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17）

这是聂辛爸妈带给你们的糍粑、高粱粑和小米粑，很好吃，各有风味。爸，如何用蜂窝煤烤这些土疙瘩，就是您的八五攻关项目。傻丫头，蜂窝煤不行，得用木炭。你没注意到，蜂窝煤有股刺鼻的硫化物的味道？

聂妈妈说，要泡在冷水里，才不会酸。可以，泡在水里，放冰箱。

饭前她使糖衣炮弹，饭后他发请求。叔叔、阿姨，我们毕业的时候，惠惠二十二，我二十五、达到晚婚年龄了。如果你们同意，我们在离开北京、到深圳报到之前，是不是可以领结婚证了？叔叔看一眼阿姨，他们显然考虑过这个问题，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水到渠成的事。你们两个人商量好，我们不干预。古人讲，男有分，女有归，男人有事业，女人有归宿。在现代，女人也可以有事业。婚礼你们考虑过没有？大学毕业生一般八月份到单位报到，不如在报到之前把婚礼也给办了。

农村虽然条件有限，但我是独子，家里一定会慎重其事。

阿姨插话，我们也只有惠惠一个独苗苗。我们不讲排场，但会举行一个简单、隆重的仪式。这边完全不用你操心，你负责老家那一摊子。

叔叔说，这样好，一毕业就结婚。你们到深圳，事业、生活上都有一个崭新的开始。

她倒像与己无关。但求婚顺利得不能再顺利，谢谢叔叔阿姨对我的信任，遇到你们是我人生最大的幸运。

我跟叔叔没别的想法，惟愿你俩事业顺利、生活幸福。

爷爷奶奶新——年好，蛇年吉祥，身体健康！丫丫好，聂辛好。看给你们带什么来了？这可是个好东西。你看，给爷爷奶奶不兴带杂七杂八的，就高粱粑，看湖北的高粱粑跟山东的有什么不同。这个好，这个好。

跟往常一样，她去陪奶奶，他跟爷爷谈马列。我在写一篇波兰团结工会的文章，写完了再给你们看。嗯。我同意胡耀邦说的，波兰团结工会运动的本质是，无产阶级团结起来，造已经腐化变质的共产党的反。共产党自称是无产阶级的先锋队。那是名义。如果共产党为了自己的利益，违背无产阶级的利益，真正的先锋队就会出现。团结工会就是真正的先锋队。

又听说方励之了，在给邓小平写信，要求释放政治犯。

奶奶问，荔枝不都是圆的，什么方荔枝？哈哈。这个人也写涉及社会科学的文章，我读到过。他说自然辩证法早已过时了，不能用于指导科学研究。但是我也读到过，日本物理学家坂田昌一和竹谷光夫相信唯物辩证法，并自觉将其应用于物理学研究。

在科学发达的国家，这样的科学家可能为数不多。如果马克思主义可以有效指导科学研究，中国科学应该是相当先进了。

对，不能以偏概全，不然连我们都可以去研究科学。社科院马列所的老苏我熟，他给我一封联名信，征求签名，呼应方励之的公开信。喏，在这里。

哦，北岛、邵燕祥、牛汉签了。

诗人嘛，容易冲动。

老作家冰心、萧乾也签了，连哲学家张岱年都签了。

这封联名信，对方励之的那封公开信，可能有一个放大的作用。实际上还有一封信，明确要求政治改革、政治民主、言论自由和重视科教，比方励之他们的信内容丰富，你也可以看看。

这个邵燕祥、还有包遵信，有信必签。这封联名信，签名人知道的不多。

他们很有名的，好些大科学家，像王淦昌——是两弹元勋。

那——，您准备签吗？

老实说，还没想好，后果和效果。

这么些名人，估计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后果，法不责众。

效果就难说了，有可能毫无效果，甚至适得其反。这两封信，还在征集签名阶段，尚未公开，暂时不要说出去。

八五攻关成功！谁说蜂窝煤烤不了糍粑？你们看，奶奶烤的高粱粑。年轻人先吃，爷爷等会儿——她将高粱粑送爷爷嘴边。爷爷掰一片塞嘴里，嗯，这个好这个好。湖北种高粱吗？实际上不种，只在地头种那么一丁点。嗯，一个味道一个味道。这高粱粑，跟马克思主义一样，是普遍真理，当然味道一样。

晚饭有肉皮冻儿；砂锅羊肉——羊者，祥也；红烧鲤鱼，年年有余；和清炒大白菜。在齐鲁地界，饺子待客是必不可少的，当然他们叫“包子”。奶奶通报，你们两个成婚后，要常回来，什么都好，就是要走远。爷爷没感到突然，连头都没抬，俩人要互帮互助，相互帮衬。一辈子很长，难免有风风雨雨。新年新起点，祝贺你们。

这么一说，俩人倒有新郎新娘的感觉。

在你们家长胖了呀。健美了而已，更好看了。全你干的好事儿，你还笑。她去他宿舍陪他。在开学之前，那里基本上是二人世界。

你知罪吗？

臣知罪。臣让太阳从东边升起，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

你说，我们做的，合乎天理、顺其自然，两个人都很陶醉享受。为什么事后我会有一种罪恶感？而且当时越是享受，事后越是感到罪过。

娘子何——罪之有啊？我觉着，这是一种正常感受。传统社会规范以限制为主。在三寸金莲的时代，天足的女子就嫁不出去。在君臣大义的时代，臣民不跪、站着就是罪过，更别说坐着、翘二郎腿了。臣民跪久了，膝关节无力，站都站不起来。勉强站起来，也站不直。一旦站起来，就会有人喊：反了！还有没有王法了？！民众普遍不知，自己有站着的权利。

这跟我说的有什么联系呢？

有联系啊。宋朝程朱理学主张，存天理，灭人欲。灭人欲，反映在性上，实际上就是性压抑。自此性压抑成为正常，正常性爱倒成为离经叛道。孔子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但是歪嘴和尚朱熹偏就能从中读出不少淫邪来。中国社会广泛而长久的性压抑，造成一种扭曲的社会心理，性爱有罪，性爱可耻。实际上可耻的，是这种社会传统。而这种社会传统，恐怕连孔子都不会认同的。

你就没有一点罪恶感？

我有很强的罪恶感，但每天都盼着——犯新罪。如果欢乐是罪，我愿意每时每刻都犯罪。

那我就是你的共犯啰。

欢乐罪的共犯。你越来越有风韵了。

羞死人了。

人活在现实当中，但支撑人活下去的是梦想，甚至是幻想。你是我实现了的幻想。他不敢说的是，实际上成熟女性对毛头小伙的吸引力更大。

今天累，多休息，就不要犯罪了。

犯点甜蜜的轻罪，总是可以的吧。

嗯，辛伢子。

直到年过月尽、直到开学。到三月中旬，不但在老先生那里看到的联名信先后公开发表，而且不断有各界知名人士新的联名信公开发表。这些公开信就性质而言，相当于古代士人的劝谏。虽说全中国的媒体无一例外都从属于党的领导，公开信得以在新闻媒体上发表，在知识界、教育界和社会上造成沸沸扬扬的影响倒在其次，更重要的是对当权者造成压力。党和政府沉默以对、几乎没有回应，又在民众中造成权力傲慢的恶劣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