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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九(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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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九(15)

冯墟
楼主 (文学城)

早餐姆妈煎了红糖糍粑,烤了留秀粑和细米粑,就晚稻粥和洋姜、咸鱼。红糖糍粑粘,糯得发腻。细米粑属于粗粮,豁口,但吃的就是那个感觉。【豁口,粗粮割喉咙的感觉】留秀粑虽属粗粮,但有粘性,在糍粑和细米粑之间。你吃得惯吧?姆妈问。吃得惯,很好吃。这三样,你喜欢哪一样?都喜欢,各有各的味道。他吊她胃口,“烤糍粑又是另一种味道,寡淡清新。”

 

北方人叫做年夜饭。湖北人吃年饭,可以在小年和大年之间任一天,不一定在除夕。今年年饭定在二十八,正好立春。往年吃年饭,姐姐们不一定回来。今年因为惠来,是个例外,大团圆。爸妈头天晚上就开始忙个不停。

乡间民俗可能比城里丰富。他事先警告,只看、配合,不要问、深究。头天夜里,要“接祖人”。爸在桌上摆好简单酒菜、碗筷,上一柱香、对着神案三鞠躬,然后到门外燃鞭。这个仪式相当于给祖先发请柬。整个过程大概半个钟头,人不能说话,庄重肃穆。结束之后,菜人还可以吃、不会浪费,酒却不好再倒回瓶中——他咬她耳朵,几年前他发现,酒盅里装的实际是白开水。

吃年饭之前,要先祭祖。酒菜比昨夜丰盛,还要给各位先人烧往生钱,鞭炮也较长。年轻人很难理解,寒风凛冽,大门紧闭,先人们如何回家享用祭品、接收冥币。但对上一辈人,这是他们能够想象的、跟先人保持联系的方式,既表达对先人的怀念和尊敬,也祈求他们保佑后人平安兴旺。

祭祖是仪式,酒菜是象征。而年饭人吃,一定要丰盛。姆妈跟两个姐姐一直在灶屋里忙乎,她一进去,她们就异口同声,你是客,快去歇倒【歇息】。

湖北的饭菜,没太多讲究,比较有特点的有:排骨藕汤,藕吸油,一点也不油腻,而且藕有股特殊的泥土味;排骨炖鱼面,不光有鱼味儿,鱼面爽口、不粘糊;沔阳三蒸,蒸鱼、蒸肉、蒸菜,这里蒸肉一般是蓑衣圆子【珍珠丸子】,蒸菜一般是萝卜丝儿;绿豆圆子,烧熟后皮酥脆而里蓬松;腊肉炒蒜苗、雪里红炒肉,都很入味。年饭一般不吃饭,也不吃面条。年饭吃粉蒸肉,里面一般也有藕;或者粉丝炒肉。饺子在这里是不存在的,当然湖北有包面【馄饨】,只不过年饭不吃。

吃饭之前先放鞭。一大桌人,一大桌菜,雾气氤氲。年饭丰盛,语言贫乏,大家不怎么说话。先吃。面对这一大桌菜,没喝酒就有了醉意。同一屋檐下的一家人,相互好过、闹过,再熟悉不过,也不太好意思敬酒。爸喝自个儿的。姆妈帮着照顾几个外孙。他让她尝没吃过的鱼面,“也要喝几口排骨藕汤,这是最有湖北特色的。”

这里只有田哥、董哥算客,他向他们敬酒。田哥、董哥,这么些年,爸、姆妈一年年在变老,多亏你们帮着照顾家里。我干,你们慢慢喝。我们到深圳去之后,条件会有所改善。家里可以少种一些地,自己够吃就行。承包鱼塘也辛苦,交出去算了。这样所有人的负担都轻省一些。爸只说,到时再说,到时再说,现在我跟你姆妈都还能动呢。

二姐问,你听得懂我们说话吧?刚来的时候听不大懂,现在大部分能听懂。你要吃好啊,莫客气。辛伢说你是学会计的,不简单呐。我们这里每个塆里都有会计,从来冇见到过一个女会计,女的最多只能当妇联主任。说得她都不好意思了。

 

一年之计在于春。她们收拾完碗筷,过来参加计划委员会。爸问,你们对婚事有么安排?马上你就二十五了,跟你一路的细伢都大了。你在外面,不一样,但也不能拖得太晚。晓得晓得,一到北京我就跟惠的爸爸妈妈说。姆妈说,你一天不成家,我们心里总有桩事。看到人家的细伢在外头跑,心里头欠呐。【欠:想,羡慕】大姐也说,你看继发跟你一路的,他的大伢都会打酱油了。你读这些书,哈把自己耽误了;跟一路的比,点点落伍了。【哈:都。点点:完全】晓得晓得,他以为自己进展够快,哪知道大家期望更高。这分明是计划生育委员会。爸祭祖是承上,现在催婚,算是启下。

 

他们顺着村里的小路,从村后一直走到山脊。天上落下雪子,三三两两。天气预报说,今晚有小雪。哼,逼婚,看来不嫁给你都不行了。我非得嫁给你吗?你别无选择!哈哈,农村就是这样,规划人生也像种田。不过,我永远尊重你的选择,一颗红心,两种准备。什么呀,你最坏了。

走在山脊,整个村庄都在脚下。山坡是颓的,只在潮湿地带看到零星冬花。花不娇艳,像团黄色的刺扎成的刷子。但这个季节,它们是山坡唯一的亮色。美国之音说,方励之给邓小平写信,要求释放魏京生和其他政治犯。这个方励之,不好好做科研,老掺和政治。你这意思,让皇帝做皇帝,臣民做臣民。做科研的只做科研,只有政治家统管一切。我的意思是,再怎么闹腾,都翻不了天,不会有任何改变。

可不能这么说,你看那山脚的田野,看起来是不是像完全荒芜?但秋天种下的小麦,即使现在天寒地冻,也在暗中生长。天一转暖,便会返青,变得郁郁葱葱。她说,你这是文人情结。他说,施惠之流,只知在北京啃面包,哪里懂得麦子如何从地里冒出来。悄悄地,他在她脖子里,放进几根冬花的针。

为什么眼前的山是颓的,而远处的山总是青的?所以——要透过现象看本质啊。你是坏透坏透,给我捞出来!在这里吗?在这里吗?在这里吗?喔,在这里。

天快黑了,他们一步一步,往山下走。

 

这是诗的年代。大学生都读诗,连学数理化的有的都在写诗。我不一定有诗才,但现在有诗情。他坐在从小到大一直用的书桌前,一挥而就。

 

原乡

母亲将我生在这里,却叫我远去

将山、水、村庄、田野和公鸡打鸣的声音

抛在脑后,不要回头,不要回头,不要回头

 

我背着行囊,寻梦里原乡,却没有地图

摸不着方向;没有公鸡打鸣,见不到白昼

在象牙塔边徘徊,最后发现——只是海市蜃楼

 

直到——西雨流进东河,北树开出南花

直到——珠玉的海,在春天化作温柔的雕塑

有山丘峡谷有田野粮仓,那是我的原乡——永久

 

他拿给她看。不看,给我读。他一边朗诵,一边用嘴将标点符号,从下到上,打在她身上。他的大嘴含着她的小嘴,直至永久。他眼前有首读不完的诗,告诉我,你是怎么长的呢?傻瓜,模样儿都是爹妈给的。你这么着相,难道不知道女人会年老色衰?梦不醒,心就不老。心不老,人就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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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墟
2 楼
革命一时,生命有限,只有爱可以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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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墟
3 楼
如果有哪一章不谈情说爱,那就是不幸跑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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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霞姐姐
4 楼
坐沙发,读小将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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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墟
5 楼
谢云姐。湖北菜土,不好配洋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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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Clouds
6 楼
冯兄的文很考究,湖北几十年前过年的细节跃然纸上。排骨藕汤,沔阳三蒸。。。冯兄莫非就是湖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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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墟
7 楼
当然了——,我装不是湖北人,肯定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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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33912
8 楼
很接地气的回忆。“你读这些书,哈把自己耽误了,” 下集该领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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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霞姐姐
9 楼
写得好生动哦,湖北的一切好亲切,沔阳三蒸,姆妈,还有吆爷(姨或姑)你懂我懂就行了,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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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墟
10 楼
没有,在校本科生还不能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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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霞姐姐
11 楼
哎哟妈呀,云起怎么对湖北人这么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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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墟
12 楼
我比较吃惊的是,上海也是喊姆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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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墟
13 楼
这个不奇怪。一个烟台人,因为某种机缘,都能听懂湖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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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Clouds
14 楼
哈哈,我是生在武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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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墟
15 楼
原来云起是个武汉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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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墟
16 楼
这么些年,只在北京吃到一两顿地道的湖北饭。亲友们实际上不知道我们想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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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等性
17 楼
冯兄好文笔,把乡俗写得极有绘声绘色,极具生活气息,大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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盈盈一笑间
18 楼
不止上海,江南那一带都有这种称呼的。我爸就这样喊我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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盈盈一笑间
19 楼
+100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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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墟
20 楼
谢谢平兄,实际上是我想吃高粱粑和小米粑 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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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墟
21 楼
哦 把Mom的发音反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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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opika
22 楼
建议冯兄这个系列可以改为《难忘的岁月----(1989)》,因为实在令人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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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xyz
23 楼
在象牙塔边徘徊,最后发现——只是海市蜃楼 +1

年岁越大 才越发现 原来所谓的位高权重 富贵荣华 皆是虚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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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墟
24 楼
谢谢皮老,您的建议值得我认真考虑。时间跨度从1986-2023,《燃情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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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墟
25 楼
对 返朴归真。名利权,归根结蒂都没多大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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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opika
26 楼
这个名字好!《燃情岁月 1986-2023》,记录自己也记录了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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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墟
27 楼
谢谢皮老,先就这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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