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聚多伦多(三)移民第一课——不打labour不成活
几乎每天,林俐都会给陶然打个电话,说的无非就是今天开车出去买菜,对面的一辆车如何可恶,不打灯就拐弯;或者就是Loblow的一个黑人收银员数学奇差:该收38.76, 她先给个50,再给个两毛六,对方就傻在那里,不知道找还多少钱。“还是我告诉她,十一块五毛。怎么这么笨!”
林俐一打电话就是半个小时四十分钟。房东的电话在楼下墙角的矮茶几上,陶然每次接电话都得下楼,站在那里听半天。特别是林俐打电话又不挑时候。老赵在一家工厂上夜班,早上七点钟回来,正还在睡觉,电话铃响了。红姐没去便利店打工的话,还有人立刻就接了。若是红姐不在,张阿姨又去别人家里看孩子,电话响了一次又一次,老赵只有自己爬起来接,然后上来叫陶然,脸色当然好不到哪里去。一次两次还好,多了陶然也心生愧疚。她给林俐说了情况,让林俐挑个时间打,林俐在那边连连道歉,还很同情老赵:“哪有这样的儿子媳妇?”可下一次,还是照打不误,有时一天还打两三遍。
陶然只有一狠心,自己办了个手机。一个月四十几块钱,虽然是额外开销,但也不用总为电话铃提心吊胆而且愧疚难受。
红姐见了陶然的手机,便问了下价格和办理手续:“一个月四十几?虽然电话不要钱,但一个月四十几,说起来不多,也很管用。我们一家三口,一个星期的菜钱有时还不到四十。你就为接一个电话方便?一个月四十几,一年就五百多呢。”
她说着看看陶然的脸色,又笑道:“我们农村出来的,节俭惯了。——但话说回来,你现在又没有工作,只出不进,能省就省啊。原来住在这里的一个姓冯的女的,一个月才用五十块钱的生活费,在加拿大赚个钱不容易。她在中国还不是大学毕业,还做了个什么科长,出来后怎么样?在一家干洗店打工,给人熨衣服,蒸汽烫得手臂上都是疤。这里的钱,才真的是血汗钱啊。”红姐一说开就感叹,一感叹就声音特大。陶然听了,只有笑笑:“看来,我也得找个工作了。”
红姐一拍巴掌:“这就对了。坐吃山空怎么行?过来都要吃苦的,别嫌labour工,苦一点,累一点,多少人不都是这样过来的?除非你在中国是贪官,钱来得不费力,去得不心疼;或者老爹老妈有个百儿八十万,给你供着——但话说回来,人终究还是得靠自己。我们来的时候,老李还不是一样去冷库给人扛东西。”
陶然听她那口气,似乎忍耐自己闲在家里很久了。刚好自己在这里呆了快一个月,本来想去上政府办的免费英语学习班,结果一去测试,被告知自己的级别太高,这里的英文班不收,工作人员还很热情地推荐她去上成人高中。她已经通过了成人高中入学的考试,但成人高中要到九月底才入学。所以自己就这么无所事事,呆在家里自学一下英语什么的。说起来,平时也空闲的很,也是应该找点事做,顺便练一下英语口语。
“哦,对了。”红姐突然想起,“你枫叶卡和工卡拿到了吗?”
“拿到了。”陶然点点头。
红姐看看她:“你才来不到一个月,就都拿到了,速度很快呢。“
陶然一时语塞,半晌才说:“我过来时,先在朋友家住了一段时间……”
红姐恍然大悟:“怪不得呢,我说怎么这么快。”
两人又随便聊了几句,陶然看她下了楼才松了口气。
自己终是不能释怀,原来传说中的了断,很多时候是断而不了,像陈年的伤,一到阴雨天,就隐隐作痛。
陶然把头埋在臂弯里,深深吸了口气,她不喜欢现在的自己。
下午,红姐上来叫陶然:“无忧网上有好几个招聘广告,我给你看了看。你下去瞧瞧,试着去找下工作。”
陶然正在包饺子。一个人的饭很难做,饺子倒很不错,简单又可以变点花样,所以陶然一包就包一堆品种不同的,冻在冰箱里慢慢吃。她正做着,见红姐兴头头跑上来让她下去看招聘信息,盛情难却,只有洗了下手和红姐一起下去。
红姐夫妇是住在地下室客厅隔出来的房间里,四面都没有窗户,只有楼梯口上投下来的一点光线打在门口。屋里很暗,红姐也不开灯,桌上的电脑显示屏是屋子里惟一的光源。房间里东西塞得满满的,柜子顶还用床单包了一包衣物什么的塞在柜顶和天花板之间;床上的被子也没折,凌乱地堆在那里。陶然也不好细看,赶紧去瞧电脑上的信息。
网上发的无非都是些labour工,什么工厂请包装工人,餐馆请服务生,修屋顶的请帮手,超市请收银员,孕妇请月子保姆……还有些七七八八什么按摩院、娱乐中心请小姐…….都堂而皇之地登出广告。陶然看到夹杂其中的“带色”信息,确实有些不适应,但红姐就跟没看到一样,找到她感兴趣的几个打开给陶然看。
陶然瞅了瞅,不过是食品厂请女工。“这个离我们家很近,坐车很方便。”陶然“嗯”了一下,她可没想过有一天去食品厂当女工。
“这家餐馆请洗碗工,一天四小时。知道Mary吧,她就在一家餐馆洗碗,做了三年。这种工作不费脑筋,对语言也没要求。”
陶然下意识舔了下嘴唇,她不是嫌弃体力劳动,只是她完全不曾有做这些工作的思想准备。虽然在中国也不是做什么了不得的工作,可这个反差也直接让人晕眩。就像你突然到了高原地带,不管你如何拼命呼吸,还是觉得气短。
“没有什么别的吗?”陶然吸了口气问,“可以练下口语的。”
红姐看看她似乎很奇怪:“你才来一个月,英语不行不说,而且这里请的都要熟手,你又没经验,先打这种不要技术,没语言要求的工才最好。”
陶然勉强笑了笑。
红姐继续说:“我没读什么书,但见过多少大学毕业、研究生毕业的人,来了英语还不是一样不行。就比我强了点,写下来还能懂,一到听和说就完了。你去这边的工厂里看看,从大陆来的多少医生啊、技术员啊在里面一干就是七八年上十年的。”
陶然心里突然涌起了一种无以名状的烦躁,以至于自己几乎不想再看那些招聘信息。
“我刚来的时候还不一样?”红姐感叹,“哪受过这种苦?有时恨不得要去跳401(多伦多的一条高速公路,不少自杀者都是从401的天桥上跳入车河,一了百了)。去找个工作吧,中介收你100块,你去工厂打工,一个月就把你开掉;你又得去找中介,再交100块,又是一个月被开掉。后面我才悟出来,这些中介和工厂是串通好了的,就算着来喝咱们新移民的血。”红姐说着,气息都变粗了。陶然无语,只有看屏幕。
“你看这里,”陶然指了指一条信息,“这个说免收中介费。”
“哼!”红姐鼻子里冷笑了一声,“这个更可恶!说是免收中介费,其实是这些中介公司和工厂签好了合同,包了多少人工。你去打工,不是厂里给发钱,而是中介公司给你支票。这些西人工厂也乐得把人工包给这些中介,一来便宜,而来不用给工人买保险养老什么的。而这些中介从西人那里拿了钱发给你就剥一层皮。看起来没收你中介费,其实你每赚一块钱,他们都要剥去至少一毛钱!”
陶然的心紧了紧,想起了一天在超市门口听到一辆车里很大声地放着“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当时自己还觉得好玩,以为这个人太造怪了。现在才犹豫,谁知道车主背后真正的原因呢。
心情寥落而低沉。傍晚,陶然坐在窗边的桌前出神,未来究竟在哪里呢?虽说自己打算回学校读书,但也要等到明年才可以申请,况且,自己还不清楚究竟读什么专业好。这期间,自己还要考TOEFL,这大半年,总要生活才对。真的要试着去工厂吗?
看看窗外,虽然已是六点多,但阳光依然灿烂。四周如此安静,只听到风声起起落落。邻居家的印巴人从后院进出,院门“吱呀”有声。一只黑色的松鼠从电线上蹿过来,蹲在后院的栅栏上,左右看看,然后又跑掉了。
时光在这里似乎有种错位,一瞬间,你似乎可以感受到千年万年前的云影日色,而转眼之间又风起云灭,千万年的光阴又于刹那间泯灭,让人怔忪,不能自己。
陶然正想着,门口传来声音,杨萧回来了,她正在和同学打电话:“我靠!让他去死好了。老娘我不稀罕!”
杨萧二十二了,长得皮肤细腻,白里透红,眼睛大而有神,嘴唇小巧而红润,总是挑衅般地翘起来,反而很俏皮。她本来是个美人胚子,却总喜欢中性装扮,动辄暴粗口,以“老娘”自居。
“以为让我抄了他两次作业,老娘就得陪他出去?我靠!什么逻辑!”杨萧一边脱鞋,一边发威,“求着让我抄他作业的男生多了去了,抄他的是给他脸——什么贱玩意儿嘛!”
不知怎的,听到杨萧气势汹汹地骂人,陶然的心情反而好了,就像在密闭的盒子里,突然有人扎了个孔,阳光和空气沿着那个孔眼流淌了进来。——那是年轻的无所顾忌,张扬而轻狂。
陶然打开了门,杨萧看到她,一脸怒火直接变成了喜气,和同学说:“不提那贱人了。我现在有事,等下再打给你。”
杨萧说着挂了电话,乐呵呵过来问陶然:“有空吗?走,我请你去吃韩国烧烤。”
陶然看看她:“干嘛突然请客?”
杨萧喜滋滋地告诉她:“上次你帮我做的project得了85分,这可是占总分20%的大作业,所以这科我居然没挂。我得谢谢你。另外呢,上星期同学给我介绍了一个Part time,在加油站上班,周五、周六和周二的晚上10点到第二天8点,一小时九块钱。我去试了两天工,老板定下来要我了。”
“哦,”陶然笑了笑,“那恭喜你哦。”她的笑容一看就很勉强,杨萧忍不住问:“你怎么了?”
陶然想了想,还是把下午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她。
“靠!”杨萧直接跳了起来,“你听红姐她信口开河。”
“红姐她人心是不错,”杨萧撇了撇嘴,“但怎么说呢——她吃过的苦,如果你没有吃同样的苦,她就觉得自己亏了。”
“再说呢,”杨萧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她自己没读什么书,对你们大学生研究生总有点嫉妒,看你们现在过得憔悴落魄,她心里才有种奇异的满足。”
陶然愣在那里:“不至于吧。”红姐在她印象中是个热心快肠的人。看她平时照顾老赵夫妇,还有自告奋勇帮助自己,陶然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这样的评论。
“你啊!”杨萧看着陶然笑了,“你比我要大好几岁吧?怎么还这样天真?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谁都不会太坏,但谁也不会太好。”
陶然看了看眼前这个似乎稚气未脱的女孩,她居然说自己天真,而且说得那么信手掂来。陶然心里有点怅茫:自己果真是太天真吗?岁月徒增而心智未全,所以才会被人小看,弃如敝履,到最后,也只能避走他乡,打落牙齿和血吞!
“你怎么了?”杨萧见陶然愣在那里,不由问了一句。
“没什么。”陶然惊悟过来,笑了笑,“我去换下衣服。咱们马上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