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次日一早，云州正准备上地干活，他的小学同学裘融带着两个背着枪的民兵来到家中，说是革委会要他去学习班。母亲见此景，甚是惊慌，便上前哀求道：“他回来啦，还抓他干啥？”

“娘，您别担心，我又没犯什么法，我跟他们去就是了。”云州安慰母亲。

母亲无奈，担心地看着儿子离去。

在路上，裘融靠近云州的耳朵说：“云州，我也是被运动推过来的，不得不执行革委会的命令，别怪我啊。”

云州没有作声。

到了革委会办公室前，裘融让他们停下，自己走进室内，说道：“主任，带来啦。”

“把他带进来。”主任说。

云州被带到主任的办公桌前，低头不语。主任点着一支烟，抽了一口，又慢慢吐出烟雾，起身走到云州身旁，慢条斯理地问：“说说，你为什么外流？想逃避劳动？“

“主任，  我不是逃避劳动，我出去也是劳动。”云州低声回答。

”为什么不安分守己、在家好好劳动?”

“我以为到外面劳动能多挣点钱。”

“挣钱挣钱，你只知道挣钱！你出身剥削阶级家庭，应该跟自己的家庭划清界限，改造自己的世界观，可你还想着挣钱。钱是万恶之源！你这资本主义的尾巴，必须割掉！”

云州低头不语，但心中暗笑，人类早就把原来的尾巴推掉了，现在又给接上资本主义的尾巴，资本主义尾巴长啥样？资本主义还没来过这里，怎把尾巴丢在这里啊？

主任见云州不语，顿了顿说：“你好好写个检讨！写不好，别想回去！“然后对旁边的裘融摆摆手说：”带下去！“

云州被带到一排陈旧的砖瓦房中的一间。这几间砖瓦房就是所谓的学习班房，美其名是学习班，实际上就是文革开始各基层自行设立的拘留看守所。砖瓦房本来正常位置的窗户，被改到仅靠屋檐的高处，而且是一尺见方的窗口，安装着手指粗的铁棒。瓦房前面的外墙上，仍然书写着”把无产阶级专政进行到底！“红色但已经褪色的标语。墙头上装着铁丝网。自文革开始，这里关押过一批又一批黑五类或走资本路线的当权派，后来本村的两个副队长因被怀疑偷棉花先后也在此”学习“过，甚至还有一个死在了里面。

一个民兵打开门，然后狠狠把云州往里猛推，云州一头跌在地上，接着便听到门被关上锁的声音。云州趴在地上良久，终于慢慢爬起来，通过门缝和窗口进来的光线，打量周围，只见地上还铺着麦秸，而且听到墙角老鼠打架的声音。再往周围墙上察看，一端山墙上模模糊糊有几大块黑斑，仿佛是已经干了的血迹，也许就是那个副队长的。

云州清晰地记得，那是几年前秋天的一个深夜，他被队长急促的敲门声叫醒，说是要他和其他几人把副队长的尸体从学习班拉回埋了，云州和其他几人听后都很震惊。队长带着云州和其他几个年轻人，把尸体用平板车从学习班拉到村东副队长家的坟地，在没有月光的夜间，云州在一旁用手推着平板车框架，看到朦胧中僵直的尸体，心中有无法言表的感觉。一个几天前还在一起干活的壮年人，说没就没了，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有人清楚。到了坟地，几个人挖好了坑，当要往坑了抬尸体的时候，云州年级最小，不敢触摸尸体，尽量躲在后边，让几个年级大的年轻人去抬，自己则先拿着铁铲，准备掩埋。

回家后，天还没有亮，他想再睡一会，但无法睡着。他想到那个中年副队长，副队长曾经领着十几个青年男女组成的棉花专业队，在棉花田里一起管理棉花多年，虽然劳作辛苦，一起在烈日炎炎下流过数不尽的汗水，但一群年轻人毕竟在一起也有过无数欢声笑语的日子，一起在秋天的棉田里守护过很多个夜晚，怎么也不会想到副队长进了学习班，据说是因他偷了队里的棉花。他是否真偷啦还是被人诬陷？或是仅被怀疑？非当事人无从知晓。

死亡，是每一个生命的终点，生命只是一个过程，四十岁或百岁，对于永恒的宇宙来说，毫无区别，对于周围的人们来说，大家私下议论一段时间后，一切似乎仍是那么正常，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只是可怜了被抛在身后的妻子儿女，没有了依靠，更可怜了天下父母心，儿子抢先到了终点，白发人要送黑发人，留下悲痛欲绝撕心裂肺的老父老母。老母亲天天在家哭喊，每次村民们经过听到哀哭，都会感到心碎，无限悲怜，有人便去劝慰。老母亲的哀哭，持续了很多天后，终于停了下来，坚持活了过来。这对老母亲来说，要经过多大的艰难抉择，又要多大的勇气啊！

人死了之后，没有任何说法，没有任何人调查，也没有人敢公开议论，除了村民的各种猜测外，活着的人们仍旧忙碌着各自的日常劳作。

突然，有人开门。云州转头，看见一个民兵拿进来一个小板凳，并把一支圆珠笔和几张纸放在板凳上，然后冷冷地说道：“写检讨吧。写好后敲门，我来拿。”说吧便出去把门锁上。

中午，姐姐送来了饭，一个民兵盯着。姐姐一边拿出饭，一边说：“吃饭吧，好好写写检讨，也许过两天就让你回去啦。晚上我给你带被子来，这里比较阴冷，夜里盖好被子，别着凉。“

”姐，回去告诉咱爹娘，不要担心我，我不会有事的。”

下午，云州开始写检讨，写好后，便敲门，让守门的民兵拿去。

晚上姐姐又送饭来，还带来了被子。吃过晚饭，姐姐回去，民兵把门锁好，室内没有灯，但小小的铁窗口里却透进来一缕微弱的光束。云州头顶着墙，两手后扣拖着后脑勺，想着曾经发生在这个屋子里的事情，想着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想着想着，终于渐渐闭上了眼睛。

这时，他似乎隐隐约约听到漆黑的屋顶上冤魂的泣诉声：“冤枉啊，冤枉，谁能为我昭雪？冤枉啊——”云州突然被惊醒，感到毛骨悚然，一股凉气，直逼全身。

云州不愿再想这些残酷的画面。他想像着头上漆黑的屋顶，穿过漆黑的屋顶，便是浩瀚无际的星空。在那星空里，他开始自由地飞翔。他飞着飞着，飞进了一个由无数星光旋转着的隧道。他在隧道里又飞了一阵，便看到了隧道的尽头。出了隧道，两眼突然遇到刺眼的强光，他本能地紧闭双眼，却仍能感觉到强光的中心仿佛一个巨大的白炽光核，光核周围则是慢慢旋转的强光，犹如一个强光的漩涡，再往外则是五彩缤纷的无数星云环绕。他心想，这是什么地方？突然，一种浑厚神秘的奇异声音，在周围环绕，仿佛宇宙深处的声音。然后便隐约听到浑厚的声音说：“这是宇宙的中心。你为何来到这里？“

”我是来寻找造物主的。”

“你要我做什么？”

“地球上充满了邪恶、谎言、欺骗、狂妄、残暴，善良的人却活在苦难之中。”

”地球上本来不是这样，自从那背叛我的奴仆变成了邪灵，到了地球，便在地球煽动一些人，兴风作浪，发动战争，制造争端，大搞斗争，贪欲无度，狂妄残暴。人类只因发现了一些宇宙的规律，就变得狂妄自大，只知道人类能发现规律，却不知制定规律者可以改变规律，让人类的发现毫无意义。”

“造物主啊，那您会改变规律吗？“

“现在不能，因为一旦改变，地球上的物种均将毁灭。时候到了，规律不再是规律，异常却会成常态，你们的星系则会瞬间崩溃，然后重组。“

”那就请求造物主先拯救人类，拯救人类脱离罪恶、脱离苦难。”

“人类首先要自救，建立一个仁义、公正、没有持强凌弱的平等社会。“

”造物主啊，人类本性如此私欲愚妄，怎么可能自救啊？“

”届时我会差遣使者，来帮助人类。使者降临之日，审判将会开始，灾祸会突然降临到一切罪恶之人，死人的灵魂也将被审判。在苦难中坚守公义和善行的人，都会被拯救，他们和他们的子孙后代，都会被祝福。“

”造物主啊，我可以留在这里吗？“

”你不属于这里。你回去，我已经差遣使者带领你该走的路。“话音刚落，一切归回寂静，自己也返回到了隧道，然后飞回地球。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见房间隐约有些光亮，也听到外面一些噪音，才知已到黎明。

……

云州连写三次检讨，终于获得通过，允许从学习班“结业”回家。

回家一个月后不久，云州收到南星从安徽老家寄来的信，说他分别后几经周折，仍未能找到固定的工作，只好也回到家乡。还说他们村里人，正在谈论包产到户的事情，若真能实行，农民的积极性必会提高，生活也将会有所改变。

经过这一次外出，云州感到在外的无奈和家人的担心，想着只能安下心来，在家乡终老一生了。

晚饭后，他独自来到家东小河畔，坐在干燥的河岸上，望着夜空闪灿的星空，感叹世间人生的无奈。突然，他又听到南方的小河上空传来了二爷爷悠长婉约的天籁之音。

过了两天，村里有一位华侨族叔从马来西亚回乡探亲，一下又搅动了他刚要沉静下来的心。云州登门探访时，通过聊天，得知族叔是五零年从上海逃到香港，然后又到马拉西亚经商，此后到过世界许多国家。当云州看到族叔衣服上的‘HK’字母时便问：“这两个HK字母是什么意思？”族叔说：“哦，这是香港英文名字的缩写，是香港的意思。“

这时云州想起当初夏煌志在火车上向他们展示的hk两个字母，是不是香港的缩写？云州又问了一些有关香港的情况，得知香港有许多人都是国内过去的，特别是在五七年、六二年和七二年间，有几十万人为了躲避政治运动和饥荒逃到香港，甚至有许多是游泳过去的，也有不少人死在逃亡途中，被鲨鱼吃掉，或被边防兵打死，逃过去的人，大部分成为香港居民，也有从香港再移民到台湾、美国、等其他国家的。后来有些人成了企业家、文化名人等。

回家后，云州一想起与族叔的谈话，自己的心就会想到外边的世界，想着远方，外边的世界究竟有多大多远？都有什么？他拿起一本中国地图册，这地图册，和另一本世界地图册，都是自己过去几年翻过多遍的，地球上的许多国家的文化、制度、地理、地貌，著名的都市，著名的大江大河以及高山湖泊，他都仔细看过，有些甚至反复看过多遍。一个喜欢查看地图的人，注定是一个喜欢旅游，富于冒险和探索精神的人。今天，他又想好好研究一下香港与广东省交界处的详细地理环境。

一天，他看到父亲的私人印章，心想，自己也想要个印章。次日赶集时，他便在镇上买了一块刻印用的蜜蜡，回到家用了不足一个小时，便刻出了自己的印章。他很是高兴，心想，如果我能帮别人刻印，不也可以赚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