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范晔《狱中致诸甥侄书》
一
“六王毕,四海一”,是家事。春秋,是堂屋桌上的滴漏;左传,是家谱;国策国语,是家政。楚汉,是国事,政治,历史。
《史记》《汉书》《后汉书》像不像中国“历史”聚焦?班固嫌史记不好,范晔觉得班固写得不尽人意,读来,一点不矫情。《旧五代史》《旧唐书》后,不编新的,很碍事吗?
春秋,显摆没脾气;左传,显示骨气;史记,血腥气加志气;汉书,官家鼻孔气;后汉书,不少书呆子气。
史记至汉书至后汉书,历史“专业化”了。
史书读到后汉书,就行了。后面的,翻不翻,就那样。
不读《史记》,蛮亏的。读唐书,宋史……找亏吃。
百家争鸣的家,当家庭的家理解,精准;当科学家的家看,走眼了。商鞅变法,《谏逐客令》,车同轨,书同文,建城墙,是家产扩建工程;《白虎通德论》《盐铁论》,武帝召集各地贤良方正文学之士到长安,亲自策问下,决定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是国政。秦至汉,家变成了国;换句话说,秦,将家最大化了;汉,使国雏型了。
故,《史记》的尺幅非《春秋》《左传》可比。
二
司马迁《报任安书》,知道的,很多;范晔《狱中致诸甥侄书》,知道的,不很多;读它的,不多;像我用小楷抄它的,更不多;不读明白就放不下的,真希望能遇上一个。
读范晔《狱中致诸侄甥书》,感觉如下:
肚里有货,可就是倒不出来。自知之明也没用,帮不上什么。所以“知之为知之 不知为不知 是知也”的那个知,就当个“态度好”,別想多了。
这人,笔是笔,心是心。至多是个笔芯。
有点才,没有魂。这样说他的《后汉书》,无不可。以为。
范晔写史书,颇歪打,也有正着之处,譬如,留下了不少原样的谚谣谏信。
《史记》是不写不行,是过自己这一关;《汉书》是家庭生意;《后汉书》是“你让我写的”。
“人之将死 其言也善”,不一定。范晔用《狱中致诸甥侄书》说明了。
性懦致怯,但脸上倔,说话冲。这人,不好相处。
优点:知道自己不行,而且告诉得使信,这人真的不行。
自己不知道自己好在行在哪里,但知道自己不行不好在哪里。
一辈子学了个作文,没学好做人。
才气,文笔,等等,这篇绝笔比《报任安书》差得太远。可这也成了它的亮点,“我就这水平”,挺原生态。这样回看《报任安书》,它还真是有点显悲情唉!
附范晔《狱中致诸甥侄书》原文:
吾狂衅覆灭,岂复可言,汝等皆当以罪人弃之。然平生行已在怀,犹应可寻,至于能不,意中所解,汝等或不悉知。
吾少懒学问,晚成人,年三十许,政始有向耳。自尔以来,转为心化,推老将至者,亦当未已也。往往有微解,言乃不能自尽。至于所通解处,皆自得之于胸怀耳。文章转进,但才少思难,所以每于操笔,其所成篇,殆无全称者。
常耻作文士。文患其事尽于形,情急于藻,义牵其旨,韵移其意。常谓情志所托,故当以意为主,以文传意。以意为主,则其旨必见;以文传意,则其词不流。此中情性旨趣,千条百品,屈曲有成理①。自谓颇识其数,尝为人言,多不能赏,意或异故也。
既造《后汉》,转得统绪②。详观古今著述及评论,殆少可意者。班氏最有高名,博赡不可及之,整理③未必愧也。吾杂传论,皆有精意深旨,故约其词句。至于《循史》以下及《六夷》诸序论,笔势纵放,实天下之奇作。尝共比方班氏所作,非但不愧之而已。欲遍作诸志,《前汉》所有者悉令备。虽事不必多,且使见文得尽;又欲因事就卷内发论,以正一代得失,意复未果。赞自是吾文之杰思,殆无一字空设,奇变不穷,乃自不知所以称之。此书行,故应有赏音者。
吾于音乐,听功④不及自挥,但所精非雅声为可恨。然至于一绝处,亦复何异邪!其中体趣,言之不尽。弦外之意,虚响之音,不知所从而来。虽少许处,而旨态无极。亦尝以授人,士庶者中未有一豪似者。此永不传矣!
吾书虽小小有意,笔势不快。余竟不成就。每愧此名。
(有删改)
注①屈曲:比喻参差不一。成理:规律,法度。②转:这里有进一步的意思。统绪:头绪。③整理:编纂《后汉书》时对史料的处理以及在编纂体例上的创新。④听功:对音乐的鉴赏识别。
译文:
我因为疏狂放肆而终遭杀身之祸,这还有甚么可说的呢,你们也都将被当作罪人而被判处死刑。但我一生的行状自己心里清楚,还是可以追忆回顾的。至于能不能这样,尤其是头脑中所想到的,你们或许不一定全部知晓。
我小时候学习并不怎么勤奋,成熟得亦比较晚,一直到了三十岁左右才开始树立志向。从那以后,转而中心感化,自己估计就是到老,也不会停止这一行动的。常常有些精微深刻的见解,难以用言语表达完整。至于所获得的一些见解,一般都出于内心对事物的领悟。文章写得好些了,但缺少才气,思维钝涩,所以每每挥毫写作,写成的却几乎没有一篇能完全令人满意。
我常以作一个文士为耻。一般的文章常耽心或只求形似而缺少内涵,或急于言情而忽略文彩,或辞不达意而影响主题的表达,或过份注重音律而妨碍了文意。我常以为,文章主要是用来表达情志的,因此应当以意为主,以文传意。若以意为主,文章的主旨必然会显现于读者面前;做到了以文传意,那么,就不会出现文不达意的现象。这当中各人的情性旨趣,虽然各种各样,名目繁多,但在这不同中有着一定的规律法度。我自己认为很懂得其中的方法奥妙,也曾经跟人谈起,但大多数人都不能理解赏识,我以为这或许是各人看法不同的缘故罢。
我既完成了《后汉书》的编纂,便因此而掌握了其中的端绪。我仔细通观古往今来的有关著作及其评论文字,几乎很少有使人赞同的。班固最负盛名,我所著的《后汉书》,内容的广博宏富不一定比得上他;但史料的处理和编纂体例的创新,我不一定比之有愧。我所著的各种传论,都含有精深的意蕴,所以就写得简明扼要了。至于《循吏》以下及《六夷》诸篇序论,更是笔势纵横自如,实在是天下少有的奇妙文章。所以我曾经将《后汉书》与《汉书》作过比较,结果不仅是不感到惭愧而已。我曾想把诸志全部作成,凡是《汉书》中有的都撰写完备。虽然史实不一定面面俱到,但要使人看后有十分详尽的印象;又想就某些历史事实发些议论,以匡正一代的得失,这一设想未能成为现实。《后汉书》里的赞文,应当说特别体现了我的见解与思想,几乎没有一个字是多余的,文字变幻无穷,以至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怎样来称许它。这书刊行以后,一定会获得知音赞赏的。
我对于音乐,鉴赏审别能力比不上自家弹奏的能力,而又以所精通的不是正声为憾事。不过真正达到了音乐的最高境界,雅与不雅又有甚么区别呢!这当中的意趣,确非言语能表达完尽。那弦外之响,意外之音,真令人不知其从何而来。虽说非雅之音很少有值得称许的地方,但其中的意蕴神韵却并无穷尽。我也曾以此授人,可惜一般从学的士子和百姓中,竟无一个酷似神肖的。这一技法恐怕将永远失传了!
我的信虽然稍有深意,但行文毕竟不畅快。我到底没有成功。我常常感到痛恨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