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心值多少钱——冷明
良心值多少钱
冷明
姐夫在大院里与几个年轻人对弈,轻松自如,行云流水,自命不凡的高手们一个个被斩于马下,我心中不忿,臭棋篓子,来来来,我来。我自恃有点小聪明,插队时曾是公社里中国象棋、国际象棋双料冠军。
一来二去,拔得头筹。再来,再来。许多年未下棋,没想到自己功力不减。未及喜形于色,风云突变,只见血流成河,杀人于无形,我的天,再也没开和。后来他告诉我,文革中他乐得逍遥,西城区的冠军、市里的不少名家都败在他手下。
姐夫出身不好,他的父辈与国民党四大家族之一的宋子文是近亲。传说中四大家族的万贯家财他们没享用过,与国民党大亨却有千丝万缕脱不清的干系。姐夫文革前就读于一所重点中学,因为家庭,脑门上被终身刻上了“此生不宜录取”的烙印。人贵有自知知明,他高中毕业好歹找了份工作。也不是什么好工作,建筑公司工人,苦力。
文革后,劫后余生的芸芸众生急于摆脱知识断层的沉疴,诺大的北京城更是求贤若渴,公司领导想起了这个老高中生,偶尔让他去职大代课。在许多老师眼里深奥的高等数学,天书般的微积分、数列,讲起来得心应手。英语没人教,他学的是俄文,教起这些工人大学生来,英语也说的一级棒。他成了没有名份的干部,没有学历的脱产教师。他告别了十几年的水泥、沙子、石块,告别了将他的大拇指打的粉碎的混凝土搅拌机。
人到中年,姐夫脱颖而出,不费吹灰之力拿下大学文凭,晋升过程一帆风顺,工程师,高级工程师。历史就是这样的诡异,一会儿说出身剥削阶级,一会儿说书香门第。本该飞黄腾达一飞冲天,他却我行我素,既不入党,也不当官,每天早起晚归,爬高楼,监督、检查一丝不苟。学生里心眼活泛的不少成了大老板,他却每天穿着一成不变的旧衣服,挤公交。迂腐的老夫子学不会与时俱进。
临到退休,他的“工程监理证”成了聚宝盆,街坊邻居个个羡慕,说,是金子总会发光,活该小李子要发财。
工程监理好似导演,大到钢筋的粗细,小到砖头的强度,一面墙平不平,一袋水泥合格不合格,事无巨细,挑个刺,找个茬,哪个老板不紧赶着上供。
姐夫名声在外,客户纷纷找上门,请他去当监理。都说工资好商量,你去把关我们一百个放心。
姐夫拿着双份工资,后来,晚辈中有人开上了奔驰、宝马,他依旧胸前挂着交通卡。
在寒风凛冽四面透风的半成品楼上,他这个总监工,把身上穿的厚厚的工作服一次次脱给冻得瑟瑟发抖的民工,一件,两件,三件,“对不起,我只有最后一件了。”
在冰冷刺骨的建筑工地,民工们揣着手冻成一团,偷奸取巧人之常情,何况天冷的实在有些伸不出手。有个贵州小伙子,衣衫褴褛,脚上的一双球鞋绽开笑容,露出里面的肉,唯独他一人,虔诚地趴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伸出黑瘦的手,哆哆嗦嗦坚持不懈地把钢筋缝里的烟头纸屑草棍一点点往外掏。“你把他叫过来。”姐夫冲包工头说。“过来过来。”小伙子吓坏了,以为犯了什么错,战战兢兢。姐夫掏出一百元大票,递给他,“明天去买双鞋。”第二天,所有的民工都乖乖地趴在地上干活,眼巴巴地望着他,分明在央求:老板,我们都老老实实干活,发钱吧。
没过几年,姐夫突然说,我不想干了。老板劝说,你这么大岁数了,不用往高楼上爬了,只要挂个名,签个字,工资照拿。在母亲家,酒酣耳热之后,他说,太黑暗了,我宁可不干也不签字,我得对的起自己的良心。我真想拽一句:朽木不可雕也,良心值几个钱!偷工减料司空见惯,唯利是图的又岂止建筑业一家。在笑贫不笑娼的时代,安贫乐道恐怕要让人笑掉大牙。
当一座座新修的高架桥接二连三轰然崩塌,当惨绝人寰的汶川大地震发生时,距震中近在咫尺,竟有一座学校的楼房没倒,我才掂量出良心的价值。
2013、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