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2023,爸爸安息吧
爸爸走了,没有等我。他是心疼我不想让我受累,还是知道我做不到妈妈弟弟一般细致体贴,不想为难我。总之,我不再有机会孝敬他了。
爸爸是在去年的最后一天走的。那天上午我电话回家,吵醒了还在睡觉的弟弟,弟弟说,妈妈出门取快递了,他在补觉。爸爸闹了一夜,他守了一夜。我问,血氧仪收到了吗,有没有给老人测一下。他说,早上刚刚测过。妈妈的90多,爸爸只有70多,给他吸氧后,已经100多了。我狐疑,血氧不会超过一百的,难道血氧仪有问题。事后才明白,那一百多的是心率,是心脏通过增加搏动来对抗缺氧,是生命的最后挣扎。
爸爸闹了一夜,一直喊妈妈的名字,说自己要死了。凌晨三点,他又喊饿,弟弟喂他吃了一碗婴儿营养米粉。天亮解了大便,给他清理干净。终于安睡了。弟弟说,今天是今年最后一天了,看样子,无论如何能熬到明年了。过了年,就长了一岁,88岁的老人,发生什么都可以接受了。
我提醒弟弟,血氧不可能升那么快,要观察一下爸爸的呼吸。弟弟说,看上去的确不对,很费劲的样子。这时妈妈回来了,我想告诉她血氧低的严重性。妈妈很烦躁,她说她都知道,我在万里之外,别操那么多心了。
我私下电话弟弟,这个血氧值很凶险,他要做好思想准备。弟弟说,情况的确不好,血氧掉到60多了。我慌了,经老公提醒,我打电话给他表姐的儿子,西安一家三甲医院的主任医生,征求他的意见。他说,这个年龄,这个血氧值,抢救意义不大了。再说,医院现在超负荷运转,医生和护士都在带病坚守,救治条件简陋,救治手段也有限。我托他,若发生不测,希望他帮着联系殡仪馆。他说,妗子,你放心,这个包在我身上。
接着弟弟发来微信,午后情况急转直下,看来要做最坏的准备了。一个多小时后,弟弟微信说:爸爸走了。这一刻,离2023年只有不到十个小时。
我木然,并不想哭。老公安慰我,这一天迟早会到来,爸爸走得安稳,也是圆满了。你妈妈和弟弟早已到了崩溃的边缘,你妈妈又拒绝请人,这样也许是最好的结局了,总比再倒下一个要强。
我何尝不知道呢。这两年来,妈妈脾气愈发暴躁,抱怨苦抱怨累,但我一说请人,她就气的挂电话。她后来干脆和我约定,不许再提请人的事,提一次她就挂一次。我常常自问,面对失能失智还几乎失明的爸爸,我能做到无微不至任劳任怨吗?答案是否定的。因此,我更心疼妈妈,尤其心疼顺服的弟弟。
长达三周的隔离令我望而却步,独自关在十几平米的房间里,这样的日子在我看来,和坐牢无异。隔离政策改为5+3后,我立即申请签证。拿到签证不久,政府宣布1月8日后解除隔离。1月8日之后的机票,我最早订到1月23日,单程两千四百多。我计划在国内停留三个月,代替妈妈和弟弟,尽一点做女儿的义务。
老公心痛我。他对照顾病人深有体会,二十多年前,我们照顾他妈妈一年多。那时,他爸爸还年富力强,但最终,累得全家人仰马翻。我爸爸的情况比他的妈妈糟很多,吃喝拉撒都要人帮忙处理。老公说,三个月呀,你确定你能撑下来吗?我说,我必须撑下去,我欠他们太多了,我没有别的选择。遗憾的是,爸爸走了,他没有给我孝敬他的机会。而这份亏欠感,将会跟随我一辈子。
弟弟很平静,他唯一的遗憾,是爸爸没有跨过年关。弟弟在爸爸离去的第二天就开始画画了,他很享受久违的和自己心灵的对话。我非常担心妈妈,爸爸走的第三天,我才敢给妈妈打电话。妈妈说她还好,好好睡了两天,精神好了很多。
到家那天,和妈妈来到爸爸的房间。爸爸的床上堆了很多纸箱子,妈妈为了我回家,把我床上的东西移到了爸爸的床上。爸爸的遗像架在纸盒子上,正好在我视线的高度,他微笑地看着我。我心疼地看着妈妈,妈妈说:我想得挺开的。我和你弟弟都快被他拖死了,他最后的日子,无法正常交流,没有生活质量可言。现在,他解脱了,我也解脱了。
这份坦然和洒脱,是竭尽所能后的问心无愧。我敬他们,更感谢他们。
18年老公回国处理他爸爸的殇事,他爸爸提前买好了墓地,为子女省去了不少周折。我妈妈很酷,海葬树葬都行,惟独瞧不上墓葬。老公劝我妈,还是墓葬比较简单,建议她等我回国时,帮她买好墓地。我同年夏天回家,她老人家不置可否。好在她最终改变主意,在我离开的前一天,执意跟我去给我公婆扫墓。这一去,顺便给自己选了墓地。我离开那天,爸爸专门问我,墓地的位置,还有墓碑的验收,你都和弟弟交代好了吧。我才发现,爸爸是很在乎身后事的,也是很希望有归宿的,只是病弱的他,在这些事情上没有多少发言权。
爸爸的骨灰寄存在殡仪馆,对此,妈妈颇有微词,她怨弟弟没有把爸爸带回家中。我安慰妈妈,正月十五后,我和弟弟去墓园安排爸爸的安葬事宜,我们可以去殡仪馆,把爸爸的骨灰领回来。那天,我和弟弟先取了爸爸的骨灰盒,然后去不远处的墓园。我在墓园大门外的鲜花摊买花,献给安葬在山上的公公婆婆。卖花的老伯多事,执意打听行李箱里装着什么。我告诉他,是爸爸的骨灰盒。老伯问,你们准备怎么处理呀。我如实回答,先带回家,安葬那天再带过来。老伯说,听我的话,人一旦出了门,就不能再进门了。回家的话,对他对你们都不好。墓园里有一个装潢很好的骨灰堂,你们可以在那里暂存一下。
弟弟木讷,也懒得多言,我突然明白了,难怪之前弟媳不让弟弟把骨灰带回家呢。后来问弟媳,果然是这个原因。我们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唯物论者呀,在有规矩人的眼里,大概是不可理喻吧。
风水师帮我们选了安葬的黄道吉日,确定了碑文。原来,所谓的吉日,是逝者的吉日,更应该是生者的吉日。我们选了一个简单安葬礼仪,回来却被妈妈数落了一顿。她认为人活着的时候,做到问心无愧比什么都重要,身后的风光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的。还有,她最受不了俗不可耐的吹吹打打。我赶紧打电话过去,确认这是一个安宁温馨的安葬仪式,绝对没有鞭炮助阵,没有吹吹打打。
安葬的那日风和日丽,难得见到的透明的蓝天。我和弟弟搀着妈妈,带着祭品来到墓园。弟弟在司仪的陪伴下,将爸爸的骨灰盒迎到悼念厅,宁静舒缓的音乐声中,司仪引导我们,表达了对爸爸的思念和感恩。接着,司仪打伞,弟弟捧着骨灰盒,带着爸爸一路上山,我陪妈妈坐车上去。据说,往生的灵魂,不适合见日光,打伞,还有爸爸墓地上方事先搭起的遮阳棚,都是这个寓意。
遮阳棚下,打开的墓穴,被红布装成了红色的空间。司仪按照礼仪,放好灵床,四角放好元宝,灵床铺上金被,骨灰盒安放在金被上,盖上银色的被子,寓意为铺金盖银。整个过程,都在音乐的陪伴之下,司仪一边操作,一边用温柔缓慢的声音,引导在路上的爸爸,同时指导毫无概念和头绪的我们,让我们觉得很安慰很安心,也让我理解了入土为安的真正含义。仪式结束了,妈妈很欣慰佷满意,不住感谢这个周到贴心的小伙子。
爸爸长眠地下了。我和妈妈弟弟站在爸爸的墓前,温暖的阳光下,爸爸的身边盛开着粉紫色的玉兰花,很漂亮很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