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离婚之后
被离婚之后
——献给母亲 (3)
前篇文摘:
母亲在混乱中发现了我,一把将我揽入她的怀,用整个身体护住我。
这样一来,本想出来帮妈的我,反而成了妈的累赘,让她不但还不了手,连抬臂抵抗的机会都没有。于是对方出拳的,甩撇子的,揪头发扯衣服的,密集地交织在她的身上。
而我的双眼,就在这些施展野蛮动作的胳膊下,完成了对母亲的第一次仰望。我看到她大骂,她挣扎,她因疼痛失声大叫,头发被抓烂,鼻血往下滴,然而她不肯,就是不肯,松开那双紧紧护着我的双臂 ……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22911/202305/28247.html
大概是觉得这种打法,太原始太费力太平淡,“刨花女”一边叉腰喘粗气,一边鼓动全家:咱不是有夹障子的木头吗,用那个打更省事!
听话的男主人,马上转身找几根木条,往儿子们的手里塞。
于是,用来堵你路的障,转眼升级为用来要你命的杖。
就在这时,横空响起一声闷雷般的国骂:XXX,谁再敢打,我让你死得难看!
棍杖叮咣落地,汹拳厉掌撤去。重见天日中,我看见好几串飞镖越过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者,扎在邻居家刚刚竖起的木板上。
林哥带人来了!老林家的孤丁子到了!“林教头”出手了!——人群顷刻间炸锅,七吵八嚷着。我在妈妈的臂膀中紧张地往外寻看,盼望着我从哥哥的口中闻其名、却从未见其人的林哥,董存瑞黄继光一般地从人群中站出。
半天没见影,恶邻一家却作鸟兽散,身后尾随的,是众人没看到双方激烈交战的遗憾感言:妈的,撒丫子跑了?咋整的,这么快就完蛋咯?这扯不扯,一大家子人,怕一个打光棍儿的!——忽又有人高声爆料:听到没,砸玻璃声,那家的窗户被砸了!这下可有更好看的啦,走啊!
习惯于响应号召的广大群众,以浩浩荡荡的集体热情,奔向又一出不买票就管够看的人间大戏……
这边,我咬着牙,试图撑起妈妈用来掩护我的、却渐渐下沉的身体。一步,两步,三步,我带着她往家挪,陡然发现,如此近的家门,原来是那么远。
而越是那么远,越让我跟母亲贴得近。我感觉到自己没有白长高,也有用了,可以用被母亲覆盖的身体,成为她的依靠,把如此漫长的路,一点一点地走完。
我吭哧瘪肚地架着妈,往前走,再往前走,告诉自己,站,要跟妈在一起,爬,要跟妈在一起,倒地了,也要跟妈在一起。我要为为我舍身的妈妈,舍身,我要对对我最好的妈妈,最好……
随着“让开让开”的几声吆喝,我看见身穿老头衫的大诚,——一个比哥哥大几岁、平日里总来我家找哥哥出去玩的小伙子,推着平板车奔过来。跑到近前,他一把托住母亲的肩膀,对我说:快,二丫,别往家走,林哥让我把你妈送医院!
人潮中的落后分子,听到大诚的声音后,停止了随波逐流,转过头来看我们。有几个反应快的,带着满脸的幡然醒悟,纷纷跑过来帮忙,把我和母亲七手八脚地?(zhou 1,提手+周)上车,坐进车底板上铺了麻袋片、麻袋片上又铺着几件薄外套的“车厢”里。
大诚抓起一件老旧的黄军装,给我们盖上。虚弱的母亲自尊犹在,仰着头把它拽下去,担心滴上血。
大诚又给罩上,同时安慰道:婶子,你就别管那么多啦,林哥刚才叫大家脱下外套,垫在车板上,又把他的军上衣也脱下来,让我给你当被子。其实弄脏了也没事儿,反正才俩兜。他早说了,下次再去抢军帽军装军腰带啥的,一旦碰到上下都有兜的四口袋干部服,一定整到手,不再稀罕这些只有俩袋儿的小兵服啦!
一位妇人赶上前,问大诚你怎么在这儿,不是说今天推车上山,帮妈捡木头、拉柴火去吗?
大诚抓起前大襟擦汗,没好气儿地说:行了行了,你回走吧妈,俺本来是要去捡柴,这不赶上事儿了嘛,人被打成这样,当然要先拉人去医院啊!
听说去医院,有个男的插话:闲着也是闲着,我去帮忙吧。大诚一挥手,简单粗暴地回绝:一边去一边去,想要帮忙你早帮,为啥刚才靠边站?你TM的无非就是想跟着去看热闹,滚犊子!
县医院门诊部,一间外伤处理室的门外。
没检查出受啥伤的我,坐在脚够不到地的长凳上,被医生告知在门外等着,免得进去后被吓哭,影响他们给我妈处理伤口。
时间过得好慢好慢,慢到了死乞白赖地让你认识它,感受它。
对面墙上的老挂钟,滴答滴答地絮叨个没完:嗳,二丫,你说时针、分针这一对长短腿,一瘸一拐的,怎么能逃出这一大圈表盘?就算单腿蹦的秒针,也是在密密麻麻的刻度中,没完没了地打转转……
嗳,二丫,你说那密密麻麻排列的,像不像是夹不直的障子,非要让你知道,不定哪一天,说没路就没路;你说那密密麻麻伸出的,像不像是围攻的胳膊,非要让你懂得,不定啥时候,想野蛮就野蛮……
大诚终于推门出来,又撩起前大襟抹汗。混着灰尘和汗水和脸,越蹭越埋汰。
这让我想起了每天放学后,也都是脏兮兮回到家的哥哥。姥姥总是一边给他洗汗衫,一边盯着他盘问:瞧你这张大花脸,唱戏都不用上妆了,你妈给你放在书包里的手绢呢,又给扔了?
大诚挨着我坐下,实实诚诚地作报告:大夫给看了,你妈的头发里、后背还有肩膀上,大口子大青包到处都是,血葫芦似的。现在药水都擦了,正给她缝针呢。他们也说,本来需要做X光,可咱这里没机器,先缝上再说吧,这样起码不会死人……
我意识到自己闯了祸,掉泪做检讨,告诉大诚都因我没听话,跑出屋去惹事,才让我妈遭围打。
却听大诚说:咋觉着你整反了呢,二丫,要我说,正是因为你跑出屋,才救了你妈。
啊?
你想啊,如果他们要硬干,不让夹障子就动武,你出不出屋都一样啊。你倒是有一招,贼好使贼好使,比地上那被撅成两半儿的红缨枪,管用多啦!
啥?
就是你会哭呀,——准确地说,是嚎,——更准确地说,是杀猪般的叫唤,让刚好在你家附近转悠的我们,给听见了!
听到自己的哭声像杀猪,我难为情地笑了。大诚得意地打个响指,表扬我:这就对了,虽然二丫哭有功劳,但二丫笑起来,才好看呢。
随后,他又扯起前大襟,凑过来,试图要给我擦眼泪。
望着被一层层风干后的汗水所盘踞、因而显得格外“笔挺”的前襟角,我双手挡脸,不厚道地躲开,恳求:大诚哥,不,不用啦,我的眼泪鼻涕,还有我妈滴在我脸上的血,会弄脏你的衣服的。还有,我,我的书包里跟我哥的一样,有妈妈洗干净又放进去的小手绢,只是这会儿没带来……
大诚退回,放下衣襟尬笑,掩饰不住被人嫌弃的挫伤。我感到自己做错事,又不知道错在哪里,紧张得连喘气都别扭。
半晌,大诚说话了,叫了声二丫。
嗯。——我被动地答应着,等他怨我。
却听他说:你长大了要有出息,离开咱这里。
噢?——想着门里还有缝针的妈,我蒙圈。
因为咱这地方,到处都是冬天用袄袖子、夏天用前大襟擦汗、擦泥灰、擦鼻涕擦眼泪的人……其实呀,我呢,同你和你哥一样,都用过手绢,后来见林哥苦笑后,我就跟你哥一道,偷偷把手绢扔了。
林哥苦笑,他苦笑什么?——没见到人影,我对林哥更好奇。
他苦笑着告诉我们,用手绢太斯文,他因此被说成是带有娘娘腔的、资产阶级的狗崽子……
噹噹噹,墙上的老钟报时。我已忘记那是几点,却至今依稀记得,昏暗的走廊里,那挂老钟沉吟重叹一般地敲响,伴着大诚给俺讲的林家的故事。
文革开始后,在县师范学校教书的林哥的父亲老林,因抱怨时下乌烟瘴气,人心不古,而遭人检举,继而被造反派绑走关押。他被逼写交代材料,日夜不得睡,不久后便精神恍惚,靠吞进一瓶他平日里就离不开的安眠药,了结了痛苦。
作为“畏罪自杀”的家属,当初跟父亲于南方毕业后一道来北方教书的母亲,也被造反派带走,当众批斗。而当时还没成人的小林,也被拉去在一旁陪斗。
眼见母亲被打伤,小林忍不住奔过去,掏出手绢,给妈擦伤口,却转眼被人抢过去撇在地上,成为笑料和把柄。
对其吐吐沫的,来回踩踏的,嘲笑起哄的,此起彼伏。
后来竟有一位别出心裁,从另一位正批判林母的人的手中,抢过大喇叭,高声嚷嚷:这小子瘦了嘎叽,杨柳细腰,平时就总从兜里掏手绢,擦这擦那。我告诉你们呀,他里面肯定藏着一个大姑娘,大家要是不信,咱就当场把他的裤子扒下来,给群众们看看!
好,这主意好!—— 立刻一片赞许。
扒,赶快扒!—— 呼声接二连三。
对,给大家看看,好知道到底是男是女!—— 众人七嘴八舌。
快跑啊,林哥!——我脱口而出,打断大诚,时空错乱地帮着出招。
可不是,听他妈妈也这样喊,林哥抬腿就跑,却遭到热衷于扒衣服的人,满场的围追堵截。
那怎么办,怎么办呢?——我焦急地看着大诚,急得想哭。
穷巷追狗,想抢狗咬人,他们没看出,林哥其实是个精瘦的猎犬!
你别看我小就骗我,人,人怎么能变成犬呢?
人不能变成犬,却可以有比犬牙更锐利的家伙!
那是什么,告诉我,快告诉我!
好,它尖利无比,寒光闪闪,曾一直包在手绢中,作为他无可奈何的最后选项。
刀,刀吗?
嗯,匕——首——!
(待续)
( 女儿给配的插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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