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墙上的时钟已过下班时间,“爱心小屋”早该打烊了。屋里的客人却没有离开的迹象,他们已酣睡了好几个小时,呼噜声此起彼伏,像是在拉一架老旧的风箱。呜呜呜,秋风起了,一场秋雨一场寒,平常人家早已开足了暖气,全家人围着温暖的壁炉烤火。而那些无家可归的人呢?
滴哒滴哒,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淌。“起身吧,关门了!”没有人听到我的声音。“时间到了,快醒醒!”我喊了一遍又一遍,依然徒劳。即便是在寂静的旷野呼喊,山也会回应,水也会泛起涟波。这群可怜的人哟,该是熬过了多少个无眠的夜晚,度过了几许躁动不安的白昼,才会疲乏劳顿到如此地步?“时间到了,快回家吧!”我再次提高了声调,这次却不料说走了嘴。一位亚裔汉子从昏睡中惊醒,仰着头,瞪着浑浊的眸子问,“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家,回家……”他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哭腔,眼珠子都快要从瘦削的脸盘上蹦出来。“家,我哪儿有家,哪里才是我的家啊?”哇的一声,他大哭起来。
屋外,夕阳从茂密的树丛间斜照过来,把大地映染得一片金黄。高高的枝头上,金色的、绿色的、红色的叶片星星点点地装饰着蓝天白云。草地上,孩子们正在欢快地奔跑,抢夺着远处投掷过来的飞碟;老人们不疾不徐地打太极拳,大妈们随着音乐节奏挥舞着手中鲜艳的丝绸彩带,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道优美的曲线。没有人留意小屋中发生的一切,这是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
当亚裔汉子迈着极不情愿的步子跨出小屋时,忽听得哗啦啦一阵响,一只正在草坪上觅食的雪雁受到惊吓,扑腾着翅膀一跃飞上了天。每逢秋季,雪雁从北极南下飞到美国东部或南部过冬,途经加拿大时总会停下来歇歇脚,在湖泊草滩上寻找食物,养精蓄锐后再往南飞。黄昏和清晨,空中回响着嘎嘎嘎悠长而凄厉的叫声,鸟儿们排着一字形或人字形的队伍飞翔,雁阵惊寒,声断天涯……
长路漫漫,这只失群的雁和这个无家可归的人,还能找到回家的路吗?
阿济,这位身材矮小、内向木讷的亚裔汉子,在听到“家”这个字眼时情绪突然爆发,于大庭广众之中嚎啕大哭,这一幕深深刺痛了我。出于职业原因,我接触过许多不同背景、不同类型的人,听说过不少跌宕起伏的人生故事,心情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沉重过。
根据2020年3月的数据统计,因受疫情重创,W市的无家可归人数比2017年增长了21%,其中有相当一部分人患有程度不同的心理疾病。最近三年,全球范围内新增加了超过7000万抑郁症患者,9000万焦虑症患者,数亿人出现睡眠障碍等问题。不久以前,大温地区还发生过一起流浪汉残酷地杀害皇家女警的悲剧,凶手是一位37岁的韩裔导演,他曾于2014年荣获美国艾美奖。毋庸置疑,现代社会的急剧动荡和快速发展带来的冲击,加上持续不断的病毒侵袭,已对普通人的心理健康造成极大的压力,对弱势群体影响尤甚。人们身上“隐蔽的创伤”、看不见的心理疾病正变得日益严重,并且成为困扰现代社会的一个敏感而亟待解决的问题。
出于人道主义关怀,W市中心的“爱心小屋”在疫情中应运而生,专为本地无家可归者和低收入、靠福利金过活的老弱病残人士提供一个白天歇脚和吃饭的地方,阿济只是经常来求助的客人之一。每天清晨,当我刚掀起小屋的落地窗帘,就看到一个人光着头敞着怀,穿着单薄的小棉袄,赤着脚板趿拉着大拖鞋远远地走来。阿济进屋后,给自己倒了半杯滚热的咖啡,又抓起牛奶瓶,哗啦哗啦,往杯子里倒进半杯牛奶搅了搅,再拿起两块松饼,然后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抓起食物就往嘴里填,一边吃,嘴角还一边掉渣,一副饥不择食的样子。
进屋的人渐渐多起来,以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为主。他们蓬头垢面,随身携个小包,衣衫不甚齐整,身上明显地带有流浪的痕迹。这伙人坐下身来,一杯温热的咖啡入口,两块鲜美的蛋糕下肚,身暖心也暖了,瞌睡虫也就悄悄地钻进了脑壳。渐渐地,靠在椅背上的脊椎就弯了下来,脑袋瓜也垂到了桌上。你会看到各式各样的睡相,有人侧着脸,半张的唇里流出一长串清亮的哈喇子;有人把头枕在手臂上,看不见脸,只看见裸露的脖颈上刻着一道道骇人的刺青;发色发型也不同,有浓黑发,金丝发,红毛发,像马鬃一样高高耸起的头发,地方包围中央的地中海发型,也有一丝不挂的秃头。还有人索性一屁股躺倒在地睡起了大觉。阿济吃饱喝足了,也像他们一样闭着眼睛打起盹来。
与精神病人和无家可归者相处是一项极具挑战性的工作。如果把人生比喻为爬山,来“爱心小屋”求助的人,必定是已经走上了陡峭的悬崖,情况岌岌可危。有人因失业付不起房租;有人与父母不和、离家出走;有人离婚或面临家庭变故;有人寻求刺激、染上吸毒、酗酒、赌博等不良嗜好;多数人有过精神创伤,或患有心理疾病;悖逆传统,有反社会型人格障碍,还有不少刻意与主流社会脱节的边缘人士。“爱心小屋”的工作人员怀着一颗金子般的心,必要时伸出手拉他们一把,让绝望之人透过迷雾,重新看到生的希望。
也许因为同是亚裔的缘故,我被指定为阿济的专案经理(Case Manager)。我从电脑中调出了阿济的资料,一边看,脑海里一边浮现出一张闻名世界的照片:上世纪七十年代,年仅九岁的越南女孩潘金福(Kim Phuc Phan Thi) 在村庄里赤裸着全身死命奔跑,南越战机投掷的燃烧弹把她的全身衣服烧毁,她也被烧成重伤。这张以《战火中的女孩》命名的照片最终获得了美国新闻界最高奖普利策Pulitzer Prize新闻奖,它带来的震撼力直接促使了越南战争提前半年结束。对比照片上越南女孩潘金福身上那肉眼可见、伸手可触的疮疤,阿济心上的创伤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战争带来的痛苦却实实在在地贯穿了他的大半生,如可怕的蛔虫一般在他身体内部生长、穿孔,乃至繁衍。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阿济出生于越南南部。父母原籍广东,在西贡经营小商品生意。他上过两年中文学校,会讲简单的粤语。然而,童年的好日子没有维持多久,越战的炮火就打到了家乡。轰隆隆的枪炮声震耳欲聋,周围随时有人丧命,阿济哥俩整天生活在担惊受怕之中。在他10岁那年,父亲变卖了家产,换取黄金付给蛇头,作为船费和贿赂官员的过路费,一家4口踏上了一条难民船。哪会料到木船在海上遭遇了风暴,舱内食水渐渐用完,阿济母亲的体质本来就弱,开始出现脱水现象。水,水,水……母亲哀求的声音先是断断续续,后来就变得越来越微弱。孝顺的阿济不忍心看着母亲受罪,从大海里舀出一小碗水,端到母亲面前,用小勺子盛了喂到她嘴里。谁知母亲的喉咙一下子被水噎住,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脸色也变了,由苍白变成死灰色,眼睛凹成了两只深不见底的黑洞。阿济亲眼看着母亲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一边掐自己的手臂,一边狠狠地骂自己,“你这个笨蛋!都是你闯的祸!”母亲死后,父亲带着哥俩在大海上飘泊了六天六夜,历尽艰险终于到达了马来西亚,被当地难民营收留,一年后又辗转来到加拿大。
在阿济的“健康状况”一栏中,清楚地标明:此人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 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焦虑症(Anxiety)和精神分裂症(Schizophrenia),每天需服用两片奥氮平(Olanzapine)控制病情。阿济之所以沦为无家可归的悲惨境地,在于他用武器伤了人,而伤者正是他租住的那幢大楼的管理员。根据临床研究,曾罹患创伤后遗症PTSD的儿童,在成年后比起没有PTSD的人有着更强烈的不安全感,以至更高的犯罪倾向。这句话在阿济身上得到了应验。
说起来还是疫情闯的祸!疫情前,阿济在食品厂打工,每天忙忙碌碌,很少有时间待在家里,和大楼管理员也相安无事。疫情暴发后,阿济停工在家无所事事,心情郁闷,经常在走廊上闲散踱步,大楼里正巧有人报失,管理员就对他有了疑心。一天,阿济在洗衣房洗衣服,一不小心把水滴在地上,被管理员大声喝斥。阿济认为管理员看他不顺,给他小鞋穿。以前他曾投诉过隔壁邻居夜间噪音大,男欢女爱、打情骂俏声搅得他不能睡觉,管理员却只当耳旁风,这岂不是太不公平了吗?争吵变得越来越升级,阿济嘴拙说不过人家,又正在气头上,就顺手操起一把扫帚挥了过去。当时他的脑子都炸了,耳朵里嗡嗡响,也不知道听到的是叫骂声,还是炮弹的轰隆声。待他回过神来,几个全副武装的警察已经站在面前,哐铛一声,在他手臂上扣上了冷酷无情的手铐。阿济犯案前,有好几天都忘了吃药,他被关在牢房四天后又被送去了医院。出院后,病情有所稳定,但是家再也回不去了。
家,对阿济来说,是一个禁忌的话题,是贴在嘴上的封条,是窝在心口的痛;回家,是日夜缠绕着他的梦,也是支撑他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爱心小屋”为阿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他联系到了就近的疫情紧急避难所,正巧那儿有个床位,阿济暂时有了安身之地。因为这间避难所只是临时机构,我们接着又为阿济申请了政府为低收入人士安排兴建的组合屋。因申请房屋的人数实在太多,阿济的名字只能排在长长的等候名单上。在等待过程中,阿济的焦虑症又犯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老是觉得有人在欺骗他。“你们不是骗我吧?真的有房子给我吗?”“如果申请不到房屋,摆在我面前就只有两条路——医院和监狱!”阿济每天都在喃喃自语,一遍又一遍询问相同的问题。他还几度想到自杀,盘算着怎样才能快捷又不带痛苦地离开这个世界,是服药过量,吞安眠药,喝毒水呢,还是实施安乐死?阿济想归想,那优柔寡断的性格此刻又帮了他,使他久久下不了决心去付诸行动。
一直等到第二年秋天,枫叶红了的时候,组合屋竣工了。本地40多位无家可归人士总算有了自己的新家,干净整齐、厨厕齐全的独立房间。阿济是第一位早早就打点好行装,高高兴兴搬过去的。
日子过得真快,“爱心小屋”已有半年多没有出现阿济的身影了。一天中午,我正忙于招待大伙儿吃意大利披萨饼。忽听得有人呼唤我的名字,抬头一看,正是阿济。
他穿着整齐,面带红光,像是换了个人。
“阿济,好久不见了!一切都好吗?”我问。
“很好,我刚去了教会,顺便过来吃饭!”阿济兴致勃勃地说。
“阿济,你的气色不错啊!”
“是啊,我天天读《圣经》,是个有信仰的人了。”
“太好了!”
“我还去图书馆和电脑下棋,去游泳池泡澡……”
“阿济,可别再忘了吃药!”
“不会忘记了!”阿济信心十足地说。
秋日的阳光从窗口射进来,照得阿济脸上红彤彤的。看他吃得又香又甜的样子,我突然想到了一句话,是民国才女陆小曼在《随着日子往前走》里写到的,“这个世界上没有不带伤的人,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要相信,真正治愈自己的,只有自己。”
我为阿济感到高兴,他现在已是个新人了,不仅拥有市俗意义的家,还寻找到了通往天堂的道路——那个永恒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