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鱼结缘
枫叶飘红的季节,加拿大西部菲莎河上银光粼粼,鱼波滚滚。这些鱼儿们都是从太平洋逆流而上顶风破浪,到河上游亚当斯海湾产卵下仔繁衍后代的。
悠悠江水向东流,这只是一群生生不息之链中的短暂过客 …… 试想一下,这群浩荡大军不食不眠,昼夜兼程,就为洄流产卵;且沿途险象丛生,除了激流、险滩、恶石,还有守候的棕熊伸着大嘴巴候着,有白头海雕虎视眈眈盯着,有鲨鱼紧追不舍尾随着……这是一幅何等波澜壮阔使人胆战心惊的场面!
鲜红的水面上,那些遍体鳞伤、九死一生才抵达目的地的幸运儿,完成传宗接代使命后,也终其一生,尸魂飘零。
除此以外,还有那些中途被截走的网中之鱼,乖乖地进入了渔民的网兜、渔船的鱼舱。应着这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渔业便成为温哥华的主要工业支柱。
无巧不成书。做梦也没想到,我在国内手持教鞭的手,出国后竟挥起了杀鱼刀。
“你为什么要来鱼厂工作?”
“因为我喜欢吃鱼。”
“真是这样吗?”
“千真万确。”
“你不怕鱼腥味吗?”
“我喜欢鱼腥味。”
“在零下30摄氏度的冷库里工作,你也不怕吗?”
“不怕!”
“好,那明天就来上班吧!”
面试就这么简单。日本老板大笔一挥,“英语流利”,我第一份工作就这么定了!
那正是我来温哥华的第三天,黄浦江浓浓的江水味儿还留在我长长的发梢上,我已经有三天舍不得洗头了。在众多初来乍到者还摸不清东南西北的时候,我已经像一只劳碌的夜鹰,往返穿梭于温哥华西区和列治文东区,辛辛苦苦地觅食了。
东方刚泛起鱼肚白,我就已起身,转乘三趟巴士赶去上班。鱼厂地处荒凉,杂草环绕,宛如旷野中一座孤堡,一群海鸟齐刷刷地列成一排站在堡顶上放哨。
鱼厂正前方一架人造天桥,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像一条蜿蜒起伏的蛟龙腾挪天上。每天乘车过桥,总得走上三十分钟才能到厂。
一日过桥,我从巴士车窗眺望。忽见一熟悉的身影,那不是同事越南人阿阮吗?
车窗外,阿阮辫梢飞扬,脚底生风,在与汽车赛跑。那娇小玲珑的身姿竟有如此活力!到了厂门口,我好生诧异,她已先我一步到达,换好洁白的工服,整装待发。难道她的脚比汽车轮子还快,生了飞毛腿不成?
下班后,我笑嘻嘻地向她讨教秘诀。
“随我来!” 她抓住我的手,领我钻过厂区铁丝网上一人大小的破洞,沿一条崎岖小径,来到黑压压的桥底。桥下,溪流潺潺,怪石嶙峋。我正发怵,却见她纵身一跃,跳上陡峭的斜坡,一路攀爬,登高望远,眼前豁然一亮,已经到了桥心。只需再走数步,即到桥头。若不是她指点迷津,我简直不敢想象这崇山峻岭中竟会被人踩出一条人为的险途。
干了没几天,我就尝到了加班的滋味。灯火通明的车间,让你分不清白昼黑夜。长长的流水线上,鱼儿们川流不息翻挪腾跃。随着隆隆的机器切割声,眨眼工夫,红水泛滥,肚腹朝天,变成一片片肉色、粉红色的鱼块,被装进一只只密封的口袋里。
阿阮右手操刀,左手揿鱼,嚓嚓几声,刀起皮落,活脱脱一个当代庖丁。我则负责拣鱼子,端起一盘盘金灿灿黄澄澄的鱼子,屏气敛神,小心地用镊子挑去上面的血丝,仿佛一不留神就会把那晶莹剔透的珠儿戳破了似的。我俩配合默契,干着干着已不知不觉做了十几个小时。甫一起身,头晕目眩,不能自持,满眼都是耀眼的金黄。
总算熬到放工。出得厂门,我才如梦初醒,错过了夜间巴士,该如何回家?
巨大的月亮明闪闪地悬在黑漆漆的夜空。“哇哦,哇哦,” 一只野鸟在树上发出孤零零的叫声;我也回应着,“晚安,晚安!” 不听话的泪水却从眼角渗了出来。
“没关系,跟我回家吧!” 阿阮主动发出邀请。谢天谢地!不跟她走,我就只好与那只野鸟为伴,夜宿荒原。
阿阮的丈夫早已开着车门候着我们,皎洁的月光勾勒出他结实而精悍的身形,黑暗更衬托出他雪白的牙齿。
到了家,桌上早摆好了香喷喷热乎乎的越南河粉,一小盘生芽菜。我第一次吃越南饭,正嫌弃那生芽菜的豆腥味,迟迟不敢动箸。
“瞧我怎么吃,” 阿阮见我发怵,哗啦两下,用筷子把生芽菜埋在滚热的米粉汤里,再拨拉拨拉几下就熟了。一大碗米粉下肚后,身子暖了,瞌睡劲儿竟也泛了上来。
叽里呱啦,两公婆用我听不懂的越南话嘀咕了一阵,丈夫就夹着被子乖乖地出了主人房。
“累了!快睡吧!” 阿阮铺好床,示意我躺在身边。她一斜身,像婴儿般倒头便睡了;可怜我,合着眼皮,耳朵却紧紧咬着房门,心里咚咚敲着小鼓。
终于,隔壁房间传出男人重重的打鼾声,我也迷迷糊糊睡去。
天亮了,暖洋洋的光照进屋子。我翻身起床,立马投入到阿阮家热火朝天的氛围中。洗脸刷牙,张罗早饭,孩子上学,自己上班…… 打仗般的节律,清晨的序曲上演得紧张而嘹亮。
挎着小提琴,背着小书包,阿阮9岁的儿子留着长长的黑发,看上去像个女孩。
阿阮催促着, “快走吧!别迟到了!”
孩子的小脸凑过来,妈妈撩起儿子的头发,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天哪!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看到什么了?他的耳朵,确切地说,他的右耳朵,没有耳廓,只有一坨小小的肉柱竖在那儿。啊,这可怜的孩子!
因为孩子,我又联想起阿阮。伟大的母亲!
又是新的紧张的一天。
这天的工作是挖蟹肉。一盘盘粗壮饱满的蟹腿川流不息地在你眼前打转,你须用最快的速度把它们肉壳分开,红的红,白的白,各行其道。那个小眼睛管工不时盯着你看,掂量掂量你面前的盘子。每隔两小时,就要排队去过一下秤。前两次过秤,我的份量都不足,心中正暗暗着急。忽然眼前白手套一闪,面前的盘子里蟹肉突兀高出一堆来。回头一看,阿阮正向我狡黠地眨眼。
阿阮,幸亏有你!否则我怎么可能冲破这层层险阻,在鱼厂混了3个月的工资?鱼厂,也幸亏有你!否则我怎么可能有切身体验,写出如此动人的故事?
摩挲着指缝间厚厚的老茧,我悲喜交集,自己曾经有过的那双纤纤玉手哪儿去了?那双自小做雕塑、长大后执教鞭的手!
叶子落了,天也渐渐凉了,那段忙得昏天黑地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鱼厂的生活也变得严酷起来。阿阮和我尽管里三层外三层裹着冬衣,但在屋外风雪交加屋内寒气袭人的冰冻车间,仍然冷得鼻子发红,手脚发麻。
一日,阿阮正在机器上忙活,身子像拉锯般前俯后仰,飞速旋转的曲齿刀把炮膛大小的鱼一剖为二。忽听有人叫唤起来,“血,血!”地上洒满红红的鲜血。
“糟了,我的手指!” 阿阮抬起左手,食指连指甲已被削了一截,皮还血淋溚滴地粘在机器上。可怜她干得起劲,手指麻木得已没了知觉。
阿阮这一歇就是三个月。鱼厂淡季,我们相继收到了裁员通知。刚好前一周我已通过英语考试,趁机回到学校念书,一切从零开始。
阿阮与我,分隔经年,消息渐阙。误以为此生无缘再见,怎奈如今发达的社交媒体,使一切不可能均为可能。一日我们竟于脸书偶遇,加为好友,并相约在这三文鱼洄流的季节,一起去威化溪观看奇景。
我俩背景迥异,因鱼结缘,殊途同归又分离,二十年后的明天,我们又要相逢。
当年她背井离乡,登上难民船,在海上日夜漂泊 …… 同行的姐妹日渐稀少,有的生了病,有的被拐卖,九死一生。她幸亏得到同船一位年轻人相助,才逃离虎口,踏上马来西亚土地。在难民营熬过了孤苦伶仃的两年,才得以来到加拿大。其间再苦再累,她都熬过来了,因为有盼望,有期待,就是那个牙齿雪白身形精干的小伙子一直在照顾她,等着她!
想到多年前我在她家下榻的那一夜,由对他不了解而产生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我不禁哑然失笑。
他俩承诺,到了新天地,有了自由,一切都会好起来!后来有了新家,有了儿子。那孩子聪明伶俐,听觉灵敏,小提琴拉得好。没有耳廓耳垂,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阿阮总是给我惊奇。初次见面,就向我展示了“没有路的路”,“路,是人走出来的”;再次相遇时,她又会给我带来怎样的惊喜呢!
生命的礼赞,人的相逢。为了明天,我满怀希冀,盼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