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似蜉蝣
尘儿他们已经迅疾地成长起来，开始半脚踏入成人的世界，我再也不能用一波三折的音调唱那句抒情式的“What a wonderful world~~~”，来敷衍他们的小脑袋了。
那个陌生的不那么招人喜欢的世界无情地施展它铁腕驯服的本领，这些初生牛犊是没有力量抗拒的，即使一开始仍保有自己的倔强个性试图抗拒，而世事洪流也终究会卷走他们对于世界的最初的美好温情的想象，让他们身不由己地变得温驯服从，变得不再是当初自己以为的自己能够坚持保守住的模样……
他们的未来我怎么知道的？——因为，我从过去一路如此走来吧。
毋庸置疑，无论愿意不愿意，这些半大的孩子已经离最初的自己越来越远了，那多半是，他们透过一扇半开的门看到的世界越来越让他们失望。童话与现实之间，想来隔着一个梦想破碎的距离吧。
前些日子尘儿还跟我说，“妈妈，你醒醒吧（我啥时候睡着过么？）——这就是个钱的世界。学校？学校才不管学生的死活呢！他们只管把学生招进来，只管用我们赚他们的钱就是了。”
尘儿的这番牢骚话是因为繁重紧张的课业，也因为他的两个好朋友是国际留学生，明明因为表现优秀拿到了很好的实习机会，却因为身份问题不得不被取消。而这些，学校好像并没有尽其所能地事先做好一些相关协调工作。
西方的大学是这样的么？我一直以为西方大学会以人为本呢。
学生的命运是被什么左右着的？人的命运又是被什么左右着的呢？这些初入人世即遭受各个角度打击的孩子想来会开始思考一些深刻的人生问题了吧。
学校的教授们也需要钱生活啊。有时候有些困难挺过去前途就会豁然开朗了。我有气无力地替校方辩护。除此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理解尘儿的感受，因为是尚且新鲜柔嫩的心初次去触摸世界，感受自然就清晰强烈。尘儿的观点固然偏激，然而这个世界的真相又何尝不是如尘儿所说呢。
无论怎样粉饰，钱一直在左右着人类的思想和行为。于现世，钱的作用好像空前地被放大了，人人都在追逐，甚至在狂奔向钱。追逐钱没有什么不好，毕竟人人都希望获得更好的生活。只是我们奔向钱的样子一定不那么好看，连这些初长成的小孩子都一眼看出来了。
当然也许，正是因为他们初长成，一双新鲜光亮的眼，才能将种种我们业已习以为常的不平事、不公事、甚至龌龊事、丑事，看得清清楚楚吧。
即使刚刚十五岁的爱儿看到公园游乐场里欢笑玩耍的小孩子也会调皮又无奈地感叹一句：“唉，可怜的小孩儿，他们现在还这么快乐，他们不知道他们将要进入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我听得熟悉，这是尘儿几年以前说的一模一样的话啊。
这就是成长吧。虽然我始终也不能确定，这种成长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只能说，他们都从不谙世事的天使，慢慢地蜕变成了被尘世各种现有规则束缚住的人类，即使能够在内心保留住一双不肯屈服的翅膀，却难以飞越人类自觉或不自觉树立起的各种屏障——那将是多么艰难。
而可以确定的一件事是，他们面对的世界并不完美，甚至某些方面离完美越来越远了——疫情陡然改变了世界既有的模样，或者说疫情使世界本来一直潜在暗处的真模样慢慢浮凸出来，虽仍难以看得真切分明，却已然可以嗅得某些气息——那个即将到来的世界并不甜美。
凡儿说过一句话，那是我在跟他辩论穷人富人的生存，以及如何改变这种越来越贫富两极分化的现状时，凡儿说过一句，“妈妈，我几乎不能等了，希望你们这一代人快点死。”
那一刻我哑然失笑。
后来自省，大概是我的观念太陈腐，透着被驯服教化后的冷酷的理性。而这种冷酷的理性是仍旧柔软的凡儿所不能接受的。其实我年少时候好像也有类似的对上一代人的腐朽观念抱怨过，只不过没有这么直白。我们的文化是不可能允许我把这种所谓大逆不道的话说出口的。
但我懂得。实际凡儿也做了解释，“妈妈，看看现在世界的样子，又是战争，又是枪击，又是通货膨胀，又是高失业率，到处难民那么多，到处穷人那么多……难道不是你们这一代人导致了现在的样子吗？难道不是你们这个年纪的人正在统治着世界，难道不是你们这代人制订了各种各样不合理的让世界变得越来越坏的规则吗？世界在你们手里变得一点都不好了。”
我默默地听着凡儿的讨伐，心里暗暗吃惊，这个小孩儿说得不无道理啊。
但是我也知道，世界的现状不能归于一代人，但是这一代人也的确对于世界的现状具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那个和平安宁、生机勃勃的发展前进着的世界哪里去了？
可是，假如按照凡儿的意愿，我们及我们之上所有代表着旧思想旧习俗旧势力的一代完全消失掉，一个全新的，美好的，没有旧世界痕迹的新世界，果真能够从废墟之上冉冉升起吗？
果真那样，倒是值得去一试。毕竟现在的世界的确给人积重难返的绝望之感。
然而我并不确定，那理想的一切会如愿发生。
不过我相信一点，从小孩子清亮的眼光看问题肯定比我们这些温水煮了很多年的青蛙的眼光要敏锐得多。这个世界从来没有放弃和松懈过对我们的洗脑，我们的反抗和创新能力必然受到极大的制约。更不要提，那些身为既得利益者的对现状无所不用其极的努力维护和变本加厉地对外剥夺与扩张了……
无论中西方，有多少当权者出于公心而非私心在真正考虑大多数的利益和未来的长远发展？
或许有，但一定是凤毛麟角。
我们，作为年轻一代的上一代，好像正把一个乱糟糟的仿佛被吃完了肉只剩下丑陋骨头的世界不负责任地扔进下一代人的手里。其实不止我们这一代，好像历代大势皆是如此，或许更早一点，民心淳朴的年代会好一点？而糟糕的是，我们现在懂得更加娴熟的毫不遮掩的功利，以及淋淋尽致的自我，大家好像在拼命地让自己的这一辈子活得更值。至于其他，至于后来者们……与我何干？
世界，大概就是被这样败坏掉的吧。
可是，对于热爱着自己的孩子的我们，对于我们的孩子们的未来，我们可以做些什么，让他们拥有一个不敢说更完美，但不至于太差的世界呢？
我常常这样思索，然后看着凡儿的时候，又在心里默默道歉：孩子，原谅我，对于身外的世界，我所能够做的如此微乎其微。
我甚至不敢像以前的父母那样热情洋溢地说寄希望于孩子们，当我们自己都无能为力，甚至或不甘心或欣欣然加入推动脱缰历史的滚滚潮流时，我们有什么资格去要求自己的孩子不同流合污，要求他们遗世独立，甚至要求他们去力挽狂澜呢？
我说不出口。
我只是想起来时在心里暗暗感叹一番：唉，无以言说的历史！唉，生似蜉蝣的我们！然后……然后自然就去做一只蜉蝣该做的琐碎事去了。
即使生似蜉蝣，也要把这蜉蝣的一生尽心尽力完成啊，谁知道呢，在这个完成使命的过程中，会不会基因突变，或者埋下基因突变的种子，下一代，或者下下一代，或者未来的未来，反正总有那么一代，再不会发出如我这般酸腐的生似蜉蝣的感慨。
人本当生如鲲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