其烦地为他们烧茶做饭。
晚上吃过饭,苏铁叫上小龙,两个人一起到女生包串门。坐在女生包里,苏铁点燃一枝烟,凤菊赶紧为他到上茶,关心地问:“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
“吃的什么?”凤菊明知故问,她知道男生除了煮挂面还是煮挂面。
“面条。”
“有要缝的衣服就拿过来。啊,小龙。”凤菊其实是对苏铁说的,不好意思直说。
书怡在一边听收音机,只对苏铁友好地点了点头。
尔尼头上摆着本打开了的《毛泽东选集》,趴在箱子上写日记。尔尼现在倒成了文人,动不动就要装模作样的写什么日记。
开始还有人觉得奇怪,凑过去看看她倒底写了些什么。看了她日记的开头全是些《毛泽东选集》《毛主席语录》上的话,后面不外乎是些流水账,新鲜劲一过,她想让人看她的日记也没人感兴趣了。见苏铁二人进来了,说了声:“来了,”自顾自地继续写着。
支卫红凑近苏铁,与两个男生搭讪起来。
“你说这大春天,我还以为春暖花开阳光明媚会有好日子过呢,谁想比冬天还难熬,整天刮大风,要不就是黏糊糊脏兮兮的羊羔,忙得连饭都快吃不上了。”
苏铁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回头看了看书怡,想找话跟书怡说说,可是他猛吸了口烟,还是找不找合适的话题。
凤菊见苏铁频频地回头看书怡,一幅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禁扑哧一笑,说:“喝茶,”边说边把茶壶递了过去。
苏铁一边拿碗接茶一边说:“明天你们谁的班?要不我帮你们放羊去?”
凤菊听罢,不满地收起了笑容,小声地嘟囔道:“明天是书怡的班呗,明知故问。”见书怡听了苏铁的话无动于衷,凤菊放开大嗓门:“书怡!听见没有,又有人要帮你放羊去呢!”
书怡掉转头,冲着凤菊用平和的漫不经心的口气说:“不用,不用了。”说罢冲苏铁嫣然一笑,低下头继续听她的收音机。
苏铁使劲盯着书怡,心里说,我的妈呀,你可露了笑脸了。
书怡和尔尼各干各的,闷声不响。苏铁和小龙只得默默无言地低头喝茶,沉闷的气氛宛如铅块似的,越压越重,令人窒息。过了一会儿,凤菊搭讪着说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书怡偶尔朝这边看一眼,似听非听的样子。苏铁顺着凤菊的话头敷衍几句,心不在哉地点着头。
几个男知青常常主动请缨为女知青们放羊。轮到尔尼放羊,别人不敢靠前,大个杨远远地跑来责无旁贷地照顾尔尼,为她抓马,鞴马,或者干脆替她放羊。
书怡放羊时苏铁与要武都想去帮忙,两个人恨不能变成一条牧羊犬,一刻不离地跟随在书怡左右。
钟伟明每天出去为牧民们看病,怜香惜玉的事他好像没有资格。
初春过去了,草原上一如夏日,风和日暖,嫩绿的小草冒出了新芽,花儿都吐露了艳丽的新蕊,到处春意融融。春天带来的丰富多彩朝气勃勃和眼睛看不到的生机洋溢在草原上。春草繁茂,新婚的禽鸟和大大小小的兽类情侣们,避开人类贪婪的目光,隐藏在草原的秘密庇护所幽会。
2
一个春光明媚的早上,莫日根派小朝克骑上他那匹身高体壮春天也一点没掉膘的大青马,快马加鞭,挨个请北京知识青年到大队部开会,说是北京来了什么慰问团。
这天轮到尔尼放羊,听说来了北京慰问团,尔尼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几个女伴谁也不愿放弃与北京的亲人见面的机会,不一会儿男知青们骑马赶到了,大个杨见是尔尼的班,连蒙古包都没进,二话不说,赶着羊群走远了。尔尼感激地看着大个杨骑上马,手拿套马杆轰赶着羊群,想说点感激的话也说不出口。
大个杨见尔尼站在蒙古包外,脉脉含情地看着自己,冲她豪爽地一挥手,说:“快走吧,马肚带勒紧了,路上小心点。”
大队部简陋的会议室里好长时间没开什么隆重的会议了,知青们陆陆续续走进屋,见屋正中伟大领袖毛主席像前座着几位干部模样的人。公社书记一一介绍着,北京来的亲人与知青们一一握手问好。莫日根瞪圆了双眼努力想听明白北京来的干部说些什么。
慰问团与陆续赶到的知青们说着话,几个模样俊秀的女青年一起走了进来。慰问团里的两名记者眼前一亮,他们被尔尼和书怡的美丽震惊了,一个个目瞪口呆。望着身穿蒙古袍,脚蹬大马靴,脸蛋晒得黝黑的北京女知青,记者们问:“你们都在放牧吗?”
公社书记赶紧用汉话答道:“可别小看这五个女知青,她们放着一大群羊,走了一冬天敖特,羊没丢一只,她们五姐妹成了真正的草原新牧民了。”
“来来来,介绍介绍你们是怎么接受贫下中牧的再教育,怎么在大草原上成长的?”一位戴眼镜的记者问。
“对,说说你们是怎么和贫下牧民打成一片的?怎么样放羊?遇到过狼没有?”不等回答又一个记者紧接着问。
公社书记问莫日根到齐了没有,莫日根说全齐了。公社书记用汉话对慰问团的一位年龄较大的人说:“首先我代表公社革委会热烈欢迎北京慰问团,这位是团长祝风山,这位是…..白音塔拉大队一共有二十名北京知识青年,这位叫郑策、这位叫......”
公社书记磕磕绊绊用汉语讲完了话,慰问团的领导宣读了北京市政府的慰问信,又发表了一通热情洋溢的讲话。他说我们主要是来学习的,看到北京的知识青年在这里生活得这样好,真正的与广大贫下牧民打成了一片,我们一定把你们好的经验带回去,让全国人民知道,让北京的青年们向你们学习。随行的记者表示,让大家踊跃发言,把插队中的好人好事,把知青们的先进事迹都讲出来。
姑娘们望着北京来的亲人激动得不知所措,一个个脸红脖子粗,不知从何说起。郑策站在尔尼后面,他用手轻轻碰了碰尔尼的胳膊,见她无动于衷,着急地用脚踢了一下尔尼的脚后跟。
尔尼心领神会。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此时不说何时说,她突然提高了嗓门,举起了一只手:“我先说。”
“说吧。”
记者们用鼓励与欣赏的目光望着她。慰问团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脸上。
尔尼鼓足了勇气,一口气把一个女知识青年从不会到会,从怕苦怕累到草原新牧民的过程绘声绘色淋漓尽致地讲给了记者们听。
座谈会结束了,尔尼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家大报的记者采访了众多的北京知青后,特意为尔尼拍了照片,并特别嘱咐公社书记,一定要尔尼准备一份材料,他们要在北京的大报上发表。
就是这样一位长得美丽动人风姿绰约的北京姑娘,尽管脸上的冻疮还残留着片片紫色的痕迹,身上穿着牧民的蒙古袍,脚蹬大马靴,可是,这些土里土气的打扮丝毫掩饰不了她的天生丽质和与众不同。就是这个姑娘(经了解出身工人),不顾天寒地冻,骑着马与牧民们在一起,在茫茫的大草原上,一日复一日,放牧着牛羊。这些北京的女知青太可爱了,她们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上山下乡,在恶劣的环境中丝毫不退缩,与广大贫下牧民们一起战天斗地。而这位漂亮迷人的姑娘无疑是他们当中的佼佼者,是广大插队知青中的典型。
记者们回到北京,将女知青薛尔尼冰天雪地骑马放羊、走场、搬家、迷路(根据郑策为尔尼准备的材料,书怡的迷路嫁接到了她身上)、学蒙话、住蒙古包,还有积极参加批斗阶级敌人的运动,虚心接受贫下中牧的再教育,妙笔生花,描写得活灵活现,在北京和全国的数家大报上整版给予报道,尔尼的事迹在整个北京甚至全中国引起了轰动。
漂亮的薛尔尼一夜之间变成了全国闻名的知识青年的楷模。
在旗里、盟里,在区里、市里,在表彰优秀知识青年的大会上,在学校为鼓励更多的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报告会上,尔尼穿一身浆洗得发旧了的绿军装,脑袋上扎一对马刷子,侃侃而淡。
尔尼一改上中学时上台一说话脸就红的毛病,人越多越兴奋,讲起大草原来如数家珍。尽管一开始读错了演讲稿上的几个字,如把“迥然不同”念成了“回然不同”,把“牛虻”念成了“牛忙”,把“莘莘学子”读成“辛辛学子”,后来经人指点,不但对演讲稿倒背如流,并且越来越自信,相信稿子上所说的各种先进事迹,诸如迷路、遇狼群、抢救羊群等等,都是自己亲身所为。
“敬爱的首长、同志们、战友们:我是1968年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去锡盟草原插队的北京知识青年,我叫薛尔尼。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看一个青年是不是革命的,拿什么做标准呢?拿什么去辩别他呢?最好的方法就是看他愿不愿意走与工农兵相结合的道路......’”尔尼在雷鸣般的掌声中如醉如痴,手里的演讲稿都可以抛开不看了。最后几句话是她突然心血来潮,使自己的演讲锦上添花:“......毛主席啊毛主席,为了您老人家,为了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为了社会主义祖国千秋万代永不改变颜色,为了寻找到一条真正与工农兵相结合的道路,我们愿走遍茫茫草原!”
在学校的主席台上,在万人嘱目的大会堂里,尔尼如醉若狂,说得天花乱坠。城市里的小青年们听得热血沸腾,纷纷不顾一切地打起背包,奔向祖国的农村、边疆、兵团或农场。
尔尼的成功在知青中引起了极大反响。白音塔拉的北京知青们却大不以为然。
许多人羡慕她,说她走运;更多的人却从心里不服气,起码钟伟明有这样的想法。
上中学时,尔尼与伟明同在一个班,尔尼虽然模样出众,学习成绩却不敢令人恭维。考试过后,她的名字常常列在班上倒数第几。美丽成了她的累赘。
上中学时的尔尼虽然长得百般妩媚,却并未引起班主席钟伟明太多的注意。如今时过境迁,尔尼成了全北京乃至全中国的新闻人物,她对记者说的决心一辈子扎根草原,为保卫边疆、建设边疆贡献自己一生的豪言壮语,通过新闻媒介的宣传,成了时下最响亮的口号。
3
尔尼名声在外,她的风头盖过了任何人。书怡的美丽在尔尼面前也黯然失色。除去放羊,人们看到她多半是一个人在蒙古包里默默地读书。
这天,钟伟明给牧民看完病路过女生蒙古包,顺便进去串门。书怡出来看狗。见是钟伟明笑着打招呼:“伟明,今天够早的,给牧民看完病没事了?”
伟明说:“今天没什么事,书怡,今天不是你的班儿?”
书怡回答:“今儿个是尔尼的班儿,那几个都上大队部去了,就我一人在家。”
钻进蒙古包,伟明见毡子上放着本翻开的书,顺手拿起来看。“看什么书呢?”翻了翻里面的内容,伟明默念道:“《唐诗三百首》……朝辞白帝彩云间......”伟明摇头晃脑地朗诵了几句,突然停下来问:“哟,又研究开古诗词了?”
书怡冷笑一声,道:“咱们又不是政治家,用不着研究国家大事、毛泽东主义。”见钟伟明听了这话突然楞住了,书怡嫣然一笑,急忙解释说:“也就是你来了我跟你这么说。”
钟伟明也笑了。
见尔尼的皮箱半开着,箱子上摆满了毛主席著作、讲演稿一类,不无宽容地说:“也难为了尔尼,还得学习毛主席著作,还得整天写演讲稿,到处演说。”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前浮现出了尔尼在学校时,梳着两条长长的大辫子,泪眼汪汪,楚楚动人的可怜样儿——因为作文老不及格,被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挖苦得无地自容。
书怡打断伟明的话说:“这你就不明白了,人家现在还用自己动手吗?有秘书,有御用秘书啊!”
“秘书?”伟明挠了挠头,整个一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书怡见伟明呆呆楞楞的傻样儿,开心地笑了起来。“别说那个了,你最近怎么样?看什么书呢?”
“看书?别提了。除了《毛泽东选集》还是《毛泽东选集》,上次你借我的《牛虻》不知道谁拿走了,说什么也找不找了,真不好意思。”
“没事,丢就丢了。”书怡爽快地说。“我现在也没有书看,好在我带来本唐诗,这不,我没事每天背一首,天天背,唉,没事解解闷呗。”
“你......”钟伟明刚想说把书借给我几天,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马蹄声由远而近,牧羊犬也不吠叫。书怡突然意识到什么,把《唐诗三百首》往钟伟明怀里一揣,轻声说:“你尽管拿去看。我这一说话,忘了给尔尼做饭,人家也该回来吃饭了。伟明,你也吃了饭再走。”话没说完,她冲伟明神秘地眨了眨眼,“你也跟你们那位老同学近乎近乎。”
钟伟明把书怡的这本书带走了,这可救了他一命。当他一个人留在蒙古包里,逢到心情极度压抑的时候,只要看上几页,背上几段,万般愁思顿时烟消云散,恍惚置身于几千年前人烟稀少百国景仰的盛世唐朝。
4
春天悄然而逝,转眼间夏日来临。春天的风光也许说不上无限旖旎,夏天的草原则极尽它全部的丰姿。万物欣欣向荣,大地沐浴在阳光下,枯瘦、光秃秃的大地如今生气勃勃、精力充沛,大地的绿色翠碧欲滴,散发着浓郁的芳香,令人心醉神迷。
几个冬夏过去了,几个春秋过去了,草枯了又绿,绿了又黄。当夏日的微风又一次拂面而来,也唤起了插队足足有三年多,如今已是二十出头的知识青年们爱的涟漪。
单调枯燥的插队生活,没有电影,没有音乐,没有娱乐,没有什么开心的事。每天与马牛羊打交道,每天惦记着粮食、牛粪、蒙古包。
随着时间的推移,知青们已不再是宾客,他们是牧民,是有知识有文化的牧民;而这些城市来的文化人却大多放不好牛羊,比草原上最差的牧民都不如,并且实在吃不了无穷无尽的苦,受不了那份没完没了的罪。
知青们把羊群都交了出去。可是,他们也要挣工分,也要吃饭,还要回家,而草原上没有那么多适合他们的工作,大多数人一年要有半年闲,或干一些挖土、起石头、打草一类的体力活。
想当年,宏图远大,踌躇满志;而如今,一事无成,碌碌无为。幻想破灭了,所有的清规戒律都抛到了一边。仿佛传染病一般,知青队伍中开始戏剧性地上映着一出又一出爱情的悲喜剧。
丁言志从北京追到草原,虽然历尽坎坷,终于与凤菊确立了朋友关系。在人们眼里,凤菊不过是个手脚勤快的普通女孩儿,而对丁言志来说,凤菊无疑是至高无上的天使。他们的关系很快得到了双方家长的首肯。爱情和难以克制的肉欲吸引着他们俩每天每地幽会。
冰清玉洁的尔尼,在白音塔拉是一朵骄艳无比的鲜花,她的美丽无庸置疑,只是明里暗里追求她的男人并不多,不是因为她不出众、不风流,而是名花有主。
男知青们把她看成是大个杨的私有财产。朋友妻不可欺,大杨是所有男知青的好朋友,谁也不好意思对他的女朋友有非分之想。
可是往往有许多事出乎人们的意料。当爱情从地下走到了地上,人们对爱情再也不嗤之以鼻的时候,薛尔尼出其不意地甩掉了追求她多年,为她献过多少殷勤的大个杨,与郑策合拍了定婚照。
郑策个头不高,其貌不扬,但他出身好,文化也不错,并且难得富有政治头脑,“文革”中担任过红卫兵政委的他,天生具有非凡的组织才能,激烈的政治运动让他获益匪浅,使他能在复杂的阶级斗争中洞察一切。插队后,在公社、在生产队、在名目繁多的批斗会上、在调查阶级敌人的专案组里,他都是最活跃最卖力最受宠的一个人。虽然他吝啬的出了名,可挣的工分总是知青里最多的。
插队的数年里,郑策踏实肯干,无论放牧还是政治运动始终走在知青队伍的最前头。
想当初,尔尼被新闻媒介吹上了天,小小的年纪到处作报告,可写作并不是她的拿手好戏,她自己也不会自吹自擂。
这时候,富有政治头脑和才学俱佳的郑策主动伸出了援助之手。他不惜牺牲一切休息时间,甚至不惜耽误挣工分的日子,夜以继日地为尔尼赶材料,把尔尼这几年的生活、工作、学习,描写得令所有听报告的人、令所有插队的人、甚至令尔尼自己都感动不已。
尔尼靠着郑策为她源源不断提供的材料,越来越红,名气越来越大,尔尼不但暗暗地感激他,更看到了郑策具有的潜力和发展前途。
虽然一同来插队的知识青年们戏称他为政委,但几乎一致公认,他是知青中最有发展、最有能耐、前途无量的人。
数年来,政委人不知鬼不觉,犹如虎口拔牙,从大个杨的怀里将尔尼搞到手,由此可见一斑。
大个杨学名杨大威,满脸长着络腮胡子,长得足足一米八几的大块头,为人豪爽大方,特别对尔尼,真可谓情有独钟。
在学校的红卫兵组织里,大威是一员猛将,敢打敢拼,威武异常。尔尼天生丽质,白白净净,温文尔雅,能唱会跳,是红卫兵组织里的一名活跃分子。在学校里大威时时处处扮演着尔尼保护伞的角色:尔尼放学,他护送到家;尔尼有活动,他陪护到完;尔尼要到内蒙草原插队,大威心头一热,连犹豫的片刻都没有,紧随其后追了上来。
来到内蒙草原,尔尼更成了大个杨的专利:为尔尼饮马、喂马、找马、牵马;护送尔尼到各个蒙古包;尔尼回北京探亲,大威也要回家探亲;尔尼要回来,大威紧随其后;在大威的时间表上,永远只有一个作息时间,那就是尔尼的需要。
人大力不亏的杨大威是男生中最有权威、最大方、最豪爽、最有力量的一个,连一向爱打架的陈文生也惧怕他三分;可是在尔尼面前,他永远是一只温顺的小绵羊,时时刻刻一往情深地看着尔尼的眼色行事,唯恐尔尼不高兴。
他把家里给的、自己挣的钱全都花在尔尼身上,生怕尔尼亏了嘴受委曲。可是,虽然他百般奉承处处讨好,惟恐照顾不周,还是得不到长得越来越漂亮的尔尼热情的回报。大家都为大威捏了一把汗。
大威想到自己一身发达的肌肉,想到自己强壮有力的手,想到自己这一双能勒住任何一匹桀骜不驯的烈马的手,信心倍增。这样一双手不信握不牢尔尼的手。
尔尼上了报纸成了劳模,大威看到许多人参与其事,尔尼毕竟是个姑娘,怀有自私和虚荣的目的,她的正装换成了一件洗得发白了的旧军装,演讲时则穿色彩鲜艳的蒙古袍。
大威始终认为尔尼越来越疏远他是怕恋爱影响了她的进步,怕人们认为在广阔天地里一个先进的知识青年还沾染上资产阶级思想,卿卿我我,花前月下。他想,只要尔尼能进步,能有好的前途,他宁肯自己一个人默默地远远地看着她,想着她。
大个杨看到在这场吹捧尔尼的波澜壮阔的浪潮中,冲在前面叫得最响的是知识青年的领袖郑策。
杨大威顽强地、公牛似地追逐着尔尼,可他的理智让他不敢放肆。慢慢地,大威发现,他所渴望的爱情离他越来越远,尔尼根本不愿意跟他亲热,见到他好似感到不胜厌烦,甚至时时处处躲着他。他们已不像当初那般情投意合无话不谈了。
大威有事没事找尔尼搭讪,为她抓马、放羊,尔尼都心不在焉带答不理的。大威对尔尼神魂颠倒,尔尼却无动于衷。
尔尼看上颇富心计的政委,也可谓眼光深远老谋深算;只可怜性格豪爽为人大方的大个杨,对尔尼多少年来穷追不舍一往情深,自以为尔尼早已是囊中之物,不想受此打击,从此心灰意冷一蹶不振。
爱情使他看清了人生的意义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大草原在他心目中永远笼罩着一层打不破的黑暗。生命对他来说已经变得毫无意义,他的心中充满了仇恨,那张长满络腮胡子的脸饱经沧桑而显得苍老了许多。
他想摆脱过分压抑的情感,到处找酒喝,喝的烂醉如泥便会痛哭不止,不顾死活的在草原上放马狂奔。已经记不清多少次跌破了头,跌破了腿,浑身上下没有几处好地方。大个杨变懒了,整日没精打彩;身体变糟了,却甘愿从此沉沦下去。
没过两年,一位远在兰州的亲戚千方百计为他找了一个参军的名额,大个杨毅然决然地离开了草原,到兰州从军。他从宽广的草原又投身到寸草不生的大戈壁的怀抱。
5
在几十名知青当中,幸运的光环总不愿光顾钟伟明所在的蒙古包,五位男知青全都没有着落。
孟要武收敛起自己的粗鲁,表现得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对同是红卫兵战士的秦书怡大献殷勤。他想书怡也许会惺惺惜惺惺,对他这位昔日勇敢的真正的红卫兵表示一点好感,或者由于可以预测的他未来远大的政治前途,会将她的一生维系在他的身上。不管怎样,只要有一点点机会他就会抓住不放。然而,时间不长,他的美好计划在守身如玉的书怡温柔的笑容下很快宣告破产了。
秋天到了,要武小心翼翼地邀请书怡:“书怡,明天有一辆去公社的马车,咱们一块回北京吧?”
书怡看着低声下气如一只驯服的羔羊的孟要武,微笑着说:“你先回吧,我今年还不一定回去呢。”
要武的语调愉快而轻松,多少有点成竹成胸、胜券在握的自负。书怡的回答冰冷而有分寸,让要武哭笑不得。
要武前脚到北京,书怡没过几天也回了家。
书怡要出去串蒙古包,要武鞴好了黄膘马请她骑她都不骑,她笑容可掬地告诉要武:“你的黄膘马虽然老实可是太肉,我还是借钟伟明的大白马吧,又老实又快又稳。”
害得要武直要吃钟伟明的醋。
钟伟明的安详沉稳,温文尔雅,与要武刻意做出来的绅士派头截然不同。不过,想想伟明的家庭状况,想想他的穷困和破旧的衣服,想想他的地位,想想他众所周知的前途,他的条件也许是知青当中最差的了,鬼也不会看上他。
在白音塔拉,虽然号称高干子弟,可要武一点也显示不出有什么出众的才华,过人的胆识。他胆子小,自立能力差,与他那高大威武的形象相匹配的只有大得惊人的饭量。
情场上屡屡失意的要武总结出一条重要的经验教训:找对象不要找比自己强的!最后,还是貌不惊人的孟要武打破了僵局,这位高高大大落魄的干部子弟从北京领回了一位白白净净俊俏的女子。
姑娘也是北京人,长得身体玲珑面目清秀,小鼻子,小嘴,小个子。待人接物平和自然,虽然穿着朴素,可是她的风韵丝毫不亚于任何一个漂亮的女知青。姑娘在陕西插队,那里的农村贫穷得无法想象,每天下地干活,到头来还欠生产队的钱。姑娘填不饱肚子,北京家人困难重重,无暇顾及。要武回北京探亲,经当年一起的红卫兵战友介绍,两人同病相怜,一见钟情,姑娘不及多想,跟上要武,来到了草原。
大队部仅有的几间土房早已人满为患。知青们住够了夏天潮、冬天冷的蒙古包,最初的新鲜感早已荡然无存,都挤进了大队部为数不多的几间土房,哪里还有要武对象的住处。
好心的李凤菊看到老同学孟要武为难的样子,好歹为他俩做了顿饭,让牧民捎信给嘎日布。
阿爸嘎日布闻讯后让郝必萨哈拉图牵来要武的黄膘马,走投无路的要武将姑娘扶上马鞍,自己骑在马屁股上,从背后搂抱住姑娘的身子,一对儿患难与共的年轻人,一对儿相识不久的恋人,骑在老实肉头的黄膘马背上,一步一步颤微微慢腾腾投奔到嘎日布的家中。
牧民嘎日布是要武插包时认的阿爸。热情好客的蒙古族牧民喜欢认一些未婚的年青人当干儿子、干女儿,知青们插包到谁家自然就是谁家的儿子、闺女,他们顺理成章地喊这些牧民父母为额吉、阿爸。
要武的阿爸嘎日布长着鹰鼻、三角眼,嘴角上留着稀疏的胡子。他看上去足足有六十岁了,秃脑袋上滋生出一层短短的白发。他常常用那些被羊油染黑了的手指把又脏又乱的胡子捋来捋去。他平时不爱笑,笑起来嘿嘿嘿,皮笑肉不笑。他哈哈大笑的时候,露出牙齿不全黑洞洞的嘴活像口井。嘎日布给人的印象即狡猾又奸诈,凶恶中透着阴险。连他家养的狗都跟着主人而变,看人的目光绝跟别人家的不一样,对待生人一只只活像下山的猛虎,不留半点情面。
但这个被大家认为冷酷而毫无风趣的老人,却收留了一文不鸣的要武和他的女朋友。
嘎日布出身三代贫牧,与脸上长满雀斑的儿子郝必萨哈拉图共放着足足有上千匹集体的马群。嘎日布一家是大队里有名的吝啬鬼,一般人到他家作客,只能喝碗空茶,他的老婆从不给人端上炒米、奶豆腐、手把肉什么的。这位大爷还有一个爱占小便宜的毛病,抽烟从不带火,走到那里借到那里,用人家的火柴点着烟,往往还要顺手牵羊,将人家的火柴揣进自已的怀里。有时晚上回家能从怀里掏出七八盒胜利品呢。牧民们因此开玩笑地喊他“起灯阿爸”。看到他叼起讲究的文革中抄牧主家分来的胜利品,一支上好的绿翡翠嘴银烟袋锅,调皮的小伙子们会一边递上火一边调侃地高声问:“起灯阿爸,又忘记带火了吧?”
除去小气,嘎日布家的卫生用知青们的话说恐怕要在全大队数第一,倒数第一。有个刻薄的女知青领教过他家的埋汰以后,戏称嘎日布老婆是卫生部长。
本来蒙古包中就脏,夏天一件蒙古袍,穿了盖,盖了穿;冬天一个大皮得勒既当大衣又当棉被还当厕所。每个人的身上爬满了虱子,长满了虮子,牧民妇女闲下来时一个重要的工作就是为女孩子们挑头发里的虱子和虮子,用手指甲咔吧咔吧地掐瘪。
吃饭的小瓷碗每人一个,蒙古包的女主人每天会用沾满了油垢、膻气烘烘、盘在头上乌黑的脏手巾将它擦得油光瓦亮。小瓷碗一碗多用,洗脸、洗头、吃饭、喝茶都用它。
一个圆圆的不太大的臭气烘烘的蒙古包里,住着嘎日布老两口和他的老姐姐,一个弯腰、驼背、瘪嘴、干瘦,长得活像个巫婆似的老处女,每天阴沉着脸,不停地背个大筐在外面拣牛粪。还有六个小男孩,除去郝必萨哈拉图二十多岁打算要结婚,往下一个比一个小两岁,每天穿着破蒙古袍,大的要出去放牧,小的在蒙古包里嘻笑打闹,一个个脸上脏得像个小鬼儿。
阿爸嘎日布一家对孟要武小公母俩的到来当成一件天大的喜事,特意杀了一只肥硕的大绵羊盛情款待,并且将儿子准备结婚的新蒙古袍拿出来给孟要武的女朋友、他们未来的儿媳妇当被盖。他们可不管什么过门没过门,要武的女人就是他们家的媳妇。
知青们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要武长得跟嘎日布活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高高的个子,膀大腰圆,三角眼,什么时候都剃个大光头。
嘎日布一家把要武当成了自己的亲儿子一样看待。其实了解嘎日布的人都知道,他对儿子管教甚严,甚至有些刻薄,而对要武的关心体贴却出乎人们的意料。
不知情的人走进蒙古包,会以为要武是亲的,郝必萨哈拉图是后的呢!尤其令人大惑不解的是,嘎日布的老婆对待外人从来小里小气,而对待要武确是真心真意,体贴入微。
要武的到来,平空给一家人增添了不少负担,要武没钱,他的女朋友更没有。如果有,谁还会大老远的跑到这儿来呢?草原上除了放牧是件长久不衰的工作,哪儿还有什么体面的、可干的、足够养活一家人的活计呢?要武会什么?他的女朋友会什么?什么都不会。
凌晨,草原上还是雾气沼沼的一片,刚刚褪去夜色的天空不情愿地放出了灰朦朦的颜色,渐渐地,东方露出了鱼肚白,而这时,嘎日布的老伴和那个巫婆似的老处女早已开始蹲在乳牛的肚子下挤牛奶了。
横七竖八摆满了人头的蒙古包里传来嘎日布不耐烦的吼叫声:“起来!起来!一会儿蚊子多了马群又要跑远了,郝必萨哈拉图!”
孟要武被阿爸的叫声吵醒了,他揉着睡眼惺松的眼睛,看了看旁边女朋友睡觉的地方,空无一人。他知道,她又帮额吉挤奶去了。
孟要武挠了挠骚痒难忍的上身,感觉有东西在浑身上下乱窜,无疑内衣内裤里爬满了虱子,都是这些小东西在作怪!孟要武懒洋洋地爬起身,用了不大一会儿的功夫,穿好蒙古袍,系上腰带,走出去与郝必萨哈拉图一起抓回了各自的马匹,鞴好鞍,回到蒙古包,家里的奶茶也烧好了。
一家人匆匆忙忙喝完茶,父子三人走出蒙古包,看着嘎日布从蒙古包门上方抽出三支套马杆,孟要武接过一支,解开马缰绳,与他的阿爸、郝必萨哈拉图一起去找马群。
蒙古包在草地上投下一片清晨的淡影。稀疏的浅草上露珠点点。往远望去,晴空万里,高远,蔚蓝。
阿爸拿上套马杆,左手握住马缰绳,扶着鞍座,右手的套马杆如晴蜓点水般往背后一杵,飞身上了马。
郝必萨哈拉图用一顶破蓝帽子遮住自己乱蓬蓬的脑袋和顶上的秃疮,牵过坐骑。那是一匹暴烈的刚刚驯服了的生个子。他刚要用套马杆点地,身边的马围着他不停地疯狂地转了起来。郝必萨哈拉图不慌不忙,套马杆在身后用力的一刹那飞身上马,蒙古袍的下摆被风兜得鼓鼓的,身下的枣红马往前一窜,几乎要将他掀下马来。郝必萨哈拉图左手使劲勒紧马嚼铁,身子往前一探,右手里握着的长长的套马杆夹在了胳膊下。潇洒自如一气呵成。
要武第一次拿着套马杆上马,他思索半天,如法炮制,鼓足了勇气,使上吃奶的力气,套马杆立在胸前,胳膊用力,沉重的身子往马上一跃,套马杆奇怪地挡在他的裆下,他的身体不但没有骑到马身上,反而一屁股摔了下来,惊得黄膘马驮着空鞍座飞奔而去。
被知青们讥讽为酒囊饭袋的孟要武,每天不辞辛苦,早早地给黄膘马鞴好鞍,帮助嘎日布父子俩去放马。与其说是帮助不如说是添麻烦。他不会套马,不敢骑生个子,只能东跑西颠,跟在弟弟郝必萨哈拉图的身后,用套马杆圈圈马。
这一天,钟伟明看病路过嘎日布家,进来找要武聊天。要武一早出去还没回来,蒙古包里几个小男孩嘻笑打闹着,要武的女朋友站在高大的奶桶边,帮额吉捣着酸奶。嘎日布老伴取下头上盘着的黑毛巾,拿过一个小碗,用黑毛巾擦了又擦。
“放炒米吗?”额吉问。
“不用,我喝空茶。”
要武的女朋友舔了舔嘴唇,咽了口唾沫,心里恨不得说:“你不吃炒米我吃呀。”
“你就是钟伟明吧?要武老提起你。”
“是,我跟要武是一个班的。”
“你们家可真够惨的。”姑娘也不客气,直杵伟明的心窝子。
伟明笑了笑,所问非所答:“你跟要武早认识吧?”
姑娘也笑了,望着伟明的脸认真地说起来:“不认识!也是该着,我们才认识没几天。”
“是吗?”
提起与要武的这段姻缘,姑娘来了兴致。
“也巧了,在北京我找我们一块插队的同学,也是女的,刚巧碰到了要武。我们这女同学更惨!你猜怎么着?她爸跟要武他爸是一个单位的,一个书记,一个局长。我们这同学多幸运啊,她爸头一个解放了。不过她也够倒霉的了:那时候刚去插队,我们在陕西没粮食吃,实在熬不过去了,我们就回北京,吃家里呗。可我们那同学没家可回,她妈、她爸都给轰走了。她一个姑娘家一点辙也没有。在村里她说了,谁要给她口饭吃,她就嫁给谁。就这么着,嫁了个老农。人她爸解放的早呀,她爸一解放,头一件事就让她跟老农离了婚,回了北京。她爸还一个劲骂她没出息,你说这赖她吗?要说挨饿我们可是领教过了,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什么辙也没有!”姑娘越说越兴奋,容不得钟伟明插嘴。“我们同学她爸说了,要武他爸也快解放了。人家可都是高干,高干啊!都是十三级、十二级的干部,可不是闹着玩的。就这么着把我介绍给了要武。在北京要武把草原说的天花乱坠,可我看也没什么好的,唉,没办法,忍着吧,早晚他爸解放了,就有指望了。”
姑娘在发牢骚的同时不忘炫耀要武的出身。伟明自然明白,不是每一个姑娘都有这样的好运气,能碰到个高级干部的子弟谈婚论嫁。
要武在马上颠簸了多半天,清晨喝的炒米茶早消化得无影无踪,一顿能吃一百多个水饺的大肚汉饿得前胸贴后胸,骑在马上,望着自家窜上来的几条凶神恶煞般的大狗,他不耐烦地用套马杆狠命抽将过去,嘴里大声骂着:“敢咬我?你们这些畜牲!”
走进蒙古包,顾不得跟女朋友说话,端起额吉送上的炒米茶,来不及细细地咀嚼,一碗炒米连汤带水早下了肚。
额吉微笑着一边说一边用手在火炉边的热牛粪灰里扒拉出一个坑坑瘪瘪的小铝盆。
“饿了吧?”她打开盆盖,把盆推到要武的面前。“吃吧,我用黄油烙的饼。”
蒙古包里,围坐成一圈的几个小男孩嘴里咽着口水,出奇地老实,他们用手托着腮帮子,怯生生地瞪大了眼睛望着这位北京大哥哥,谁也不敢出声。嘎日布和儿子默默地喝着茶,孟要武顾不得脸面,狼吞虎咽一口气吃下了所有的黄油烙饼。
这以后,只要要武放马回来,额吉知道他饭量大,怕他顿顿喝炒米茶吃不饱饿肚子,都会专门为他烙好两张黄油饼,放在破铝盆里,偎在热牛粪灰边,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下肚。
要武与那位姑娘一日复一日住在嘎日布家肮脏破旧的蒙古包里,身上长满了虱子,衣服脏得油黑发亮也不愿离去。他们无处可逃。他们仿佛成了这个又脏又乱人口众多的老牧民家的一分子。他们一天天的住,一天天的盼。姑娘在陕西饿怕了,为了混口饭吃才跟了要武,可是,在这个有十来口人的老牧民家,她也从来没有吃饱过。这样一大家子人,她怎么好意思放开肚吃起来没完没了,况且要武比她的饭量不知要大多少倍。姑娘学会了像个老牧民一样喝茶,小瓷碗里泡上炒米、奶渣子、一两块炸果子,如果赶上运气好还有三两块肥羊肉,不用筷子,吃里面的东西就用自己污黑的手捞起来吃,最后剩下的米粒一点也不能浪费,用嗅觉敏感的舌头将每一粒炒米舔进嘴里,把大大小小的沙粒剩在碗底。姑娘的肚子瘪瘪的,甚至有时不得不趁没人的时候偷偷捏一粒奶渣子放进嘴里。
两个人守着一大家子人没有功夫亲热,每天睡下以后,要武闻着姑娘身上一股刚挤出来的鲜牛奶气味,姑娘怜爱地抚摸着要武棱角分明的脸,久久不能入睡。
“我身上痒得历害,想找个地方脱下衣服看看也没地方,昨天我在外面翻开秋衣一看,缝里全是虱子,嗖嗖乱爬,真让人受不了。”
要武挠了挠身上,无奈地说:“再凑合些日子,我身上也痒得不行。”要武说完,用爱慕的目光凝视着她,凄然一笑,然后又自我安慰地说:“没关系,虱子咬不死人。”
密密麻麻的虱子爬到姑娘的身上,爬到她的衬衣里,爬到她的秋裤里,咬得她火烧火燎地难忍。姑娘一面搔痒,一面叹气。蒙古包外面不知谁的马直打喷鼻,把她的睡意全吓跑了。姑娘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要武将她搂进自己的怀里。
虽然两人都是牢骚满腹,非常灰心,但要武从来不提在北京的日子,不提住高楼、坐卧车的经历;姑娘也不提在家是个多么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大家闺秀。北京和草原,牧民和学生,幸福和受罪,还有脏和饿,多么带有嘲弄的意味啊。他们每每相视一笑,这是两人一种心照不宣心领神会的契合。
两个年轻人习惯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脏和虱子,习惯了半饥半饱的一天三顿茶,习惯了炒米和羊肉面,甚至习惯了夜间在一大家人中间合盖一个蒙古袍,在袍子里边偷偷做爱。
要武终于能够身穿蒙古袍,左手握着马缰绳扶着鞍座,右手杵着套马杆用力一点地,像个标准的乌珠穆沁马倌一样潇洒地翻身上马了;在奔腾的大马群里,要武像个真正的马倌一样,端坐在马背上,黄膘马随着套马杆头的指示,飞奔着,死死盯住马倌要套的马,左拐右拐,终于能够套住小马驹了;他欢喜得不亚于当上了真正的红卫兵。
要武的对象也终于学会了挤奶。每个清晨,灰色黎明的天空上闪烁着稀疏的晨星,风从远方吹来,草原上雾气腾腾,蒙古包、沼泽地、小河边、苇塘和披着露水的小草,都笼罩在一片凉爽迷人的朝霞里。太阳在地平线后面懒洋洋地不肯升上来,这个瘦削的身体纤弱的北京姑娘穿上又脏又破的蒙古袍,上面粘满了奶渍和稀牛粪,提上木制的小奶桶,跟在额吉身后,一起到牛圈去挤奶,俨然一个草原上牧民家的媳妇。
每天黄昏日头未落,她跟着额吉蹲在奶牛下挤奶,两条白皙的光腿溅满了新鲜的乳汁,直到夜色渐浓,到处闪着银色的露珠,她和几个调皮的小男孩儿把牛犊赶进圈。
要武和这个来自北京的姑娘在艰难困苦中相依为命,他们从不相识到相识,从不熟悉到逐渐产生了难割难舍的感情。姑娘把一个女人能给予丈夫的一切都给了要武,要武在她身上得到的同情和信任,是他在别人身上从来没有得到过的。她是他娇媚可爱的朋友,两性关系成了他俩之间最坚固的纽带。要武的欲望得到了满足,他变得异常平静,与世无争,跟任何人都和颜悦色,和睦相处。爱情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基础,还有盼望着早一天走出草原的希望。
6
要武的成功无疑为全包的弟兄作出了榜样,使他们眼界大开。陈文生经人介绍,跑到贫穷的巴林左旗农业地区,去相一位姑娘。
在一座有着几十栋土房子的村庄里,穿过堆满粪堆、扬满灰尘的土路,村边一间破烂不堪的知青集体宿舍里,介绍人也就是经常在大队揽活的包工头老田头,将一位姑娘介绍给了陈文生。
老田头何许人也,精明会算计,从来不做亏本买卖。他在草原上结识了许多朋友,牧民们都乐意找他干活。老田头善于钻营,见风使舵,特别会巴结牧民里那些当官的,谁家有什么活都乐意找他干,什么钱不钱的,老田头从来不跟他们讨价还价,到头来谁都亏不了他。牧民们看见坝前来的穷农民穿着破衣烂衫,一颗汗珠子摔八瓣,干的都是些又脏又累的力气活,打心眼里可怜他们,大队领导都富得流油,稍微赏赐点老田头就乐得不行。老田头管岁数大的牧民叫叔叔,管平辈的人叫大哥,管年轻人叫兄弟,与牧民们称兄道弟,颇有人缘。
老田头来来回回路过白音塔拉大队部,每回都要在孙满福家里打尖。他见大队部里外里就是陈文生霸道,爱欺负人,动不动还犯抢。坝前农民的小毛驴车拉点沙果、蔬菜,想找牧民们换回点油呀肉的改善生活,每回都逃不过陈文生的魔掌。陈文生仗着胳膊头子硬,仗着是北京来的知青,来来往往的人谁也不敢惹他。
老田头听孙满福说陈文生急得猴儿似的要找媳妇,女知青们都嫌弃他,孙满福一家子死活看不上他,才不答理他呢,拿孙满福麻脸老妈的话说,就该让陈文生这样缺德的人打一辈子光棍。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老田头灵机一动,想起自己村里有个北京女知青想上霸后找朋友。凭心而论,老田头看不上陈文生,虽然小伙子长得高高大大的并不难看,可他张牙舞爪的不是个正经过日子的人,自己家里也有个待嫁的姑娘,他想,我才不让这样的什么王八蛋知青给糟蹋了呢。可为了在白音塔拉大队这个地方站住脚,偏得要过陈文生这一关。于是他想,何不顺水推舟,作了这桩大媒,一来成人之美,积德积善;二来交了朋友。如果大功告成,在白音塔拉这个地方,再也没有人敢欺负他了。
“翠玲,这位就是我跟你说的坝后的北京知青陈文生。”
“我叫陈文生,你就是葛翠玲吧。”
“嗯,是。”姑娘不好意思地回答。
“你哪年来的?”
“我们是六九年来的。我们这批都到的农区。”
“我比你早一年,我是六八年。”
自打老田头告诉葛翠玲有这么一个北京小伙子,葛翠玲早已心神不定了,她焦急难耐地等了好多天,强压下自己心中升起的热切的念头,假装害羞地不敢看那个人。
“你们牧区都放羊吧?不种地多好。” 葛翠玲趁着问话使劲看了看陈文生。
啊,这个精神的小伙子把他完全征服了。他身穿白衬衫、蓝裤子,脚上是擦得贼亮贼亮的高腰大马靴,显得他更高大威武了。他英俊的脸庞方方正正,黝黑的脸刮得十分干净,一双浓眉大眼透着机敏干练。真是老天有眼,如果他愿意,葛翠玲恨不能立即毫不抗拒地、毫无羞耻地、不拘泥于任何形式地立刻委身于他。
“你们坝前老种地多苦呀,大太阳底下,弯着腰,我们坝后可用不着干这些庄稼活,我们那儿不种地,都是牛、羊,要乐意放牧,骑着马,悠哉游哉,多美呀。”陈文生描绘着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的幸福场景,忘了那时整天围着羊屁股转,发誓这辈子再也不放他妈的羊了的诺言。
“喔,大草原多美呀,又富裕,不象我们农区,连粮食都不够吃。”
“我们吃粮用粮本,粮食有的是,肉有的是。”陈文生吹嘘道,忘了自己经常没油没肉的日子。
老田头见两个年轻人一见如故,也不害羞,不管不顾地聊了起来。他心想,常言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瘸子队长,是人家姑娘不乐意,可就怪不得我了。
其实老田头心里明白,他恨就恨在瘸队长每年都亲自带人上他家割资本主义的尾巴。这个瘸子一点都不讲情面,因为老田头名声在外,每年出去搞副业都能挣到钱,秋收完了,天气凉了,外出打工的农民陆陆续续都回来了,瘸队长就象猫嗅到了老鼠的味道,雷厉风行,闻风而动,带着公社来的工作组,非要他交出钱来不可。交了一千,不行,交两千;交了两千,还要再罚四千;直罚得老田头吐了血,恨不能用刀子捅了他。罚了钱,瘸子临走临走还威胁说:“告诉你呀老田头,明年要是还敢搞副业,小心给你开批斗会,让你当个典型,别以为你是贫下中农就不敢管你了。”
老田头心里明镜似的,不就是我家的咏娥没答应跟你搞对象吗!我家的咏娥心高着呢,能看上你个瘸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你们先聊着,我去串个门。”
介绍人老田头见离自己的复仇计划越来越近了,知趣地借故先走了。刚刚走出了门,老田头反脸又走了回来。他小声地神秘莫测地对葛翠玲说:“回头你可千万别说我是你们的介绍人!”一边往外走着还不忘再叮嘱一遍:“记住呀,姑娘,千万别说!”
陈文生喝了口水,离那位姑娘坐得更近了。当想到差不多将来他要天天守着这么一位漂亮的姑娘身旁,陈文生的两眼闪耀着贪婪而又爱恋的光芒,骨碌碌地在她身上扫个不停,对自己的色欲丝毫也不隐瞒。
满脸通红的姑娘挨近这么一个健壮的男子,她内心中感到强烈的震动,使她蛰伏在肉体里的灵魂好似要跳出来,只感到幸福,她的心完全被他占有了。
“他是如此英俊,如此刚健,这样的美男子能来找我真是苍天有眼。” 葛翠玲想。
陈文生那双黑眼睛贪婪地从头到脚盯着葛翠玲看,好像生怕遗漏姑娘的美丽,他这赤裸裸的厚颜无耻的色迷迷的目光让葛翠玲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我们坝后草原一马平川,可见不着这么茂密的庄稼地。”陈文生用手擦了擦从莫日根那里借来的锃亮的黑马靴,“你领我上庄稼地看看。”文生说着话,眼光仍胶在葛翠玲的脸上。
“走,走吧。”
这是一片长着足足有一人多高老玉米的青纱帐,人钻进里面顿时被庄稼给淹没了。田梗上长着尖尖的嫩草,低洼的庄稼地里积了水,狗在不远处乱叫,虽然太阳高照,但洋溢着青庄稼味的潮湿空气中,蚊子成群结队地嗡嗡飞鸣。
葛翠玲拨拉开一行行的玉米,在前面领路,陈文生紧紧跟在后面。不一会儿的工夫,陈文生抓住了葛翠玲的手,她没吱声,心甘情愿地让陈文生攥着自己的小手,脸兴奋得通红,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庄稼越来越深,越来越密,地上杂草丛生,前天晚上刚刚浇过了水,地上还是湿漉漉的。
走着走着,葛翠玲突然感到陈文生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了。她不知所措地站住了脚,回头看了一眼陈文生。
陈文生喘着粗气。他是那么的英俊漂亮,一双大眼紧紧盯着她看。当葛翠玲的目光与陈文生的眼睛对视的一瞬间,不用多,只这一眼,小伙子就把姑娘的心俘虏了。
陈文生拼凑了几箩筐的甜言蜜语都用不着了,他一把将葛翠玲搂进怀里,把脸凑了上去。
葛翠玲害羞地本能地躲闪了一下,却紧紧搂住了陈文生的腰。
陈文生的情欲达到了顶点,他什么也不说,一下扑倒了葛翠玲,一只强有力的手顺势把葛翠玲的裤腰带扯断。
幸福感淹没了一切,葛翠玲一点没觉得庄稼地湿漉漉的,一点没觉得地里带刺的拉拉秧扎屁股,半推半就,两位陌生的男女在庄稼地里进行了他们一生中的第一次交合。
当大雨点从追来的一片乌云里洒下来的时候,文生他们俩急着从庄稼地里往回跑。雨点把村里土路上散发着大粪气味的轻尘压了下去,雨点滴滴答答地打在屋顶上,打在两个年轻人的身上,文生不禁打了一个冷颤。他用自己的衬衣遮着羞羞答答的葛翠玲,搂着她,他们就这样紧靠在一起,冒着急雨,走回了知青土屋。
真应了那句老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陈文生与这位从没见过面的北京女知青一见如故,话没说上三句半,早是木已成舟。
从一开始相识,葛翠玲便觉得与文生情投意合,随即以身相许,那过程顺利得连介绍人老田头都始料不及。村里的人们觉得难以相信,一个活生生的大姑娘就这样没有任何定婚仪式,没给一分钱彩礼,说走就跟着一个小伙子走了。
村里人都知道,葛翠玲是个傲慢、自私的姑娘,她的坏名声全村家喻户晓,她跟瘸队长定婚也有两年多了,盅也换了,酒也喝了,彩礼也给了,姑娘在婆家住了小二年的光景,瘸队长的老妈见谁都说自己的媳妇怎么怎么地,只差领结婚证将葛翠玲娶到家。
熟人都知道,葛翠玲与瘸队长定婚于心不甘,可毕竟生米煮成了熟饭,这姑娘在人家连住带吃有二年的光景了,谁知鸡飞蛋打,这媳妇说走就走了。
瘸队长的老妈谁也不怪,就怪自己的眼皮子浅,满以为拣了个便宜,自己的瘸儿子娶了个北京来的黄花大姑娘,让几辈子当农民的家里增光添彩,也让街坊邻居开开眼,别以为我们儿子从小得小儿麻痹跛了腿,就找不着好姑娘!现如今可好,钱也花了,人也丢了,儿子并没占什么便宜,只好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暗地里抽自己的嘴巴。谁让人家是北京来的知识青年呢,要是换了本地土生土长的,哼!说什么彩礼得退吧!钱得赔吧!能让你那么痛痛快快地走了!
“唉,走就走了吧,走了也好,这样的媳妇不要也罢,成天介拉舌头扯簸萁,地里活干不了,家里活不会干,嘴馋屄浪必得上当!”瘸队长的老妈狠狠地说。
瘸子队长见就要娶进门的北京姑娘明目张胆地跟个北京小伙儿勾搭上了,晒得通红的脸没有一点血色,他用牙齿从里面咬住的嘴唇变得像石头一样僵硬,他一瘸一拐不甘心地走回家,自言自语地嘟囔道:“也不是什么好货,走就走吧。”
姑娘那时的情绪亢奋得以为世上一无所惧,但是,在他们的情爱达到了高峰的瞬间,她也猛然意识到前面是个深不可测的山谷。年轻人贪图快乐,认为徜徉在情爱花园里,只有幸福和满目鲜花,殊不知眼前也许还是初次苟合时那样的杂草丛生的莽莽荒地呢。
就这样轻而易举,不花一文钱,文生白白拣回了一个媳妇。
7
恋爱、情爱、性爱,就这样悄悄走进了青年们的生活中。温情、甜蜜兼或苦涩的爱情给这个寂寞的天地增添了无尽的乐趣,给知青们空虚的心灵填补了充实的旺盛的燃料,使青春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猛烈。
渐渐地,一些瓜熟蒂落的爱情伴侣从夜晚秘密约会发展到白天也如漆似胶地凑在一起,再也离不开的地步。
一贯老实墩厚被知青们尊奉为老大姐,从来都是循规蹈矩长得并不漂亮也不风流的凤菊,竟不顾廉耻的与丁言志半公开半隐敝地同居了。所有的清规戒律都被打破了,一对对青年男女打情骂俏谈情说爱,人们对这一切熟视无睹,不以为然。
虽然性火在每一个知青身上蛰伏着燃烧着,而有些知青却显得十分平静。他们认为世间哪有什么真正的爱情,压根就是生殖冲动。他们压抑着自己,不去追求,不去恋爱,发誓要离开草原,固执地不交异性朋友,开始策划、蕴酿回城的战略目标......
当雄性荷尔蒙在钟伟明体内不断分泌不断增长,当情爱如甘醇的马奶酒时时诱惑着每位走向成熟的男女,钟伟明也在做着梦。一个甜甜的、理想的、温情脉脉的梦。他渴望罗曼蒂克的生活,渴望得到爱情。
每天骑上高大英武的大白马,钟伟明都要走很多的路,去为那些生病的牧民们排忧解难。冬天,凛冽的风雪裹挟着他,寒风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钟伟明犹如置身于一座冰窑里,五脏六腑从里到外痛彻骨髓。夏天,劳累了一天,饥饿困倦一起袭来,赶上下雨道路泥泞难走,每位骑在马上的牧民都恨不得立即回到家。钟伟明却常常鬼使神差般绕到朝鲁家的蒙古包,去看望出息得如天仙下凡般的奥日娜。每天想见她的愿望如此强烈,以至骑在马上还嫌慢,为了见她一面,不惜多走好几十里路。
太阳刚刚落山,草原上顿时凉爽了许多。钟伟明一路大颠着,不惜让劳累了一天的大白马又出了一身臭汗。
朝鲁家是名副其实的牧主,当然不会让他家放畜群。朝鲁家的蒙古包孤零零地扎在一个小山包上,包前摆放着一辆棚车,一辆水车,两辆桦木轮子的牛车。离不远安放着柳条编成的牛犊圈。牛车一旁立着一个木架子,朝鲁手脚不闲地摆弄着一根根木棍,将它们弯曲成长短、曲度一致的木条。这些木条穿扎起来就是一个蒙古包的骨架。
额吉和奥日娜刚挤完奶,进到包里烧茶做饭,外面看家的大黑狗布日古德和四眼狗赛虎突然狂吠了起来。奥日娜跑出蒙古包看狗,笑咪咪地大老远地大声招呼着:“伟明哥哥来了。”
钟伟明骑着大白马一溜烟跑到了奥日娜跟前,一边下马一边问好:“你好!奥日娜。”
“你好!”
钟伟明放下药包,盘腿端坐在蒙古包中央,不一会儿,奥日娜香喷喷的奶茶递了过来。
“钟哥哥今天都到哪去了?”奥日娜问。
“在河东遛了一天。”钟伟明望着脸上好似有些微微发红的奥日娜说。
“到朝克家去了吗?”额吉问。
“去了。”
“朝克额吉身体好吗?”
“好。就是最近经常下雨,一下雨阴天关节就痛。”
“哦,可怜的人啊,朝克总算长大了,额吉好歹有人照顾了。”
奥日娜近来好像变得越来越好看,并且见了钟伟明知道了害羞,递过茶、奶食,说上不多几句话就不再言声。
天色渐渐黑了,奥日娜急着出去圈牛犊,出去之前不忘叮嘱一声:“钟哥哥,不要着急,吃了饭再走。”
钟伟明想在奥日娜的眼神中寻找更多的答案。要是她对他说:“钟哥哥,别走了,住在我们家吧。”那该多好。
牲口群在天还没有黑透的时候陆陆续续从草原上回到了家。苍白暗淡的月亮从敖包山后升起来了。河面上映出一条月光铺出的波光涟漪的小径。晚上赶路既凉快又清静,还能带着一个甜甜的梦回家。
在朝鲁家破旧的蒙古包里,奥日娜端坐在大毡的一边,她穿着一袭白布作成的蒙古袍,尽管朴素,可是仍然难掩她的美。她的蒙古袍胸前微微隆起,腰上系着大红绸带,她低垂的眼皮下有一片阴影,瞳仁闪着温暖的光亮。她的姿态那么自然、优雅,有一种说不出的美。她见到钟伟明会微笑着与他说几句话,钟伟明则入神地欣赏起这幅绝妙的绘画,传到耳边的额吉的话早成了耳旁风。
奥日娜无疑是草原上一颗闪亮的星星,是善良和美丽的化身,是一株出水芙蓉,是钟伟明心中的出塞昭君。她个子不太高,很窈窕,表情细腻丰富,不大出声,一张小小的模样清秀的嘴巴,别有一番韵味。
客人多了的时候,她总悄悄地坐在一边,唯恐引人注目。她羞怯的躲躲闪闪的目光,总是那么动人。奥日娜嘴角露出的微笑会感染每一个人,她的快乐与善良像宽广无垠的草原一样坦荡纯真。无论是谁,如果跟她相处一会儿,既便是最郁闷的年轻人,都会变得同她一样愉快。
奥日娜与知识青年们天生有着不解之缘,甚至那些漂亮、挑剔的北京姑娘看到奥日娜脸上露出开朗、单纯、稚气的笑容,都会被她感染,也不顾及她是牧主的女儿,都会牵着她爱不释手,羡慕地看着她那妩媚骄嫩的可爱模样。
贫寒而美丽的奥日娜令年轻的牧民小伙子们垂涎三尺,成为他们追逐的目标,以为轻而易举就能成功。一些不安份的年轻人策划半路拦截奥日娜,或夜晚偷偷钻进她家的蒙古包。然而在奥日娜守身如玉的决心面前那些风流韵事永远没有得逞的机会,在时间面前一一搁浅了。
奥日娜风流而不低贱,多情而不轻佻。令钟伟明感到欣慰的是,在众多的追求者中真正来提亲的并不多见,人们憎恶牧主,与其划清界限还唯恐来不及,谁愿意与牧主的女儿结亲。美丽的姑娘也因出身低微而身价大栽。
前天,钟伟明擦黑路过奥日娜家,额吉为他看狗,他把马拴在牛车轱辘上,对面拴着一匹漂亮的黑马。钟伟明问:“额吉,这是谁的马呀?”
“莫日根骑来的。”
听到是莫日根的骑马,钟伟明上下打量了起来。这马身上驮着付宽大、讲究的银鞍座,座中央,四颗晶莹的银钉下垫着块长方形织毯,马头上戴着贴上了银片的马嚼子,一付鞍韂乌黑发亮,马鞍镫轻巧玲珑,与众不同。镶金佩银的大黑马安静地站着,嘴里轻轻地嚼着马嚼铁,往上伸一伸骄傲的脖子。大黑马不胖不瘦,浑身黝黑不带一丝杂毛,肚子吊得精细,脑门中间一颗棱状白星,四只蹄子却如站在雪里似的洁白。钟伟明早领教过莫日根这匹四蹄踏雪风一般的速度。望着马的英姿,马身上的华丽装饰,不禁赞叹一声:“好马!好漂亮!”
第二天,钟伟明从敖特早早地往回走,太阳还没下山,就坐在奥日娜家里喝上了奶茶。蒙古包外传来了狗叫,一阵响亮的马蹄声逐渐清晰起来,骑马人渐行渐近。几条狗猛扑了上去,一阵狂吠。
“看狗!”骑马人大声喊道。
“快出去看狗!”额吉急忙吩咐道。
奥日娜懒洋洋地站起身,走出去为来人看狗。
“你好呀!奥日娜。”外面清晰地传来莫日根说话的声音。
“你好。”奥日娜有气无力地回答。
“怎么不高兴呀?是不是想我了?”
“该死的傻瓜,谁想你呀!”奥日娜不客气地回道。
“你要想我,我就夜里来。”莫日根继续说着下流话。
“来吧!你要不怕挨我阿爸的斧头就来。”奥日娜反唇相讥。
姑娘大了,情窦初开,遇到心上人不免想早点偷吃禁果;风流的媳妇趁男人不在家,巴不得对上眼的小伙子夜里来温存一番。可是一大家子人住在一个蒙古包里,无论如何是要得到这家父母或公公婆婆的默许。
有一天夜里,朝鲁家的狗叫做一团,一个小伙子用套马杆赶开狗,毫不掩饰不达目的决不善罢甘休的决心,大踏步走到朝鲁家蒙古包的门前,蹲下身,扒开蒙古包上的大毡,把手伸进缝里,慢慢地去拉门闩。
无庸置疑,这是向美丽的奥日娜求爱的信号,是在向胆小怕事被“文革”吓破了胆的牧主朝鲁施加淫威。可是,奥日娜心知肚明,这不定是哪个风流倜傥的坏小子呢?也许是长着一头癞的秃子,也许是有了几个孩子的半大老爷们儿,他们可不想向奥日娜求婚,无非是想闯进包里,来个霸王硬上弓,过足了瘾,一走了之。牧主朝鲁白天唯唯喏喏,见人点头哈腰;可是,他对来偷情的人毫不留情,破口大骂。
“该死的狗!谁家的野狗不要命了!”
扒门声毫不收敛,继续窸窸簌簌地响着。
“阿爸?”奥日娜不安地叫了一声父亲。她知道,如果门一旦被打开,按照当地的习俗,老人一般是不好意思再多声张的。万一是队里哪个有权有势的头头脑脑,这一照面,得罪不起啊!
牧主朝鲁是个吃苦耐劳心灵手巧的人,作得一手好木匠活,抄家的时候,他的木匠工具都被抄走了,唯独留下一把砍砖茶用的豁口斧头。老朝鲁在黑暗里从枕头边拿起那把斧头,大叫一声:“该死的狗!看斧头!”骂完了,老朝鲁迟疑了片刻,把那把破斧头朝蒙古包门直扔了过去。“咣当”一声巨响,斧头碰在木门上,向来人显示了老朝鲁拼死也要保护女儿贞操的决心。
这件事在大队里很快流传了开来。坏小子们来朝鲁家串门,都会故意朝那把破斧头望上一眼,再看看被斧头碰坏了的木门,互相望望,会心地一笑。
钟伟明在包里听见莫日根与奥日娜调情,实在忍无可忍,他低下头,看了看蒙古包中间小木箱边上的斧头,心里想:“这样的人就得给他一斧子!”
莫日根迟迟不肯走进蒙古包,一个劲地与奥日娜嘻嘻哈哈说说笑笑,钟伟明气呼呼地站起身,对额吉说:“我先走了。”返身走了出去。
额吉忙招呼道:“吃了饭再走吧?”见钟伟明已经推门走了出去,额吉大声喊着:“奥日娜!看狗!你钟哥哥走了!”
莫日根见钟伟明走了出来,急忙从牛车边往包里走,一边问道:“钟大夫,怎么这么着急呀?一会儿凑齐了人打扑克呀!”
“我不玩了,今天有事。”
钟伟明解下马缰绳,见莫日根今天又换了一匹马。
只见这马身上满是绚丽多彩的花纹,看着就让人赏心悦目。花斑马的屁股胖得两边凸起,脊梁上一条缝,肚子胀得像个皮球,长长的鬃毛还没剪掉,一看就知道才从马群里抓回来。
“这马跑不快吧?” 钟伟明不无嫉妒地问奥日娜。
“谁知道呢。”奥日娜满含贬意地说。“这马真胖。”奥日娜又说了一句。
看着自己的瘦白马,马身上那付窄小破旧镶着铝合金边的马鞍子,钟伟明自惭形秽。想跟奥日娜再搭讪几句,也找不出什么新鲜的话题,只得跨上马告辞而去。
几天后,钟伟明再次来到奥日娜家,蒙古包外早拴着几匹骑马。奥日娜看狗,两人互相问了好,钟伟明一眼就认出了驮着漂亮鞍座的莫日根的坐骑。
这是一匹通体火红的枣红马,膘肥体壮,马鬃紧靠脖跟,修剪得整整齐齐,两耳间留着一缕长鬃,马嚼子上的银镶片泛着白光,银光闪闪的马鞍座把马衬托得雄壮、威武,无以伦比。
“哦,多好的枣红马!”钟伟明不禁夸奖道。
奥日娜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枣红马旁边是保尔的黑马,马的个子不小,可背上的鞍座与钟伟明的一模一样,同样显得太过寒酸。
钟伟明慢慢地走近枣红马,抚摸着马身上的银马鞍。这宽大、豪华、在草原上数一数二的精致马鞍,钟伟明头一次骑大白马,曾把它摔得粉碎。经过了能工巧匠希日布妙手回春,银马鞍修复得天衣无缝,好像比原来更漂亮了。不过,钟伟明刚刚从一个贫牧的嘴里打听到,这银马鞍真正的主人不是别人,就是牧主朝鲁。
莫日根身上穿的绸缎蒙古袍,马上鞴的银马鞍,嘴里叼的翡翠烟嘴,包里铺的波斯地毯,牛车,望远镜,哪一样不是抄牧主家抄来的。“文化大革命”带给贫下牧民的好处,不光是地位显赫,身份优越,有牲畜放,能多挣工分,还把他们贫贱的生活、寒酸的摆设,一跃带到了富足和体面。
莫日根俊朗的容貌,得天独厚的出身,再配上轻裘肥马,宝马雕鞍,不信征服不了奥日娜。
“钟大夫来了,好,加上奥日娜,正好四个人打扑克。”
莫日根与保尔正兴致勃勃地聊着天,见钟伟明走了进来,马上让拿来扑克牌,四个人玩起了打对家。与奥日娜打牌,几个人熬上一个通宵也不觉得累。
不怕人言可畏,经常光顾朝鲁蒙古包的何止莫日根一人,还有一个呼市知青保尔。
莫日根是大队一把手,人长得英俊潇洒,尽管早已是几个孩子的爸爸,仍不失年轻小伙儿般的风流与魅力。这位草原上难得的才子佳人,私下里曾对男知青们吹嘘,只要他看上的年轻姑娘、媳妇,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莫日根的吹牛无法考证是真是假,但钟伟明只要一看到他,看到他醉意朦胧、放荡的目光和笑容,看到他时不时用那双丹凤眼瞟着奥日娜,用色迷迷的眼神挑逗奥日娜,不放弃一切机会与她调情,心里就会涌起十分的厌恶。尽管莫日根对他不错,将那匹能颠善跑的大白马换给了他。
8
夏日将尽,秋风送爽,还不到打草的季节,每年的这个时候草原上都有一段难得的闲在。牲口度过了一个炎热的夏天,趁着秋凉抓紧时间吃草添膘,乌珠穆沁肥尾羊身上刚刚长出了一层薄薄的打着波浪的细细的卷毛,这时还不是杀羊喝肉汤的绝佳时刻,皮子还不能用。
这天下午,钟伟明早早的往回走,离奥日娜家蒙古包远远的,就看见玛西在蒙古包外面放倒了一只大绵羊,独自在剥羊皮。
牛车上拴了好几匹马,马匹都是些高大英俊的赛马,鞍座银光闪闪,不用说必是些当下富有权势的贫下牧民。其中高大威猛与众不同的当属一匹白鼻梁子红马,只见它通体火红,个头高出别的马一头,一道白梁从鼻下直通脑门,两只耳朵如剑一般直挺挺的,这是大队为数不多的改良马后裔,钟伟明认得是莫日根的坐骑。
两个蒙古包的狗同时吠叫,与朝鲁家相距不远的花拉大嫂听到狗叫钻出蒙古包瞭望,远远的就认出了钟伟明。她明明知道钟伟明是往奥日娜家去的,却迎着钟伟明走了过去。
花拉大嫂高大、结实、五官端正,鼻子挺直,眼神清朗,嘴巴上老带着一丝笑意,当她微笑时,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让人觉得她确实很迷人。
她一边打狗一边问好:“你好,钟大夫,从敖特回来了?”
“你好!”钟伟明有气无力地回应。见花拉大嫂大老远的迎接自己,钟伟明不好意思再往奥日娜家走,下了马,跟着花拉大嫂进了蒙古包。
“玛西家要喝羊肉汤?这时候还早点,皮子还不能用。”钟伟明颇内行地说。
“要不是有贵客,朝鲁家才舍不得杀羊呢。”花拉笑答。
“贵客?不就是莫日根吗?”钟伟明不解地问。
“人家是来提亲来了。姑娘这么大了还不出嫁,朝鲁老头着急呀。”花拉大嫂面带微笑,不慌不忙地说。
“提亲?莫日根给谁提亲?”钟伟明心里怦怦乱跳,着急地问。
“给他弟弟母胡鲁,母胡鲁是他亲弟弟,这么大了还没娶上媳妇,莫日根能不管吗?”
听说是给母胡鲁提亲,钟伟明稍稍松了一口气。母胡鲁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他生得矮小猥琐,长着稀稀落落几根山羊胡子,眼睛有点斜视,是个婆婆妈妈唯唯喏喏的人,真难想象他与英俊潇洒的莫日根竟是一奶同胞。更可悲的是他那不争气的头,应了他的名字母胡鲁(蒙话:秃子),因小时长头癣而秃头,一年四季不敢摘下帽子。
“母胡鲁要跟奥日娜结婚?”钟伟明坐在蒙古包大毡上自言自语,愤愤不平。
心明眼亮的花拉大嫂依旧含笑说道:“你可别小看了母胡鲁,他可有些内秀呢!”说起母胡鲁,大嫂如数家珍:“你没看人家是自己学的兽医,给牲口骟蛋、配种、放血,咱们大队就数他手快;人家没上过学,可文化不浅,蒙文书都能看;你没听过他唱咱们草原上的长调呢,可惜现在不让唱,棒着呢,一点不比广播电台里的萨瑟尔差。”
钟伟明心里不服气地想:“母胡鲁谁还不知道呀!秃子一个!”心里想着,嘴上不说,问大嫂:“哪朝鲁能同意吗?母胡鲁......”他想说母胡鲁这么丑,没有说出口。
花拉大嫂早猜透了钟伟明的心思,告诉他:“朝鲁老两口高兴着呢。你看,他们家杀羊、买酒,准备了好几天了。”
钟伟明闷闷不乐地喝完茶,也顾不上跟敢干玛逗笑,向花拉大嫂告辞后,一溜烟跑回了大队部。
9
莫日根的纠缠令奥日娜毫不动心,他见奥日娜对他无意,心灰意冷,三番五次来提亲,要将牧主的女儿奥日娜娶到家,嫁给他的弟弟母胡鲁。
母胡鲁听说哥哥给他说亲,乐得合不拢嘴。莫日根老妈颇有些自知之明地说:“人家乐意吗?朝鲁以前可是有钱的人家,奥日娜又长那么俊。”
莫日根不以为然地说:“难道咱们家配不上她们家吗?有个贫下牧民向他们女儿求婚,他应该认为是莫大的荣幸,您放心,他们准会心甘情愿地把姑娘嫁给咱们。”
果不其然,牧主朝鲁惧怕莫日根的权势,姑娘大了也是老俩口的一块心病,惟恐让哪个坏小子占了便宜。母胡鲁虽然人长得丑一点,但难得家庭出身好,母胡鲁既本份又踏实肯干,不但是个放牧的好手,还有些内秀,给马、牛、羊治个病、骟个蛋什么的也在行,是个半路出家的兽医。思前想后,一家人于是干脆应了这门亲事,也了却了父母心中的一桩心事。
10
初秋的白天已将它炽热的火耗尽,太阳还没披上华丽的外衣就匆匆沉落的地方,铺展着一片庄严的紫色,在敖包山上方炉火般的光辉正燃烧着,它艳丽的色彩高高远远的扩散而去,变得柔和再柔和,覆盖了半个天空。
乌珠穆沁大草原有它赏心悦目的天地,草地上雾气弥漫,晶莹的露珠在草尖上滚动着,怀春的百灵鸟啾鸣着,在草地上不断地飞来飞去,寻找它的另一半。
钟伟明徜徉其中,恍如置身仙境,那璀璨和美丽的幻影给他严峻的生活带来几分欢愉。钟伟明身穿一件莫日根老妈送给他的已经半旧了的银白色蒙古袍,银装素裹,与座下的大白马相映成辉。大白马步态轻盈一路连跑带颠地穿过一片片嫩绿的草地,当钟伟明的形象同夕阳下绿油油的草原、草原后面的河流、沼泽、远方的山脉美景融成一片时,涌上他心头的不正是青春的感情吗?
劳累了一天,颠簸了一天,钟伟明独自一人驰骋在宽广无垠的草原上,情不自禁地想入非非。
他抬头眺望美丽的夕阳,天地间的一切全都红彤彤一片,他的心也如燃烧着的晚霞一样,充满了天真烂漫的憧憬。
情欲在钟伟明心头骚动得历害,他沉浸在与奥日娜罗曼蒂克的幻想之中。
钟伟明往草地上一倒,像头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小马驹四仰八叉地躺着,泛着涟漪的河水,在微风中婆娑起舞的芦苇,蔚蓝的天穹,周围的一切都令人不可忍耐,钟伟明已经堕入了自织的情网。他似乎感到有两片温暖的嘴唇在吻他,有一双温柔的手搂着他的脖子,他想象着奥日娜躺在他的怀里,他看着她乌黑的明眸,抚摸着她细腻光滑的皮肤。他不说话,贪婪地打量着她,用眼睛脉脉含情地注视着奥日娜美丽动人的眼睛。
他问:“奥日娜,你还记得我们在一起唱歌吗?我永远忘不了听到你的歌声时令人怦然心动的感觉,你还愿意和我一起唱歌吗?”见奥日娜不动声色,他又说:“奥日娜,还记得那次你紧紧地搂抱住我的双肩了吗?你还愿意再搂抱一次吗?我已经不是那个幼稚单纯胆小害羞的少年了。我喜欢你,从接触你的第一天起就爱上了你,为了你,我愿意一辈子不离开草原......”
奥日娜的脸上绽开了美丽的笑容,她转过脸,甜甜地一笑,微微地低下了头,害羞地望着他,定定地看着伟明的双眼,仿佛在一泓清澈的湖水里寻觅稍纵即逝的白天鹅的行踪。
他多需要她啊。他向奥日娜求婚:“嫁给我吧?我会使你幸福,我会成为一个真正的牧人,我会有钱,会有很多牲畜,所有的牧民和知识青年,甚至草原上的百灵鸟都会为我们祝福。”
奥日娜沉思良久,睡意朦胧地微笑着,一直不肯张大眼睛,她一双秀气的小手举起来,抓住钟伟明的双肩,偎依着他,并用她那香味四溢的脸蛋摩擦他的脖子和肩膀,终于害羞地点点头。
他们生活在一顶雪白的蒙古包里,无忧无虑过着自食其力的牧人生活。新婚燕尔,在蒙古包里,晚上,他们俩如同所有的新婚小夫妻一样,两个人合披着一件蒙古袍,一同跪下,一同倒在蒙古包的地毯上。过不了一年半载,他们就有一个比奥日娜还美的姑娘,给她起名叫其其格(蒙语:花),一朵草原上盛开的最美的鲜花,其其格会因为她有一个北京爸爸而骄傲,人们会调侃地喊她北京其其格……
一个晚上又一个晚上,只要与奥日娜坐在她家的蒙古包里,品尝着她亲手烧的香喷喷的奶茶,同她闲谈以后,每次上床睡觉,总要翻来覆去好几个钟头睡不着,最后只得自我安慰地设想,下一次再见到她时一定向她求爱。
钟伟明对奥日娜着迷的狂热劲上升得一次比一次历害。他爱她,他需要她,可是她不了解他。她那样纯真、简单、美丽,就像吹过白音塔拉上空的一阵风和云,像从敖包山后绕过的潺潺小溪一样。
钟伟明一直把爱情看作是令人销魂的温柔之乡。总认为人一旦堕入情网,整个世界就会变得像春天那样美好。他一直期待着与奥日娜同享令人心醉的欢乐。谁知,爱情带给钟伟明的不是欢乐,而是心灵的饥渴,是痛苦的思念,是极度的苦恼,是令人心焦的等待。
一个晴朗而带点凉意的黄昏,劳累了一天的钟伟明骑在马上却觉得精神振奋,在新鲜的空气里,他觉得心里特别舒服,爽快。他的目光沿着那条因下过雨而变得泥泞的草原小路迤逦前行。
马儿迈着舒适的、晃晃荡荡的慢步,从熟悉的小路往回走,见暮色已近黄昏,钟伟明不禁加快了行进的速度。他一路策马小跑,几乎一直跑到了河边。越过狭窄明净的小河,再穿过一片芦苇塘,就会到达朝鲁的蒙古包。
此时此刻,这条路的全部意义就在这里,这是通向那幢美丽的如敖包山一样高踞于绿草地上的洁白的蒙古包之路呀!
昨天刚刚下过一场雨,新鲜的草原上,小溪在沙上静静地流着,发出幽雅的歌声,百灵鸟在草丛中轻歌曼舞,雄鹰在明净的天空中掠过。羊群、牛群、马群、原野,都要安息了,大自然在歌颂着将要来临的中秋之夜。
迎着凉爽柔和的东南风,颠簸在马背上,钟伟明一边做着梦,一边向大队部方向疾步跑去。
落日的余晖将大地染成了金黄色,彦吉嘎河在夕阳下泛着金光;小河一边长得壮壮实实的芦苇披着金光摇头晃脑不停地低声吟唱;青青的草地变成了金色的地毯;一切都那样美好,那样恬静,那样温馨动人。落日的余晖下闪耀出远处蒙古包的轮廓,偶尔出现的行色匆匆的牧人赶着牛群、羊群,都向他愉快地打着招呼;宁静的草地,白云一般的羊群,以及大白马投下的斜影,一切都很美,就象一幅刚刚画好的、上过光的风景画。
淌过小河不远就是奥日娜家的蒙古包,远远的,隐约可见蒙古包顶上冉冉升起的炊烟。
“不知天真美丽的奥日娜此时是一种什么心情,她是不是懂得我的心?是不是在偷偷地考虑过这个问题?”
一头健壮的长着两只大猗角的黑犍牛,拉着一辆灌满了水箱的牛车,在车辕的重压下,它毫不介意,一边低头吃草一边慢慢往前走着,赶车人不知哪里去了。
一匹带鞍的被上了绊马索的白鼻梁黑骏马贪婪地低头啃着草;一根笔直的油光发亮的套马杆竖立在河边潮湿松软的土地上,套马索在高高的套马杆顶上随风飘荡。
远远的,钟伟明就认出了她。
她脖子上围着一条红色的纱巾,她那独特的步态、倾斜的肩膀和头部的姿势,她那令钟伟明神魂颠倒的身段,洁白的蒙古袍。虽然离得远,钟伟明分明看见了她坚决而忧郁的眼睛和令人眩晕的笑容。
小河边,一对身穿蒙古袍的青年男女在热烈忘情地拥抱、接吻。
“在所有的牧民姑娘中,只有奥日娜有这样的胆量,她可是有了婆家的人呀!”
钟伟明勒住马,皱起了眉头,眼睛阴郁地盯着前方。他能想像得到,保尔的双唇会是怎样紧紧地贴在奥日娜柔软的双唇上,会怎样将健康娇美的身躯放倒在他的怀里。
阳光洒在一对金色的恋人身上,他们被幸福、被初恋完全陶醉了,旁若无人,尽情地享受着爱情的温馨,任阳光照耀着他们,任风儿吹拂着他们,任柔嫩的草地轻抚着他们。他们的身影与芦苇荡、草地、炊烟、牛车、鞍马、套马杆、阳光、河流还有远处的骑马人和谐地溶和在一起,构成一幅自然的、民族的、富有诗情画意的图案。
钟伟明一眼就认出,那是保尔。
钟伟明心中慌乱不安,脑袋里混沌一片,他愤怒地纵马跃进小河,大白马走到没膝深的水里,不识时务地低头饮起水来。 钟伟明懊恼地用力提起马嚼绳,打马向草原深处跑去。
天空依旧是明朗的,但带着同样温柔和冷漠来回答钟伟明愤怒的目光。不会再有梦想和希望。钟伟明一想到幸福正在向这一对儿年轻人招手,保尔将成为奥日娜理想的配偶,心中不觉泛起了一种醋意。为了掩饰悲伤,他狠命抽打了大白马一鞭,大白马跑得更快了。
保尔长得仪表堂堂,一头浓密的黑发,配着黝黑的皮肤,国字脸,五官端正,待人接物诚恳老实,格外讨人喜欢。听到这个名字,就可以想见,当初保尔的父母是多么想把自己的孩子培养成象保尔.柯察金一样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呀。保尔没有辜负长辈们的期望, 虽然父母在“文革”中双双死于非命,但他并没有消沉,没有堕落。他是蒙族学生,蒙汉语兼通,在学校上学时,品学兼优;插队到了草原,他如鱼得水表现得更出色。据说他的父母职位都不低,很早就平了反。呼和浩特的知青大多是高干子弟,他们下乡不过是因父母倒霉,避避风头,日子不长几乎全都回了城。保尔放弃了回城的机会,为了恋人,毅然决然留在了草原。
草原静穆的夜景给钟伟明纷乱的心情带来了一定程度的安宁,随着呼吸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强烈的混合着青草和各种野花的芳香。突然,一个崭新的念头像颗慧星似的在他脑子里掠过。“怎么,奥日娜并不知道我在爱她呀。”他放慢了速度,仿佛终止了思维,骑在马背上,呆呆楞楞地,任凭大白马发疯似地又向前奔跑起来。
钟伟明骑在马上,全身沐浴在朦胧的月光中,他在心里不断揣摩奥日娜对他的关心和微笑意味着什么,他仿佛明白了奥日娜脸上流露出的那种又害羞又欣喜的神情是怎么回事了。
“我有何德何能,我会什么?我有什么?我这一贫如洗的穷光蛋,我这最简单不过的几句蒙话,喝茶、吃饭、打针、吃药,我连最起码的诸如我爱你、亲爱的等等一些亲昵话语都不会很流利地说出来,哪配与奥日娜恋爱!”
朦胧的夜色把白音塔拉笼罩了起来,牧场上,马群静静地站在那里,把头颈伸得高高的,等待着夜露降临后美美地享受鲜嫩的草尖,它们抽动双耳望着擦身而过的钟伟明,仿佛很欣赏人类的陪伴似的。在奇异的夜色中,河边湿地上那些郁郁葱葱的芦苇,已变得黑糊糊的,与暗淡的天色两相衬托,好像一排黑色妖怪站在那里,把脚下缓缓流过的河水给遮盖得无影无踪了。钟伟明忽而奔跑忽而慢行,边走边想,晚风吹得钟伟明发热的头脑逐渐冷却了下来。
随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去,钟伟明发觉,要自己不去想奥日娜好像越来越容易办到了。他内心的痛楚,不再像以前那么钻心刺骨地难受,而是变得时隐时现,就好像那次从马背上摔下来,尽管遍体鳞伤,头昏脑涨,因为没有伤着筋骨,只要不去碰那些伤口,倒也无所谓。
11
几年来,钟伟明身上穿的、戴的还是初来插队时国家发给的一套草原上必备的服装。一件羊皮得勒,已经破旧的不可收拾,上面缀满了额吉、大嫂们一针针一线线缝上的补丁,皮子糟得快挂不住针角了。马靴和蒙古靴已经破得不能再穿,天暖时骑马只能凑和着穿上布鞋。没有马靴皮筒的保护,双腿被马蹬皮磨得鲜红,疼痛难忍。更危险的是不穿马靴万一摔下马,脚从马蹬里抽不出来,人坠在蹬上便会被疯狂的烈马踢咬得粉碎。赖以过冬的毡疙瘩千疮百孔,腰子上打满了补丁,在寒冷的冬季,任何鞋和靴子穿在脚上都如同一张纸,要想保住一双脚,只有穿那双虽然破但是十分厚实的毡疙瘩。好在牧民们有许多御寒的好办法,他们教钟伟明脚上裹满松散的马鬃,再伸进破毡靴,虽然外表很不雅观,却不会冻掉一双脚。
钟伟明每天穿着这些破烂不堪的衣服,走东家串西家,过着类似苦行僧或不如说乞丐般的生活。好在牧民们并不讨厌他,并且欢迎他的到来,无形中把他当作了牧民中的一员。老人和妇女喜欢和他聊聊家常,年轻人喜欢和他下棋打扑克,摔跤赛马。走到无尼尔家,阿妈不但请他喝茶,还会给他做一顿羊肉面条。小朝克家杀羊,额吉无论如何要让朝克喊他来吃肉喝汤。但也有饿肚子的时候,如果到嘎日布家看病,照旧空茶一碗,他家女主人可不会象招待要武一样招待别人。
渐渐地,钟伟明不太愿意到知青们中间去了,也不敢经常跑到连队去玩,尽管那里年轻人聚集在一起很热闹(那时已成立了生产建设兵团)。他很自卑,觉得自己又脏又破又丑。他尤其不敢见那些年轻漂亮的姑娘,怕人家瞧不起。
望着老朋友苏铁,钟伟明心中时不时会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嫉妒。几年的功夫,老天造就了苏铁一副铁的臂膀,人长得高高大大,嘴上长出了浓密的黑胡须,更像个男子汉。苏铁也学得爱整洁了,时时注意刻意打扮自己,三天两头就会换洗一身衣服,越发显出一副文雅庄重的神情,没事时便会无所顾忌地一头钻进女知青们的住所,去找书怡聊天。
苏铁迷上了秦书怡,而有的姑娘却为这个小伙子日夜苦恼着呢。李凤菊虽然甘愿担当老大姐这个角色,对苏铁却早已有了好感。苏铁走进她们蒙古包,她就急忙为他点火做饭;隔长不短,她会主动到苏铁的蒙古包里找苏铁要脏衣服,为他洗得干干净净,叠齐熨平;她找个碴抱来苏铁厚厚的棉被褥,悄悄地拆被缝被;一个女人能作的活她几乎都默默地承担了。甚至回到北京探亲,她经常往苏铁家跑,希望苏铁的妈妈能喜欢上她这个未来的儿媳妇。
苏铁的温柔也许只有在书怡面前才能显露出来,他对凤菊毫无客气而言,甚至为他做饭、洗衣、为他忍气吞声他都不满意;没有感谢,没有激情,说出的话倒像是训斥自己的大姐似的,并且从来不与她单独在一起,哪怕只有几分钟的时间。
凤菊对苏铁一贯逆来顺受,她只想用自己的爱感化那个铁石心肠的人,只是到了最后时刻,许多人早已堕入爱河,她见苏铁心中非但没有她,反而变本加利,不顾她的脸面,一心一意追求比她漂亮十倍的书怡去了。老同学丁言志却像一个忠实的仆人似的,追她,爱她,任凭她发脾气,冷落自己。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凤菊单独与丁言志在一起,她那平淡的脸上仿佛被一支内心燃烧的火炬照耀得容光焕发。因为丁言志追求她多年了,他爱她,等待她,用他那颗忠实的心感化她。凤菊老成持重的脸上显现出热恋的幸福,她以前认为男女之间的性行为简直无聊透顶,可是今夜她知道,这将是她一个未婚女人的初夜。
终于,凤菊为丁言志敞开了心扉,那一夜两人一刻也没有离开。久已麻木的欲火被挑了起来,以后的日子竟谁也少不了谁。不久,两人回北京定了婚,回来后同吃不同住。因为他们没有结婚登记,不可能过有规律的同居生活,怕万一结婚成家了,以后回不了北京。每天晚上凤菊都要和丁言志消磨几个小时,半夜后才从丁言志那里走出去,为的是早上起床自己能从女生宿舍里走出来,作个样子给别人看。二人发誓走不了就结为百年之好,一起在草原上过一辈子。
爱情这东西,对于年青人来说,它的味道真是太浓了。和它比较之下,什么爱好都显得没有意思,什么信仰都会黯然失色。爱人的肉体代替了所有的学问,爱情的芳香代替了以前所有庄严的承诺。经历着爱情,享受着爱情,再看看从前有过的远大理想,伟大抱负,只觉得可怜可笑。
12
远在四川老家,住在名副其实的牛棚里,没吃没喝,没有生活着落的父母一家人频频告急。一年口粮只有在窄窄的二分地里收获的几百斤红薯,没有大米白面,没油没肉,小妹又不断生病,要想生存只有求助于住在城市里几个有数的亲戚。
伟明的大姐不顾刚刚生完小孩,硬是从每月二十八斤的口粮里挤出十几斤粮票寄给他们。钟伟明的大爷每月偷着攒五六斤粮票寄给正在水深火热之中的亲弟弟,不料被母老虎一般的老婆发现,一顿臭骂后再也没有积攒几斤粮票的机会了。城市人的口粮都有定量,要想从定量里挤出几斤粮票真得勒紧裤腰带豁出命才行。全国粮票成了维系一家人的生命线。
每个月,钟伟明不辞辛苦,千方百计坐上大队的马车,跑到百十里外的公社粮站,想方设法换些全国粮票,救助四川大山中没吃没喝的父母一家人。粮站何主任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蒙古族长者,他仿佛看透了这位北京知青的难言之苦,每次都在“这可不符合政策,这可不行呀”的唠叨声中,破例换给他一些全国粮票。
每次外出,每次到公社,钟伟明都十分的尴尬。有钱人到饭馆吃肉饼,没钱的牧民在大队自己办的招待所里熬一锅红黑苦涩的砖茶,就着随身携带的干粮,勉强凑合一顿。钟伟明一无所有,他掏不出钱,也没有干粮。
经常去公社为大队买粮购物的大车把式,两个不得意的牧主子弟希日布和道尼德,真是两个不知忧虑、快乐无比、幽默善良的下里巴人。他们赶着大车劳累了一天,住进了招待所,安顿好大车马,一边说着笑话一边哼着小曲,笑话逗得大家哈哈笑,小曲也让人们犹如置身天堂,忘记了困苦忧愁,忘记了生活中所有的烦恼。这一对天生的乐天派,一对牧主子弟,一对草原上的秀才,有他们在就有欢乐。
茶烧好了,牧民们从捎马子里掏出炒米、奶豆腐、黄油、手把肉、炸果子,对上茶,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希日布早找好了一个空碗,悄悄地盛上小半碗炒米,一把奶渣子。他像对待自己害羞的亲弟弟一样,把碗往钟伟明面前一推,轻声说道:“切唔(喝茶)。”
道尼德还在与别人说笑,他看也不看钟伟明,从捎马子里掏出一小块黄油,两块炸果子,用黑手攥着,放进了钟伟明的碗里。
每月上公社买一次粮食、换一次粮票是例行公事却不可或缺,希日布和道尼德,这两个阶级敌人的子弟,每次好像都是在无意之中为钟伟明准备好了碗筷,既能让钟伟明吃饱又不致让他感到难堪。
钟伟明从没吃过如此香甜可口的食物,苦涩的砖茶在他嘴里胜过了最丰盛的美味佳肴。
13
幽默善良、心胸宽广、与世无争的大车把式希日布,并没因他的善良得到好报,相反,他做梦也没想到老老实实赶大车竟然祸从天降。
这天,希日布拉着一车牧民和知青,赶着大车从公社买粮回家的路上,边赶车边用蒙语高声唱着革命歌曲。
“毛主席著作像太阳,字字句句闪金光,照得战士心里亮工作学习有方向......”恰逢一只野兔子从大车前跑过,他正巧唱到第二段“毛主席著作像......”顺口接着唱“野兔子”。
坐在大车上的孙满福大吼一声:“好呀!你个希日布,你敢说毛主席著作是野兔子!”
歌声突然中断了,过了一会儿,希日布强打起精神,沙哑地拖着长音又唱了起来。“毛主席著作像太阳......”从他那龇着牙的嘴里迸出的已经不是歌声,而是越来越刺耳的狼嗥。
“希日布,牧主子弟,反党,反社会主义,反对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孙满福坐在大车上一字一顿口中念念有词,说完将他那张不饶人的嘴巴微微一撇,嘴角竟漾起了一丝笑意。
看到孙满福变了脸,一副认真的样子,希日布自知口误闯了大祸,一个劲央求孙满福:“孙大哥,我不对,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哪敢瞎唱呀,正好赶上那只兔子,钟伟明,钟大夫在车上,他能作证,钟大夫,你快给我求求情,钟......”
希日布的哀求丝毫没能感动孙满福,这个该死的汉人一下车立即到大队部告了状。
“文化大革命”中胆敢辱骂伟大领袖毛主席,真是胆大包天罪该万死!何况还是个牧主子弟。孙满福的话音未落,几个北京知青冲出了办公室,一把将希日布揪下大车,不待他辩解,苏铁伸出双手,一个如雷贯耳,打得希日布两眼冒金花,不等阶级敌人缓过劲来,要武一个猛虎扑食,将希日布扑倒在地,几个身强力壮的老红卫兵冲上去一阵拳打脚踢,希日布立刻口鼻出血,趴在地上不知所措。
站在一边的钟伟明被眼前暴风骤雨般的革命行动吓呆了,他心里明白,希日布是冤枉的,是无辜的,可是他哪敢说出实情。如果为一个牧主子弟作证,证明他无罪,皆不是同流合污,引火烧身!兔死狐悲,昧着良心,钟伟明始终一句话也没说。
希日布被夺走了鞭杆子,宣布为现行反革命分子,加入被斗的牛鬼蛇神行列,进行无期限的劳动改造,而有功之臣孙满福也如愿以偿,得到了他梦魅以求赶大车的美差。
孙满福的成功使知青们对大队里的现状有了新的认识,一方面是牧主子弟霸占着鞭杆子,一方面是草原新牧民没有活干。知青们以为赶大车只是个再简单不过的笨活,吆喝几声牲口,坐在车上随着车轱辘走,只要有两只手两只脚的人都能干。知青们提出了再夺牧主子弟的鞭杆子,让它属于贫下牧民(或出身好的知青)。
另一挂大车顺理成章地夺了过来。
孙小龙虽然个子没长多少,可也是个热血沸腾的大小伙子了,他出身好,表现也不错,为了多挣几个工分,自告奋勇,接过了另一挂大车的皮鞭。
原先,希日布和道尼德吃住在大队部,随时随地出车干活,十天半个月才准许回家一趟。
夏天,不等天亮,他们趟着露水找回大车马,套上套包、夹板;干完一天的活,给马饮了水,再牵到远远的草地上,让马顶着风吃夜草。
如果白天不出车,他们在中午毒日头逞威的时候,把几匹马拴到房檐下阴凉处,等到太阳偏西天凉快了再放到草地上去。
冬天,他们俩早早地牵出大车马,把马圈打扫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几匹马喝足了水,舒服地打个滚,给每匹马喂了料,吊一会儿,再放进马圈添上新草。一个冬天过去了,几匹马滚瓜溜圆。
不出车的时候,得到领导们的恩准,两个车老板步行走回自己的蒙古包;如果需要,他们俩一同住在大队部马圈旁边的一间小土房里。
后来希日布被专了政,虽然还是住原来的小土房,大车不让赶了,他也不能随随便便的回家走动了。
几匹马在希日布和道尼德手里得心应手,人们坐在他们的大车上不必担心被掀下车,不必担心马匹瘦弱无力拉不动走不动。坐他们俩赶的大车让人放心、舒心,有时觉得简直是一种艺术享受。
孙满福和孙小龙,一个出身贫农,一个出身工人,在政治上是可靠的;可是,在一天天一日日,在需要受苦受累的时候,他们就未必令人十分满意了。
当人们看到孙满福那四匹骨瘦如柴的大白马,看到往日那些威风凛凛而今变得不仅瘦骨磷峋,而且辕马的背上已经烂出了一个大洞,往外流脓嗒水的几匹马时,就会对那两个劳改分子希日布和道尼德记忆犹新,甚至怀念起他们赶大车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