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意识狂欢(五)
革委大院的篮球场并不单单是作为简单的文娱场所而存在,实际上成年人的很多活动也都是在这块平整的空地上举行,往往有这种活动,围观的自然少不了大院里的一群革命后代。而往往这时候,你会感觉到总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冲头到脚的显露出来,就好像自己已经参予在这样的活动当中,成了生活中的一部分,不管是它融入了你还是你融入了它。
那阵子,不知怎么的在我们这个山区小县城开始兴修水利起来,就是在城西的一个山冲,把几个小山包用人工建的大坝围起来,让山冲中的几眼泉水冒出的水无处流淌,变成一座大水库。我之所以知道这个地方要建水库,当然是大哥哥告诉我的,因为读高中的他和他的同学们在这段时间都要去那里参加劳动,就是学校停课参加义务劳动。每天等他回来吃饭的时候,外婆总要检查他挑去的撮箕是不是损坏了,外婆是个极其勤俭的农村妇女,对任何一件劳动工具都极其珍爱,撮箕如有破漏,外婆自然是要埋怨的。
吃饭的时候,就能听到大哥眉飞色舞的讲起修水库那种热火朝天的劳动场景,山冲的周围一直延伸到那几个小山包上,红旗招展,人声鼎沸,虽然没有锣鼓喧天,但他们在那里挖泥挑土,真的是你追我赶的,哥哥嘴上常挂着一句:“我们在战天斗地......"。我是不懂战天斗地的意思,但我想既然是大哥在做的事,那一定是相当了不起的事情,足以让我可以在小伙伴们面前大肆的吹嘘一番。
然而,我更想知道的是,那水库长什么样子,所以晚上睡觉时,我挤在大哥身边不停的问:“大哥,恐怕你要讲给我听那水裤子是什么个样子的,也和我们穿的裤子一样吗?”
“对,还比我们的裤子多两条腿,大得不得了。”
此时的我只有羡慕、佩服、景仰。哪能想象得出在我的小宇宙中那种大的概念,那绝对是大过我们的篮球场乃至大过整个革委大院、整个东门县城。
有一天,突然在篮球场边上的灌木丛、荒草地上摆满了一块块大石条,长方形的,完全占据了我们的活动场地。过得两天,又来了一大帮人,戴着藤壳帽、防风眼镜,一手拿着铁锤,一手拿着铁凿子,叮叮当当的凿起自己面前的石条。好奇的我想靠近看,立刻有个胡子拉碴的家伙呵斥起来:“滚一边去!”
天呐,还是头一次被除了外婆之外的人呵斥,还是用电影里的那种北京话呵斥的,简直是不可思议、不可理喻,我那强大的自尊瞬间被狠狠的刺伤了。就在那一刻,我脱口而出:“打倒你个四类分子。”
结果祸事了,这个胡子拉碴,个子比大哥哥还高的家伙转身向我奔来,吓得我撒腿往家方向跑,不时扭头张望。这家伙竟然像日本鬼子一样的跟在我后面,不对,确切的说就是《鸡毛信》里的那个瘦高个黑狗子的样子,连追我的样子都是黑狗子追海娃那样,天啦,他这是要抓我去毒打吗?我脑子里不禁浮现出海娃被黑狗子揪到鬼子跟前,用枪托揍海娃的场景,难道这是要我为革命牺牲吗?(说明一下,对鸡毛信的深刻印象,是那时确确实实是看了电影,之后,父亲不懂上那给我买回一本《鸡毛信》连环画,刘继卣画的,十分经典的一本小人书,一直在床头陪伴着我,每天晚上不是大哥哥在学校斗私批修回来读着小人书,就是二哥讲着小人书让我入睡,可以说,鸡毛信在我的童年记忆中难以磨灭)
好在我一路狂奔很快回到家,外婆正在屋前晒豆酱,见我狂奔回来又窜上床,口里便骂了几句,也听不清她骂了些什么。这时那家伙来到外婆面前,叽里呱啦的说了一大堆话,而我在天下最安全的床上,也不怎么怕了,从蚊帐口探头出来想听个究竟,当然,听是听不清楚的了。
等他走了以后,我才下床出门来到外婆身边,靠在外婆的腿上,还没等我开口,外婆就说,你怎么去招惹这个刘铁棒?他可不是个好惹的人。我理直气壮的说只是想看看那些人为什们在凿石头,他凭什么敢呵斥我。
外婆说这个刘铁棒可是这个院子里的第一恶人(这里的恶不是坏,而是凶狠的意思),连革委的很多大人都不敢惹他,你还敢叫他四类分子,他不是四类分子,而是专门管四类分子的。
这么一说,这个刘铁棒还是个好人啰,好人也这么凶巴巴的吗?外婆接着说:“他跟你到家来是要讲小娃仔不要到大石场那里去,那些四类分子打石头,碎石会飞起来,伤到眼睛可就变成瞎子了。看看,这意思还是为我好了。
反正那些打石条的人果真是四类分子,似乎我喊打倒四类分子也没什么错,不过也由此知道这些四类分子不是在修建广场挖泥,就是凿石头,总之,他们只有干活的份。
很显然,这些由反动派们打凿的石条,很快就会被拉到城西那个山冲去修建水库用,然后又将有一大堆未凿好的石条会拉到革委大院我们的篮球场边上,我们的那片杂草、灌木丛就这么一直被这些石条霸占着。每天,当刘铁棒把这些四类分子反动派带走之后,我们也还可以找到一点乐趣,那就是跳上石条上又舞又跳,偶尔学学大姐姐们摆出个弓步或丁字步,这些步子其实相当难摆,稍有不慎就会从石条上掉下来。于是乎,我不由得更加佩服起这些姐姐们来。感觉她们一个个的不是白毛女就是吴青华(现代样革命板戏《红色娘子军》里的女一号),她们居然还能踮起脚尖秀一个后踢腿,这种高难动作那是要有多么坚定的革命意志才能秀得出来啊。
就这样,年幼的我在革委大院里的生活越来越习惯起来,也越来越有趣起来,认识的人也越来越多,尽管在此之前他们或许都认识我,因为他们都是大哥哥他们那一届的哥哥姐姐们和二哥他们那一届的哥哥姐姐们,当然还有他们的弟弟妹妹。而这些人几乎全都比我年长几岁,这让我时常感到脸有点挂不住,凭什么我就这么成了全院革命接班人的弟弟,为这事我还经常问外婆,外婆很无奈的告诉我,因为从山沟沟里把我捡回来的时候,他们就在院子里了,那意思是这一大帮啷人比我捡回来得更早一些。这就让我也感到无可奈何,只能逆来顺受了。这种地位到后来还挺享受,无论是在院里还是在院外,没有人敢欺负我,因为在这个小县城里很多小朋友都知道在我身后有一大群哥哥姐姐。更何况,大哥哥那一届的哥哥姐姐们的手臂上都戴着着鲜红的红卫兵袖套,这可几乎就是当时江湖第一大门派的地位,想想当时的革委大礼堂(后来的电影院)的大门都是他们把守,还有谁比这更权威的。
这样的生活不但无忧无虑,更多的是充满无限的优越感,所以在那个年代,我确实是没有伤痕文学中描绘出的那种苦难,多多少少也是缘于此。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有一天篮球场边的石条被拉走一空,连同没凿好的也一起拉完了,之后这里没再有石条。过的几天,篮球场边搭起一木架,上面拉起一块红色的横幅,我是不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接着那几天老娘也回到家来没再下乡,说是要在革委开什么三级干部会;再接着几天,每天傍晚二哥都带着我去革委的食堂打饭回来吃,原来,三级干部会胜利召开,革委大食堂开始天天加菜,革委大院的家属也同样可以凭票去领饭菜。
可以说那是我今生吃过最好吃的饭菜,直到现在也没有什么饭菜比得上,那饭是用一个个小瓦钵在大蒸笼里蒸出来,喷香喷香的;菜有各种时蔬炒肉丝,那肉丝全是瘦肉,这就是我的最爱,因为我一点都不喜欢肥肉,特别是那种肥肉吃在嘴里的油腻感,简直让人作呕;有几餐瓦罐里还加有一块黄黄甜甜的发糕,一看就知道是放了黄糖的,吃起来既Q弹又香甜,在从食堂回家的路上,二哥会把一块发糕塞到我手上,让我一面走一面吃,那种享受无异于人生达到了巅峰。
还有就是在革委食堂第一次见到那么多人坐在一起吃饭,也是今生第一次看到那么多人坐在一起吃饭,全都是来参加三级干部会的代表们,可以说都是我们这个山沟小县城有头有脸的人物;这里面赫然有刘铁棒,以及乡下老家的亲戚,甚至还有茶叶场的那些个阿姨们。别的都没什么,就是总感觉刘铁棒的眼睛老是恶狠狠的瞪着我,满眼凶光的样子,搞得我每次都紧紧的跟在二哥的身后,尽量避开他,而且每次几乎都快哭出来的感觉,若不是有二哥在旁边,以及脑子里浮现出海娃最后把黑狗子和日本鬼子引到八路军的伏击圈取得最后胜利的场景,那可是很要命的一个遭遇。
当然,在吃食堂的时候,还认识了食堂佬老莫,这个老头满脸皱纹,个子不高,笑起来很和善,现在想起来,就是那种憨憨的模样。没人告诉我他的具体来历,只是我很好奇的认为他肯定来自于东门最偏远的深山农村,绝对的世代贫农,否则绝对不会满脸皱纹憨憨的模样;因为每次去打饭,他都会在我们家的那三个瓦钵里多放一块发糕,从而让我开始喜欢起他来,也因此觉得他是整个革委大院最大的好人,至少比刘铁棒好得多了,至少老莫是那种抗日游击队队员的存在,而不像刘铁棒那种黑狗子的形象显现。
三级干部会开了好几天,革委院子里也热闹了好几天,其实他们开会都是在篮球场上,所以,每天跟外婆去圩亭食品站的时候都能看到球场上坐得满东东的人,有时回来还会停在球场边看热闹,外婆就独自提着菜篮子回家。
看三级干部开会的最大乐趣,就是那个临时搭建的、上面扯着横幅的木架子下坐着一排人,有穿军装的,也有穿衬衫的,与他们对面的就是那些在食堂一起吃饭的三级干部们。木架子下面总有一个人说这话,对了,木架上方还装有个大喇叭,隔个十几分钟,讲话的就停下来抬头望一眼球场上的那些三级干部,此时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鼓一次掌;隔个几十分钟又统一举起手来高呼一次口号,每个人都握紧拳头激情昂扬的高喊着口号,这个过程是这样,先是坐喊口号,等到了中午快开饭的点,人们就站立起来喊口号,最熟悉的那句当然是“毛主席万岁”,那种发自内心最深处迸发出来的最真实的呼喊,真的有山呼海啸般的气势,然后排队前往食堂统一开饭。通常中午这餐我没有得吃饭堂,因为二哥从学校回来已经没办法去打饭了,所以看完他们激情高昂的高呼口号之后,也就随着三级干部们一同散去,他们往食堂走去,我向最靠东边八角楼的家走去。
当热闹的大会胜利结束之后,大院、篮球场、大食堂又恢复了平静,在之后的好几天的时间里我都在盼望着下一次三级干部会召开。但是,一连吃着外婆用鼎锅柴火煮的糙米饭好几天之后,才明白三级干部会不会在近期召开,那种瓦钵蒸饭不是想吃就有得吃的。
最要命的是,每个星期外婆用肉票买回的猪肉全是那种半肥瘦的,说是半肥瘦,往往是肥肉多瘦肉少得可怜,外婆的理由是,肥肉可以炼猪油;炼猪油当然是不错,可是练完猪油的那一碗油渣,还得吃上一星期,就是在煮苦马菜时撒上几粒油渣,还好,两个哥哥们还都把油渣让给我。
有时候幸福很简单,简单到有两个哥哥是幸福的;简单到有一个瓦钵蒸饭是幸福的;简单到饭碗里有肉丝或油渣是幸福的;简单到喊几句口号、听着广播里乐曲出门、回家,那都是很幸福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