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意大利美籍犹太女士

90年代初，，刚到美国，因旅游证件在调整中，被困纽约，一时动弹不得。看《世界日报》，见广告需要“花布设计师”，注明要有两年以上经验。

15年前，刚到香港不久，我胆粗粗考进了日本著名印染公司的设计部，工作了一年，获得了正式设计师证书。30多人考了一整天，录取了四人。三位都是有经验的设计师，只有我是来自大陆农村的知青---日本老板可能看中我有中国农民的勤劳精神吧---那天，我一下子随意画了四张不同的彩色图案设计----后来才发觉，时间到了，不少人还在用铅笔打草稿。。。

 

我打电话过去，听电话的是女秘书，英语口音非常上海，我直接用上海话和她谈--吓得她电话里停了好几秒。我只问她：我有十二年设计经验---行吗？“当然行啦！”

约好时间，去到位于曼哈顿第八大道的设计公司，要经过了第六大道，也叫做“时装大道”，因为好多时装有关的行业聚集在那里：时装设计、布料设计、配件设计、婚纱设计、模特中心、布料行、皮料行、样品店。。。

设计公司的老板娘是个时尚的中年女士，身材高大丰满又匀称，姿色中等，但她好像觉得属于中上----后来熟了，她曾自豪地说自己：（测过脸，让我看她的鼻子）怎么样？----我哪象其他犹太人？我家族来自意大利。。。他儿子来过公司，个个女同事停下手中活----非常的意大利美男子，正在当时装模特。。。

她笑容满面的接待了我，我简单介绍了自己，她用沙哑带点性感的嗓子，微笑着问我：“你的 portfolio 带来了吗？”----“带了“---说着，我伸出我的双手----她仰头哈哈大笑---“是的，是的，这是最好的portfolio!"

我已经听说，这一行有不少来自中国的设计师的portfolio--是借来的。实在的，在国内并不曾做过这一行，但是，也不是不能学着做---要求有”两年的经验“---由此可见，入行不是很难。再说，入行后，还有不同的分工。按难度排列：原创设计（分抽象的、具象的、古典的、现代的。。。）、改动设计、延伸设计、色彩拷贝、套色拷贝。。。

她的公司已经有20多个设计师，以中国人为主，还有几位韩国人，美国人几乎没有。她还在陆续请，可见生意不错。然而，设计师的收入，却并不因为她生意好而增加---因为，她定的制度很私利---全部是临时工，没有任何保障，她只是提供工作室，在她和秘书的监督下---工作完成后，获得客户接纳--才有收入分成----因为种种原因，有的人的工作经三番四次的修改---也未必获得对方接受----那么，你的工作可能是白费劲了---所以，运气不好的时候，有些人月底才收到三、五百元的支票。

对与我，她因人而异---不是我特别优秀，而是我设计经验相对够老---同龄的上海专业毕业的画家绘画水平很高----可是，设计经验不如我。商业设计、画布设计，有时与绘画关系不大。有一位上海美女记者，嫁来纽约，在工作室也混了不少日子，她做最简单的拷贝，还能轻松地打情骂俏----每个月有支票就很开心，她好像不在乎面额有多少。。。

我比较不习惯的是，所有的颜料和画笔---都要自己带去。

这时候才怀念起香港日本公司的非凡大方了：颜料和工具、纸张全部由公司提供。

有时候，为了调准一个颜色，花了一两个小时、用了好多好多颜料---还是不准，全部倒掉、重新再来。。。。在纽约，这样的话，就不见了几十刀了！

法国的、日本的、美国的、意大利的、韩国的。。。没有人用中国的颜料。

来自北京中央美院的爱国青年，很不服气：”黄先生，咱们小时候不都用国产颜料吗？为啥不行？“

“对不起，我小时候用的是香港寄给我的日本颜料---樱花牌。。。”

“呵呵。。。。起步不一样啊？呵呵。。。。”他笑了。

不一样的还有，我在日本公司学习分辨颜色的训练---要精准，又要鲜明，即使灰色调，也不要沉闷----有时给一块脏兮兮的布，叫你分八个颜色出来。。。

我的启蒙师说过，画花，起什么草稿？---所以，香港的日本老板请了我，美国的意大利犹太女老板也渐渐地对我另眼相看，但是，我很讨厌她公开对着其他设计师喊话：你们速度太慢了，看看KK ....逼得我有时不得不故意磨洋工---虽然，我也希望月底支票面额好看点。

设计，最高的标准，就是达到客户的要求。问题来了----所有坐在工作室的设计师，理解客户的要求--全靠老板娘一个人---转述。她能记住十个要求、能记住二十个要求么？三十个又怎样？。。。。某上海画家每次被要求修改作品时，都会与她争执一番，最初由上海秘书小浩翻译，渐渐地，连吵架都有了默契--不用翻译了。。。

有趣的是两人吵架不论多少次，不管多么动气----事过之后，又恢复平静，没事一样。老板娘还笑着说：嘿嘿---我要是跟你结婚--肯定很快离婚！

上海画家冷笑到：想跟我结婚？----想得倒美？！

 

上海画家不是等钱为修画稿吵架---他内心太想上海的老婆和女儿了！

而老板娘，离婚多年，一直没有恋爱。某日，专门参加单身游轮去旅行，去之前，兴致勃勃；回来后，垂头丧气--提都不想提。不少同事偷偷笑她。我不这么看，她有意大利人对艺术的天份，有犹太人的生意头脑，有纽约女性的独立、外向、主动、幽默、热情（有一次在六大道拖了个陌生男人来办公室来--吓坏了小浩---说是正巧做同一行，生意上，她常常主动出击）---但是，感情上，她好像是宁缺勿滥。

她对设计师要求严格，对自己儿子也一样严峻。看不惯儿子房间凌乱不堪，没有生活条理和素质---她先提出警告---警告过后，儿子还是不理不睬，于是，她实行她的承诺：将屋里所有的东西丢到大街上---包括他最爱的电脑。。。从此，大孩子学乖了，后来，还乖乖地继承了她的事业。。。。

有段日子，她接的活特别多，同样的，退稿也较多，于是，她要求大家加班，因为晚上，她有较多时间留在办公室监督。。。

但是，我觉得加班的工作，效益不会好，事实证明，不少加班的稿件还是需要修改----于是，我就不加班了，按时回家。

第二天下班前，她把我叫去她的办公室，非常客气、甚至有点低声下气了----请你为了坐在外面所有加班的人的面子---你也留下，帮我加班吧？

我说你了解我的工作方法，其实不太适合坐在办公室的，我的速度与他们不太一样。。。

是的、我知道，-----可是，我从来不给工作室以外的人发工作。

。。。。。

于是，我和她马上拜拜了。这时候，就体现出临时工的好处了：来去自由。

我虽然离开了她，但是，她还是破了她自己的”规矩“---某日，她来电话，说收到一批原稿设计的活，想来想去，最适合由我来完成。我在家中，用了三天，画了24幅设计原稿，结果，不用任何修改，客户购买了22幅-------老板娘电话中乐坏了，把我大赞一番，我说我只是运气好，她马上否认，说画24张卖出22张---绝对不是运气。。。我当然不在和她争了---因为她叫我马上去曼哈顿领支票。。。。

近30名员工---我没听说过她有拖延支票的事。

有一件事，可以看出她其实不是个唯利是图、不讲人情的生意人。

上海画家托律师申办老婆孩子来美国，已经有些日子了，最后，中国方面要求他提供老板娘公司的税单证明----上海画家傻掉了，一愁莫展，午饭时跟我说---完了、完了。。。这次死定了！谁都知道，靠抽设计师佣金的税单是老板娘绝对的隐私。。。我对他说，可是，你不开口问一声---她就不知道呀？她知道后怎样想---只能听天由命啦。我看，她和你吵架---都不是真的，至少---为了你老婆和女儿，你该试试。

晚上----收工的上海画家舒展了笑脸告诉我：-----她居然没有拒绝我！说，嗯---我和会计师商量一下。。。

----没多久，上海画家的漂亮老婆和可爱的女儿来到了纽约！

。。。。。

911之后，花布设计行业转向大萧条；

电脑设计风行，也重创了传统的设计公司的运作，据说，她退休了，业务交给儿子管理。

后来，小浩说她中风了，开始用轮椅代步。我提议大家去看望她---小浩回电：她说谢谢，不用了----好一个倔强又聪明的女性啊！-----在我脑海里，她永远是那个拎着大黑皮夹穿梭在六大道、八大道的风姿卓越的长发飘肩的意大利血统的女强人------即使她最终没能逃过这场大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