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用一生来治愈童年
他们,指的是门罗小说 Train 里的贝拉 (Belle) 和杰克森 (Jackson)。
贝拉原是一个无忧少女,上多伦多的女子名校,每年暑假到乡间小住,但是1918年的西班牙大流感 (Spanish flu) 改变了她的生活。母亲感染了流感,病愈后丧失了语言能力和生活自理能力。为了方便照料母亲,父亲把家搬到了乡下度假屋,他是多伦多邮报记者,工作地点灵活,写完了给邮差就可交稿 (“The mailman took what was written and it was sent off on the train.” p.184))。一个夏天的夜晚,贝拉在卫生间里擦澡,父亲突然推门进来直瞪瞪地打量着她的裸体,退出去以前说了一句 “对不起” —— 贝拉由此知道他不是梦游。第二天晚上,父亲被火车撞死。小镇流传的说法是父亲沿铁轨散步时没有听到火车过来。贝拉默许了这个说法,前一晚的 “窥浴” 秘密埋藏在自己心里。父亲死后,她留在乡间独力照顾母亲,没有回多伦多。二战结束,母亲去世,退伍军人杰克森来到了她的农场。
杰克森高中毕业后参军上了前线。战争结束后,他写信跟高中恋人爱琳 (Ileane) 约好在火车站见面,但是半路上改变主意,提前几站下了火车,一路游荡到贝拉的农场并安定下来。十多年后,他开车带贝拉到多伦多医院开刀,拿掉她身上的肿瘤。手术很成功。也许是手术麻药作用,也许是故地重游冲开了贝拉的记忆阀门,她跟他讲了父亲的秘密。第二天,杰克森不辞而别,离开了还没有出院的贝拉。他误打误撞找到了一份看门人工作,在多伦多隐居下来。两年以后,他看报纸讣告得知贝拉病逝,死于癌症。又过了几年,有妈妈找到公寓里来,要找跟着男朋友跑掉的女儿。杰克森在旁边听着,发现这个中年女人是高中恋人爱琳。虽然爱琳当时没有看到杰克森,但是他决定离开。三天以后,他辞工坐火车到了一个伐木小镇,开始新的生活。
贝拉和杰克森有什么共同点呢?是一根藤上结的两个苦瓜。用小说里的话来说,就是 “She was a certain kind of woman, he a certain kind of man.” (p. 189) 虽然两人遭遇的性质相似,却有程度上的不同。“窥浴” ,父亲卧轨自杀。一夜之间,贝拉的人生完全乱套了,好像被同时按下了快进键和暂停键,截然相反的力道把她往前推,往后拉。她不得不马上变成大人,照顾母亲,干农活。同时,她又好像被击晕了 (be stunned) ,被封进了时间胶囊拒绝长大 (“was stopped at some point in life” p.189)。她一辈子留齐刘海,(“childish bangs” p.179) ,说话像一个大孩子 (“a grown up child” p.189) ,前言不搭后语,忽前忽后,会变回到家庭变故前那个在父母膝下承欢的女孩子。在她生命末尾,贝拉跟杰克森吐露秘密,也跟自己的过去和父亲作和解。她说理解父亲的性苦闷,如果他需要找妓女解决也可以原谅。杰克森认为贝拉的适应能力 (coping mechanism) 比自己强。 “She had shown a certain gift for adapting to circumstances. More, perhaps, than he oppressed himself.” (p.202) 是的,她的秘密埋得比他深,一生只开启一次。杰克森则把秘密贴身携带,一有风吹草动就卷包走人。惊弓之鸟也。
杰克森很小的时候生母就出车祸去世了。书里语焉不详,但暗示他六七岁左右就被后母性侵或虐待,他高中时极度害羞 (“phenomenal shyness and silence” p.208),一毕业就参军逃走。终其一生,他都在不停地逃避,逃避自己的过去和了解自己过去的故人(爱琳)。为了躲开后母,他逃到欧洲,做了一个军人。为了逃开高中恋人爱琳,他跳下返乡的火车,做了一个农夫。因为无法再面对有类似遭遇的贝拉,他丢下她在医院不管,去做了一个公寓看门人。为了避开爱琳,他又坐上了火车,去当一个伐木工人。网上的评论集中在小说开头杰克森跳车一段,尤其 “取消”一句 (“Jumping off the train was supposed to be a cancellation.” p.176),我倒觉得 “连根拔起” (“uproot” p.185) 形容他也合适。“连根拔起” 和 “取消” 目的一样,都是不停地否定和抹掉过去,幻想重启人生 —— 但他永远躲不开藏在心底的梦魇。
杰克森虽然孤僻,(“loner” p. 202),但他的善良肯定写在脸上,要不然贝拉(和后来的公寓主人)也不会一见面就请他吃饭,请他帮忙。贝拉比杰克森大十六岁,两人搭伙作伴,一起生活了十几年,没有男女之情。镇上的人们以为他们是姐弟,他在贝拉的入院同意书上填的关系是 “朋友” (Then he wrote “Friend”. p.193)。这份友谊让人感动,有相濡以沫的无私付出。
比较完了两人的遭遇和经历,我有两个感想。一,杰克森的经历比贝拉更惨(受害年龄小,在后母手下生活),所以治愈起来更难,或者一辈子也治愈不了。二,同病相怜是个伪命题。有心理创伤的人常常泥菩萨过河,自顾不暇,哪有余力分出来关心和帮助旁人呢?杰克森和贝拉生活了十几年相安无事,而一旦发现她的秘密,他马上跑开连头都不回。所谓抱团取暖,互舔伤口其实是一种美好愿望,解决不了什么实际问题;要有,也是表面的,暂时的。否则,精神病院就不需要医生了,病人自理自治岂不正好?
夏天,在这个故事里是一个特殊的季节。套用中国人爱说的 “多事之秋”,书里一共说了五个 “多事之夏”。贝拉被 “窥浴”,是夏天 (“it was summer” p.195) 。杰克森初出场,也是夏天 (“the dry August leaves” p.177) 。贝拉到多伦多动手术,是1962年的夏天。她三年后死去,讣告上写得清楚 “July 18, 1965”。最后一个夏天,爱琳来找女儿,“On a hot summer day” (p.205)。
每个场景里几乎都有饮料出现,各个不同。在农场里,贝拉请杰克森喝茶,吃燕麦粥 (She served him oatmeal porridge and poured tea. p.183)。多伦多医院里,贝拉手术前不能喝水 (“the meanest little sip of water” p. 193),嚷嚷着要喝自动售卖机里的可乐,杰克森以前在农场从没见她喝过。公寓主人交代完了,临走告诉杰克森可以去隔壁吃多纳圈,喝咖啡。“窥浴” 事件里有水。贝拉去倒前一晚忘倒的洗澡水,心里满是不洁感和抵触感,不情愿但不得不做 (“I didn’t want to go near it, but I did.” p.196)。后来父亲在她洗碗时过来道歉,她倒洗碗水 (“to throw out the dishwater” p.197);当晚父亲自杀。爱琳来找女儿,大热天的赶过来,刚坐下来就讨一杯水喝,公寓主人同情她,掏出硬币买了一瓶七喜汽水给她。她要的是水,却得了汽水 —— 预示她找不到女儿?!
贝拉和爱琳从未谋面,但一些共同点很有意思。贝拉上的私立学校叫 “Bishop Strachan school”;爱琳姓 “Bishop”。还有绿色。贝拉住院时换上了病号服。绿色口袋 (“some kind of green cloth sack”. p.193) 爱琳写信告诉杰克森,为了庆祝他凯旋归来,她在缝一条绿裙子。 (Lime green. He wasn’t sure he knew the color. It sounded like acid. p.214) 可惜他不喜欢绿色。
结语。每次读《哈利波特》里的 “守护神咒” (Patronus charm),我都会特别有感触。鲁平教授 (Lupin) 告诉哈利,念咒语时一定要集中精力想回忆里美好的时刻 (“a very happy memory”),这样护身光环才会完整出现,才能震开摄魂怪的魔爪。我觉得这是对父母最好的忠告:和孩子一起创造美好的记忆吧,越多越好,那是他们未来人生路上一道遮风挡雨的 “守护神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