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离婚之后
被离婚之后——献给母亲 (2)
上一篇文摘:
母亲被离婚了,——在她已为父亲生了仨娃的29岁,在她签字时什么都可以不要、却紧紧搂着我们仨的29岁。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22911/202305/11785.html
每当院外响起熟悉的车铃声,姥姥便会将怀里的幺娃放进摇车,抓起苕帚头走出去,等待从侧墙外绕半圈到达院前门的母亲。
待母亲推着自行车仆仆风尘地进院后,早已跑到院中的我和哥哥,会边喊妈边冲过去,以帮忙拎饭袋为由,抢着往袋里摸。总是先能从袋底捞出几块“大白兔”的哥哥,不忘恶作剧,常捏着糖对着车玲盖一顿乱晃,告诉我“镜子”里的那些更好吃,全归我。
那时候我还没有车把高,被人说是“不长个头只长心眼儿”的二丫。我倒是对得起这句话,经常在踮起脚够“镜中糖”之际,突然转身蹿向哥哥,去夺他手中的真糖。——当然这种心眼儿没长全的“声东击西”,多半是扑空,哥哥早在我蹦高开抢之前,一溜烟地跑了。接着我会嘴一咧开嚎,以“发声”作为诉求手段,等待妈妈的二次分配。
然而那天我既没去抢糖,也忘了“发声抗议”,因为抬手之际,发现自己触到了光洁明亮的车玲盖。——高了,我长高了!我对哥哥宣告。哥哥却瞥着我说:可不是,都快上小学了,还整天通过哭天抹泪要糖吃,我都替你着急。
告诉你,从今天开始,我不哭啦!——我望着被哥哥悬在空中的“大白兔”,忽然灵动如兔,想起姥姥使过的新招,麻溜用上:你要是再不给我,我就把你做过的坏事告诉妈,让妈把直接你送到爸那里去!
果然又是“贼好使贼好使”,我看到哥哥似一棵被强风吹断的树苗,瞬间耷了头。怂了几秒钟后,他乖乖地把糖递过来,有气无力地说:都给你吧,我不想去爸那里,我怕……
怕……怕他,怕他打你比妈狠?——我有点后悔,更有些好奇。
才不是呢,我怕我自己,怕自己一失手止不住,把咱那坏爸揍个鼻青脸肿、皮开肉绽、体无完肤、血肉模糊……
哥哥一张口一连串成语,都是那时候阶级斗争中常用的词汇,也难怪整天不读书、只跟院里的林哥学怎么拔气门芯的他,还能那么顺溜地“咳唾成诛”。随着他无节制的惨相描绘,坏爸已经像小人书中某个被干掉的阶级敌人那样,倒在我想象的血泊中。
我却愈发糊涂,试探着问:坏爹已被打趴,你应该开心呢,还怕什么?
是妈呀,我怕妈不开心。——他挠了挠鸡窝般的头发,更加垂头丧气:因为每次提起爸,听我说我将来会把他打个稀巴烂,妈就掉眼泪,不停地掉眼泪,然后我就完蛋了……
他长长地叹口气,平日调皮捣蛋中很少有过的悲切,从他的语调中缓缓流出:你看吧,我要胖揍爸一顿,本是想帮妈出口气,可渐渐发现那并不是妈的心愿。我越说揍爸,她越哭,好像爸有多可怜似的,好像爸并不那么坏似的,搞得我也不知道坏爸到底坏不坏、欠不欠揍啦。不过我不想让妈再伤心,就忍着吧,忍着吧,也暗求老天有眼,让我这辈子都不要见到他……
他说不下去,像擦脏水那样的、嫌弃地抹了把眼角。
见从来打不哭的哥,流了泪,我蒙圈,忘了为自己的“高招”得意。片刻后,我拿起他那比我大一倍的手,又把他给我的大白兔,静静地放回他的手心……
那边,早已被姥姥拽到一边的妈,正高举双手做投降状,以让姥姥手中的苕帚头,上下其帚左拍右打,对她身上的粉笔灰进行大扫除。
簌簌落尘中,妈妈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透亮,一点一点地向早晨出门前的那位短发齐齐、梨涡浅浅的美妈,重生着。
姥姥拍灰时嘴比灰还碎,碎碎念中夹杂着碎碎骂。她叨念女儿辛苦,一天吃的粉笔沫,要比一个月能买来的面粉还多。又骂那个负心的女婿真是造孽,在部队乱搞女人还让家里的老婆生,害得闺女拖儿带女上不了学,只能留在镇里当个培训班水平的小学老师。要是搁在包青天那年月,早就咔嚓一声,把他给铡了。
梆梆梆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姥姥定了定神,才知道这清脆的剁菜声,跟包青天没啥关系。妈妈早趁她在院子里叨叨咕咕冲洗苕帚之际,进屋给幺娃喂完奶,又戴上围裙,跑到厨房里做饭啦。
一天最幸福的晚饭时间,总是从紧锣密鼓的剁砧声开始,再提铡刀会对不起切菜的好声音。姥姥划拉划拉前襟,赶紧布置工作:大娃拉风箱,二丫摆碗筷,老丫头归我管,咱们厨房见。
随着各路帮工汇向妈妈,常从一大碗白菜豆腐汤开始的一家五口的团圆饭,即将开宴啰~~
就这样,我们于“穷乐呵”中长大,——在母亲和母亲的母亲的双重抚养下。那是野蛮成长的年纪,我们更顾及的,是无底洞一般渴望食物的胃,以及让自己惊慌失措的生理变化。很少去想,为了我们仨能狼吞虎咽地吃饱,母亲所背负的担当,远远超于一身又一身的灰尘。
一次姥姥正用苕帚头给妈妈扫灰,突然眯起眼大惊小怪:闺女啊,你这后脑勺上,咋有怎么掸怎么弹、也掉不下去的一绺灰,难不成跟妈一样,长白头发了?
问完就要给母亲往出拔。
母亲呲牙咧嘴地躲开,求饶:妈,我早用镜子对镜子的方法,自己试过啦。表面上是一绺,里面是一片,感觉越拔越多,不管用的。
见姥姥愣在那儿,母亲忽然想起什么,从兜里掏出黄信封,边上交边报喜:妈,白发不白长,显咱资格老。我通过培训考试结业后,转正了,就等今天发工资才告诉你,每月涨了5块钱,5块钱呢!这下咱们能多吃点好的,来铆劲增加营养,头发就有希望黑回来啊……
姥姥点头,用力点头,一直点到双手颤抖,掉了苕帚头,——在她含泪把女儿搂向怀中的那一刻……
自此以后,晚餐果然多了些油水,美好地拖延着我们的狼吞虎咽。因为一块肉,总是在三代人碗中传来传去,周而复始地绕圈圈。只是,并非所有的事都可以循环往复,更多的美好是一次性且单向度的,一去无返,就像生命本身一样。
母亲的白发未能复黑,而一直被黑的,是她被离婚后从没得到过的,——清白。
尽管独自挑起生活的重担,不求人怜,但无论她走到哪里,还是躲不过小城的人说长道短。除了上篇中讲过的、幼儿园门口“当众臊死你”的群众热议场面,也有背后戳指头的,在对八卦缺乏免疫力的街头巷尾里,乐此不疲地传播着坊间谣言——
年轻轻的小媳妇,连母带子全被抛弃,一定有问题;可不是,别看她表面上挺标志的,里面肯定污秽肮脏,电影里都是那么演的。
你想呀,夫妻两地分居,男的在部队纪律严,女的在地方没人管,又长得鼻是鼻子、眼是眼,久了能不找相好的吗;我猜呀,一定是她捱不住寂寞,守不住空房,勾引男人干那事儿,才遭到丈夫的抛弃!
就这样,纯粹的“秦香莲”,在七嘴八舌的“众口铄淫”中,成了“潘金莲”。
即便这样,对于那时代的那爿地来说,也算是文明礼貌达标了。因为稍不小心,背后戳指头的,就变成当面喷,子弹是杀伤力极强的侮辱话。
因为一场幼稚的反抗,我被推倒,母亲为了保护我,被围殴至重伤,——即于开篇中我讲过的、无数条胳膊伸向她的暴力事件。
提起那时候的暴力事件,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十年浩劫的被斗被整。然而我必须诚实地讲,母亲在这方面是幸运的。尽管她在地窖中的白菜土豆下,偷藏许多书页发黄的古典小说,但她不是大知识分子,又忙着养家没工夫参与运动,因而从没有遭遇过抄家和搜查。
但同时她更是不幸的。小城的庶民们,对政治斗争远没有对男女之事来劲儿。是不是大知识分子没关系,参不参与运动也没关系,只要你是个被离婚的女人,你就背负原罪,你就活该被骂,你就是运动不运动也永远都不过时的被整治者。
记得是一个夏天,新搬来的一家邻居夹障子,一路向我家走偏。待母亲发现不对时,侧院外的小路,已显现死角,——对的,就是快要被夹成死胡同。
那时候,母亲的人生中已“死”过很多东西,——爱情,婚姻,飞出小城的梦想,还有被离婚埋葬的青春。而剩下的,唯有这条可以用归来的铃声,为孤儿寡母相依为命的三代人、日日提振的小胡同。
它细细窄窄,却是求生的栈道;它坑坑包包,却铺满守望和亲情;它是地图上找不到的一条野径,却也是妈妈的孩子们的蜡笔下,不断重复的“有妈之路”。
姥姥当时已去南方探亲。为了让女儿能安心上班,她走前坚持带上幺娃,又在被母亲安排路上帮忙的哥哥和我之间,选择了哥哥。我因为落选而撅嘴,姥姥哄我:你哥力气大,一路上能帮我拎东西。你更乖更听话,也会踩着板凳热饭了,就留下来陪你妈吧。不然家里就她一个人,我不放心啊。
姥姥的话让我有了使命感,原来留下来能为妈妈站岗放哨。家里就剩我一人时,我拿起立在墙角的红缨枪,一顿瞎比划,怎会想到,母亲交了1块钱才能拿回家的新道具,转眼将被折断。
那天站在窗前,望着前院栅栏缝中不断靠近的邻居的身影,母亲让我留在屋里不要动,自己则独自走出院门,绕到侧墙外跟邻居沟通。
而我这次却“辜负”了姥姥的评语,没那么乖没那么听话。对妈妈的担心和使命感,让我忘了害怕,拎起墙角的红缨枪,悄悄跟了出去,躲在几步外的木栏转角处。
透过木条与木条之间的缝隙,我的小心脏开始捣胸。我看到这边说理的,只有母亲一人,那边对站的,却是两口子带着好几个哥哥那么高的半大小子。母亲背朝我,试图讲道理,说这条路本来就是这样的,一直在我家院外,对我下班也很重要,否则就得多绕半里地才能到前门。那边的回应是七嘴八舌一团吵,具体说什么也听不清。
理讲不通,母亲就夸前一步,站在就要封口的死角处,直言相告:不同意堵死这条路,除非你们能拿到政府的批条。对面烫着刨花头的女主人,顿时翻脸,对着母亲啐一口,随即高声开骂:瞧把你能耐的,还敢堵我家的道,别当我新搬来的不知道,早有人告诉我,你家没男人,你是没人要的烂婆娘,被休掉的活寡妇!
母亲抬手指着她,气得说不出话来。
小小的我,看妈挨欺负不干啦,持着红缨枪跑过去,对着“刨花女”警告:你再敢骂我妈,我就不饶你!
然而一瞬间,我的枪就被她身边的一个胳膊跟腿一般粗的胖小子,一把夺过去。
妈妈往后拽我,我却牛犊子一般地挣脱开冲过去,试图把枪抢回来,却眼见那小子将它往膝盖前一横,咔嚓一声给撅折了。等我抓住半截枪杆,又被他?了个跟头。
母亲惊呼一声俯身拉我,却听见刨花女笑骂:哪来的小兔崽子,估计是有爹养没爹教育,来让别人管教她!
话音刚落,她就遭一记耳光。刚刚拉起我的母亲,回手给了刨花女一巴掌。
接下来可想而知。随着刨花女捂脸后的一声尖叫,男主人带着若干儿子扑过来,财狼虎豹一般地围殴母亲。小不点儿的我顷刻间被淹没,挤在人堆里边哭边喊妈。
母亲在混乱中发现了我,一把将我拽入她的怀,用整个身体护住我。
这样一来,本想出来帮妈的我,反而成了妈的累赘,让她不但还不了手,连抬臂抵抗的机会都没有。于是对方出拳的,甩撇子的,揪衣服扯头发的,密集地交织在她的身上。
而我的双眼,就在这些施展野蛮动作的胳膊下,完成了对母亲的第一次仰望。我看到她大骂,她挣扎,她因疼痛失声大叫,头发被抓烂,鼻血往下滴,然而她不肯,就是不肯,松开那双紧紧护着我的双臂……
(今天先发这些吧。不好意思让你跟着心难受,下集好很多。)
女儿画的小插图,并对给予她鼓励的阿姨叔叔们,呲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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