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2023,殊途同归
我和弟弟,同一对爸妈生的孩子,却有迥异的秉性。比如,我天生不吃肉;他却无肉不欢。我默默无闻,好事坏事皆绕行;但他,好事没份,不相干的坏事经常无端成了嫌疑。我循规蹈矩,家长老师交代的,即使不喜欢不擅长,也能做个差不多;而他,喜欢的东西做到极致,不喜欢不擅长的,再努力也难免垫底。最终,因为不知喜欢什么,因为应该,我成了马马虎虎的理工女;而弟弟,因为热爱绘画,因为只爱绘画,做到了职业和爱好的融合。
总的来说,我在乎所有人的评价,活在旁人的期待中,是所谓的乖孩子;而弟弟,我行我素,活在自己的世界中,是不成器的熊孩子。随着社会的包容开放,随着成长中社会经验的积累,包括心理学医学知识的增加,我们渐渐意识到,幼时的弟弟,很可能是处在自闭谱系的边缘,应该获得特别的关注和引导。可惜,那时的爸爸妈妈,因为不懂,因为焦虑,用最简单最粗暴的方式,惩罚打击他。让我自责的是,我有时也在不觉中成为帮凶。当弟弟或自嘲或悲呛地聊起往事的时候,我在心痛的同时,也抱怨上天不公,厚待了我这个做姐姐的,却让弟弟承受了太多的苦难。
我和弟弟的命运,似乎在我们出生的那一刻,就因那不知来由的秉性,埋下了宿命的种子。行过幽谷的弟弟,干净纯粹依旧,还增添了佛教徒特有的宽容悲悯,他对于执爱,依然保持着宗教般的虔诚。我循着与生俱来的个性,按部就班地读书工作结婚生子,过上了安逸平淡的生活。血脉亲情让我们拥有足够的亲密和信任,回到各自的人生,我们熟悉又陌生,尊重但不互赏。
近些年,空巢的我有了闲暇,爱上了旅行,开始关心起自己的精神世界。当我在佛罗伦萨看到大卫俊美的雕像,脑海中浮现的是弟弟小时候的样子,还有他提到米开朗基罗时的崇拜神情。
当我看到象征着文艺复兴春天的“春”和“维纳斯的诞生”巨幅画卷时,我突然意识到,好多好多年之前,我就在弟弟的画册里见过她们了。而她们的作者,波提切利,熟悉但并不如雷贯耳的名字,我也是几十年前就从弟弟那里听说了。
网图 《春天》波提切利
网图 《维纳斯的诞生》,波提切利
当我走进“莫奈”油画展,想起弟弟关于他的介绍,却想不起弟弟对那些斑驳光影的评价了。
女儿在绘画方面继承了舅舅的爱好,当我看到女儿的画作的时候,我想起了弟弟很早之前就给我介绍过的,那个以画芭蕾舞者而闻名的画家“德加”。
女儿高中时的画作。
网图 德加作品
还有一天,走进洛杉矶县现代艺术馆,看了整整一展厅莫名其妙的抽象画之后,突然恍然大悟,它们居然来自毕加索。
渐渐懂得了弟弟,他的世界,有知识的滋养,有大师的陪伴,他的精神怎么会不富足。其实,弟弟的世界,一直都是色彩斑斓的,只是我自己,因为孤陋寡闻,因为自以为是,没有生出过踏足这片世界的意愿罢了。
在物质方面,弟弟过的是苦行僧式的简单生活。我这个爱管事的姐姐,强迫他用电脑,强迫他用网络,强迫他装微信。面对姐姐强推的新技术,弟弟从拒绝,到不以为然,到最终成为生活的必须。
弟弟有非常奇怪的选择性记忆。他对历史朝代的记忆,让我佩服到五体投地。朝代兴衰,帝王生卒,他如数家珍,记忆精准到年代。但是,他记不住生活中的诸多常识,比如记不住银行密码,甚至搞不清开户银行。
这次回国,我惊喜地发现,弟弟终于开始使用微信支付了。但他的微信没连银行卡,微信钱包空了,支付就用不成了。我督促他连银行卡,他敷衍。我没辙,盯着他拿银行卡过来,我来替他连。他拖延再三,终于拿来了银行卡,是工商银行的卡,并不是他以为的西安银行,他对自己在哪家银行有账户都搞不清。我帮他连好银行卡,手把手教他,转钱提现若干次,他才搞明白钱包和银行卡的关系。为了让弟弟离不了微信支付,临走的时候,我特意给他的银行卡打了两次款。弟弟责怪我心太重,但姐姐的关心和期待,他是知道的。
弟弟害怕尝试新事物,出门打车,只要可能,他都把电话扔给我,让我操作。那次打车付了款,几天之后,弟弟却收到滴滴的一条欠费通知。安抚过惊慌失措的弟弟,我打开他的微信,点开支付,进入滴滴页面,不知什么原因,那笔付款失败了,再付一次,顺利完成。我鼓励弟弟,微信支付已经很成熟,安全验证做得很好,支付历史也清楚完整。放心用它,出了状况不要紧张,多用就习惯了。
有句话说,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的同时,会为你打开了一扇窗。上帝在弟弟那里关上的门,开在了我这边。而上帝对我关上的门,却为弟弟打开了。亲情的链接,个人成长的需求,推动了我们的双向奔赴,让我们殊途同归。上帝是善待我们的,或者说,它看到了我们的挣扎和努力,最终,我们拥有了更多的接触世界的门,也获得了更多凝视世界的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