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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纪实文学《湖天一览楼》第一部 第05章

长篇纪实文学《湖天一览楼》第一部 第05章

博客

05章 抛却荣华 汪嘉玉自由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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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承天寺

 

      “五小”坐落在城北的承天寺内。

      承天寺建于元代, 也是高邮八大名寺之一,全名为承天大梵讲寺。该寺庙名声响亮,原因之一是元末的一代枭雄张士诚率领起义军攻克高邮城后,以高邮为都,在承天寺的大雄宝殿登基为王,开创了大周国。该寺庙建筑在历史上几经战火焚毁又几经重建,到了崔哥的年代,已经很难找到它的遗址了。有人说是在现在的酱醋厂,也有人说不对,是肉联厂。总之,承天寺已烟消云散在历史中,就连后来的“五小”原址也难觅其踪。但若真想了解 “五小” 百年前的景象,也有办法,你可以读一读汪曾祺先生的《我的小学》。文中对“五小”的描绘与崔锡麟当年所见大致相同。

      继蚕桑试验场后,教书育人是崔锡麟的第二份正式职业。他珍惜这次工作机会,也热爱这个职业。备课讲课、批改作业、家访学生,每天都享受其中。学生和同事称他“崔先生”或“崔老师”,都让他高兴。但是,这高兴来得快,去得也快,因为这一回,他仍旧不顺利。

      秋天快过去时,他一早去上班。进了学校大门,刚一踏上校内笔直的砖道,就见董校长站在路旁粗壮的古银杏树下,抬手召唤他。自他来这个学校后,董校长常常找他聊天,每次都笑呵呵的,今天怎么了?校长脸色好像有点古怪,看见他笑了一下,但笑容很快消失了,然后对他说:“早啊!崔老师,你今天第四节没有课,能来找我一下吗?”

      “哦!校长早。找我有事啊?”

      “对,有点事。等你有空,我们细谈。”

      “好的!好的!等第三节课一下我就去找你。”   

      “不急,等事情弄完再过来不迟。”

      “就是了!”  这是高邮人应承人时更加殷勤的讲法。说完就向教室走去。进教室前,他回头看了一下,董校长还站在原地,树冠的阴影遮住了他脸上的晨光。

      第四节课的上课钟声敲响过后,整个校园一片安静。崔锡麟穿过小操场,来到校长室。董校长正在等候,见他到了,站起来,请他在板凳上落座,关上门,回身坐在他对面,叹息一声说:“叔仙老弟,现在有个十分棘手的事情,不得不找你来商量。”

      “哦?还有事能难倒董校长啊?”

      “是这么个事···” 校长欲言又止,思索片刻后反问道:“叔仙呐,你是怎么得罪了那个王鸿藻啊?惹得他非要为难于我。”

      “你说的是焦家巷的议员王鸿藻吧?对,我早就得罪了他。当年我参与了告发县知事的贪污案,因为他和被罢官的知事是同伙,就开始记恨我。后来我还直接写信给省署,揭发他包揽诉讼。平日里我也常有反对土豪劣绅的言行流露。要建立民主的国家,就不能允许这些恶势力胡作非为。王鸿藻恨我,并不奇怪,可他是怎么为难董校长的呢?”

      董校长听他这样问,禁不住摇头苦笑:“你说你,得罪哪个不好,非要跟他过不去。你不知道他是哪个吗?他那么粗的腰杆子,不要说凭你我,在高邮,随便哪一个都不是他的对手。你问他是怎么为难我的,还不是因为他要为难你,才让我为难啊!”

      “那就请董校长说说看,他要如何为难我。”崔锡麟笑着问。

      “昨天下午,教育局的督学找我谈话,说你们‘五小’ 的教员崔锡麟不是师范学校毕业的,不能当教师,要立即解聘。我跟他讲道理,现在的小学教员有几个是师范毕业的?大多数都不是,可他们照样当得好好的,为何崔锡麟就不行呢?他可是我们学校最好的老师。后来他就明讲了,是因为王鸿藻不让你当教师,甚至扬言要把你赶出高邮城。督学抗不过他,就来压我,我一个小小的校长更没有反抗的余地,只好跟他们协商,争取让你把这学期的课教完,等寒假的时候再解聘。叔仙,你是个好教员,我觉得非常惋惜,又觉得对你不起,真的叫我十分为难。”

      崔锡麟从板凳上站起来说:“董校长不必觉得为难,王鸿藻势力大,全高邮都晓得。谢谢校长让我把这学期教完,否则对不起班里的学生。”

      临了,董增侃劝他道:“其实,如果你能活动活动,或是给王鸿藻赔个礼,说不定他能放你一马。在高邮城里过日子,惹毛他一定没好果子吃。世道原本如此。叔仙,你最好不要过于认真。”

      崔锡麟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就走了。他心中怅然失望,却又有几分意料之中,自己亲手摘的果子,苦的也要吞下肚。男儿大丈夫,必须如此。

      他每天仍然像往常一样在学校工作,一直到寒假开始,他便再一次失业了。

这一回,父母不得不为他感到忧愁了。说你小三龙不到两年就丢掉两份工作,这样下去,你连自己都养不活,更别指望你来帮忙养家了。而且,你和王鸿藻这类人斗,未免有些自不量力,如果没有能力战胜对手,却非要坚持不懈地斗下去,最后受损失的只有你自己。弄不好还会落得个遍体鳞伤的结局,你仔细想过没有?

崔锡麟安慰他的父母,说无需为他担心,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出于正义,为的是有一个更民主、更公平、更美好的社会,吃点苦头是值得的。只要自己肯努力上进,就不会被埋没,一定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此乃天道,你们等着看好了,这一天不会太久远。

崔瑞亭夫妇仍然放心不下,可心里都知道,儿大不由娘,虽然三龙从不犟嘴,但他要是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别人是劝不动的。崔瑞亭最后只好说:“三龙,你蛮聪明的,也很勤奋努力。我相信你会有出头之日。但你要保护好自己,不要让我们太过担心。现在跟你讲好了,下次再找到工作,一定要踏踏实实地赚钱养家,好不好?”

他点头答应。看着老去的父母为自己忧心,心里的确不好受。自己快二十了,在追求理想的同时,也该为年迈的父母以及全家人多考虑。

      工作没了,他不能待在家里吃闲饭,只能重操旧业去卖画。北城门口的街面是个热闹的市口,在护城河和狭窄的“一人巷”之间有五六家店面,崔锡麟看中的是其中一家裱画店。在进入小学教师国语讲习班之前,他就在这家店的门口卖过画。这次,裱画店的老板还是愿意帮忙,让他用一块卸下的门板摆放在门口,摊开他的画作,供人选购。

      崔锡麟的字画在高邮城里已经有了名气,裱画店里常有他的作品来装裱。当时的高邮人若想了解本城字画界的新动向,经过裱画店时,走进去看两眼是最好的办法。只要有崔锡麟的画作贴在板壁上等待晾干,这些行家会驻足于前,多看一眼。

裱画店的屋顶能遮雨,风吹日晒却不能全免。尽管这些辛苦难不倒崔锡麟,但是卖画并非易事。那几年高邮连年遭灾,不是水涝,就是大旱,今年又开始闹瘟疫。人们日子难过,画自然就不好卖。崔锡麟早出晚归,有时一天能卖出去几张,可有时连一张也卖不出去。与其说他在坚持,莫如说在等待,等待着一个新的、属于他的机会再次出现。

没料到,他先等来的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女人。谁呢?

汪嘉玉。

 

2 墙洞传书

 

      听崔哥的故事讲到现在,您或许能猜到,这汪嘉玉不是别人,她日后成为了我的祖母。

      我爷爷生于1902年。奶奶则是在1904年出生。爷爷享寿86岁,奶奶却只在世上生活了60年。崔哥小时候,父亲一般不会提起他的父亲,但常常有对奶奶的回忆,尤其在他晚年,会更加怀念他的母亲。很遗憾,我从未有机会见到奶奶,她在山西太原去世时,我才4岁,还远在黑龙江。虽然没见过她,我也怀念她,见没见过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和祖母血脉相连。

      我的祖母汪嘉玉不仅生在高邮城里的富贵之家,还生在一个社会巨变之时,偏偏又遇见了一个崔锡麟,因此她不算长的人生道路注定不会平坦,一定会经历起伏动荡和风吹雨打。这一切都开始于那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她不经意间的一个举动,那就是四哥家的波斯菊开了,看看去。

      当天吃过午饭,她让女佣巧兰收拾好碗筷,就带着巧兰一起出了院门,一前一后向四哥家走去。没走几步路,突然一抬头,看见二哥家的小三子带着另一个年轻人,也正往四哥家的院门而去。这个年轻人她以前没见过,看着比小三子小那么几岁,穿着一件已然洗旧了的黑色学生装,个子高高的,肩膀宽宽的,腰板直直的,国字脸型,浓眉大眼,嘴角透着一丝冷峻。但因为脸色过于白皙,他整个人显得有些忧郁。汪嘉玉看见他,心中仿佛有一根琴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她平生从未有过这种感觉,说也说不清楚,就像是忽然掉进了梦中一般。    这时他们已经走的够近,汪嘉玉听见菊生喊了年轻人一声“叔仙”,她才猛然惊醒。

      得知他们也是去汪嘉禾家,便一同走进院门。庭院本不大,汪嘉玉一边赏花,一边竖起耳朵听四哥他们在一旁的对话,心中称奇不已,这个年轻人不仅外表俊朗,还有一肚子的学问,真是不简单啊!

      等崔锡麟和汪菊生一离开,她就问四哥这崔叔仙是何人,为何以前从未见过他。四哥说,这个小伙子是我们高邮大名鼎鼎的吴巡抚的外孙。吴巡抚过世的前几年,他们一家刚从湖西菱塘桥搬到湖东边来。他在美国人办的中学毕业后,因为家境不宽裕,就没有升入大学,而是回高邮找工作来了。

      离开四哥家回到自己房内后,汪嘉玉一直想着刚才的情景,心中若有所失,一时间坐卧都不得安稳。

巧兰是高邮西沟乡人,因家里女孩多,她十三岁时,被家人送到汪家大院做帮佣。一进汪家便跟了汪嘉玉,虽然比主人小三岁,但她尽心尽意地贴心伺候,对主人甚是了解。加上她本来就十分伶俐,注意到汪嘉玉从四爷家回来后,总是心神不宁,大概猜出了几分缘由。

      过了一会儿,见汪嘉玉坐到桌前,如往常一样,摊开纸,研磨,练小楷。巧兰过去看了一眼,见她的字写得比平时大得多,于是她笑着对汪嘉玉说道:“小姑奶奶,你是要写小字还是写大字啊?要不然今天就不要练字了,去三少爷那边看他们画画去,好不好?”

“好吧!你要想看,我就带你过去。”汪嘉玉这样说,心里想的却是:“怎么不早说?要是画已画完,人都走了怎么办?”

      谢天谢地!进了汪菊生家,一问大莲,大莲说画了好大一阵子了,人还没出来,这就去通报。汪嘉玉走进画室端详着墙上崔锡麟的画,心中对一件事更加肯定,女人沉溺于情网,可以是如此迅速而又无法自拔。

第二天,汪菊生把画送来了。汪嘉玉打开画欣赏片刻后,问道:“菊生啊!这几句诗大概是什么意思,你能给我解释一下吗?”

“哦!这也是红楼梦里的诗,薛宝钗写的。是借用菊花来表达诗人的一种思念之情。”汪菊生停顿了一下斟酌词语:“我虽比你大几岁,可你毕竟是我的长辈,有些话本来不该我讲。但崔叔仙是我的好朋友,我又不得不说。这诗提得是再明白不过了,他欢喜一个人,并希望能再见到她。今天早晨,他送画过来,我看到这诗句就猜到了他的心思,问他所思之人是不是你,他没有否认。他说,他和你身份悬殊,不为别的,只是想把自己的爱慕之情表露出来而已。你若没有意思就罢,如果他不是单方面的非份之想,或者说,你对他不反感,我想说,崔叔仙无论从品格还是从才华上看,都可说是马中赤兔、人中吕布,不可多得!你打算如何回应?如果需要,我可以递个话。”

            “怎么能算是非份之想呢?我也觉得他是个蛮好的人。至于怎么回应,我也没有主意。最好是能再见见他,对他多一些了解再说。”汪嘉玉想尽量使自己表现得平静一些。

“那好啊!用什么理由见他比较好呢?”

汪嘉玉想了一下说:“我一直都想学英文。就请他过来给我讲一讲英文是怎么一回事吧。”

“好的,我去跟他说。”汪菊生当然明白这件事有多重大,所以接着提醒汪嘉玉:“小姑姑,这事情到底会怎么样,我真不知道。我会把话带给他,接下来的事,我就无能为力了。”

      “行唉!我会看着办的。对了,你以后不用喊我姑姑了,叫嘉玉就行。”

      崔锡麟到蚕桑试验场上班没几日,汪菊生托汪场长捎话,请他来一趟,他便又一次去了汪家的画室。汪菊生关上画室的门,悄悄讲了他和汪嘉玉的谈话,约好下星期天下午,还是在此地,崔锡麟过来与汪嘉玉会面。

      那天下午,他们单独见了面。除了英文,我敢肯定他们也谈了其他问题,因为从这天起,他们开始互相联系,而且采用了一个新颖、别致、巧妙的联络方式。

汪家朝南的院墙外是河边,平时鲜有行人。砖砌的墙体有一段是空心的,里外相对的一处砖头被人掏掉泥灰,两块砖都可以被取出,放入书信后再将砖放回原位。每逢初一、十五,墙内外必有信件互换,既方便又保密,真的是个好方法。

      我曾问过祖父,这是谁想起来的点子?墙洞又是谁挖的?他说是他和奶奶两个人共同想起来的主意,而那个墙洞好像是巧兰的杰作,因为他实在没那个胆量,敢跑去把人家姑娘家的院墙给挖开了。至于那些情书里都写了些什么,他没说,我也没问。谁没点儿秘密呢?

      可以想象,他们虽不见面,但一定是不断增进着相互之间的了解和信任,两颗年轻的心越来越靠近。直到有一天,他按约定的时间去取信,看四边无人,拿出那块砖,却没见里面有信,伸手进去上下左右摸了一圈,还是没有。听一听,墙里面一片寂静,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他只好先离开,打算过两天再来。

没想到第二天,汪嘉玉竟然现身裱画店门前来找他。这太不寻常了。

裱画店北面的“一人巷”只有一人宽,因此得其名。他们来到巷子深处,在和下一个巷子接口的拐角站定。崔锡麟问:“你还好吗?来这里找我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吧?昨天我去看信,没有找到,为什么呀?”

汪嘉玉用柔和的目光凝视着他,良久才缓缓地说出一句话:“我来跟你要一件东西。”

“你说吧,要什么?不管什么我都给你。”

“有这话就行。事情来得突然,纸片上说不清,只好来找你。”

“快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这些年,向我们家提亲的人就没有断过,哥哥也常说我年纪不小了,应该出嫁成婚了。昨天一早,哥哥说有一户好人家来提亲,想把我嫁到南京去。我说我不想出嫁,可他们说这次不能再由着我的性子胡来,不想嫁也要嫁,非嫁不可。看他们动真的了,我只好说我心里已经有人了,我们自由恋爱,要嫁就嫁崔叔仙,旁人管他是哪一个都不嫁!”

“你哥哥们怎么说?”

“四哥不表态,其他哥哥都反对。气死我了!”

崔锡麟安慰她:“其实,他们反对很正常,不是吗?如果我是你哥哥,我也不愿意把你嫁给一个在街边卖画的人。正因为如此,我才迟迟没敢登门向你家提亲。说来惭愧,我没有你勇敢,倒让你先把我们的事情挑明了。事已至此,我就不能再等了,明天我就去找你的几个哥哥,正式提亲。让他们都同意可能并不容易,但属于我该做的,我一定去争取,再难我也不怕。嘉玉,你放心,只要你愿意嫁给我,我就一定会娶你进门,哪个也拦不住。”

汪嘉玉听到这番话,愁眉舒展开来,说:“我就知道没有看错你。现在提倡新生活,婚姻自由,他们管不了我自己的婚事。所以不管他们怎么说,我都等着你来娶我。不过口说无凭,你要给我一个信物。”

崔锡麟说:“现在我在路边上卖东西,手头上什么也没有,拿什么给你呢?”

“我又不要什么贵重的珍珠玛瑙,只要是你的东西就行。比如你的笔呀砚呀什么的,都可以。”

崔锡麟一下想起来,他的画摊上为防画被风吹跑,正用一块玉石做的镇纸压着。他叫汪嘉玉在这里稍等,他来到画摊跟前,从路边拾起一块碎砖,替换了那块镇纸,然后回到巷中,将镇纸交在汪嘉玉的手上说:“这块玉石镇纸虽不如翡翠玛瑙贵重,却是从我祖父那里传下来的。你收好,如果我有食言,你拿它来找我。”

汪嘉玉接过镇纸,刚要说什么,就见有行人路过,她只好转身离开。

这时候,汪嘉玉除了四哥,尚有二哥和六哥住在高邮。崔锡麟先去找六哥,六哥说:“我不同意,但老二和老四那边要是点头,我反对也没用。你去找他们吧。”

他再去找汪家的二哥,二哥说:“听菊生谈起过你,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也为高邮人做了不少好事。但是,只是个好孩子,还远远不够娶走我们嘉玉。你现在只是靠卖画为生,我问你,你卖的画能养活你自己吗?退一步讲,你即便是还能回去教书,你的那点薪水,恐怕都不如我给她每月的零花钱多。跟你谈钱是有点俗,但是我家小妹妹以后怎么过日子,我就不得不考虑了。另外,你来提亲,是合礼数的,我当以礼待之。你今天出了我家大门,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你还是菊生的朋友,不要为此伤了和气。但这件事情就不要再提了,我是不会同意的。”

      崔锡麟怕激起汪嘉玉和家人的进一步冲突,就收住话头,辞了汪家二哥,再到汪嘉禾家去寻求帮助,至少希望他能给自己出出主意。

 

3 教师资格考试

 

汪嘉禾一直很喜欢崔锡麟。一见他登门来访,便笑着迎他进屋,让座泡茶。还没等他谈正事,汪嘉禾先开口说道:“叔仙啊!用不着你说,我也知道你是干什么来了。你的事也是目前我们家最大的事了。可能你也晓得,我们家的这个小妹妹,从小被几个哥哥嫂嫂惯的是无法无天,她要怎么样,我们几个从来不会说个‘不’字。可等她大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就让人犯愁了。给她前前后后挑了不少好人家,我们都觉得是很好的姻缘,可她就是看不中。眼看她就十八了,你说我们急不急?所以我们的话就说得有些重,本来是想吓她一下子,没想她倒跟我们发火了,不许我们再给她找婆家,还说已经有了想嫁的人,暗中通信已经一年了。我们一听吓死了,怎么一点迹象都没察觉?赶紧追问是何许人。她死活不肯说,后来还是二哥家的三奶奶透出一丝口风,说是要猜的话,可能是菊生的朋友崔叔仙。我们去找嘉玉核实,她终于承认就是你。你本事不小啊,我们家的这位小姑奶奶,这么难玩(意指很难对付),居然铁了心要嫁给你,还说什么‘崔叔仙将来就是去讨饭,我也跟他一起捧讨饭碗。’”

      “汪场长,恳求你相信,我和汪嘉玉的确是两心相顷,彼此爱慕。我知道我还很穷,现在连个正规工作也没有。但是,为了能娶嘉玉,我会加倍地努力,一定会让她过上舒畅的好日子。但眼下对我最要紧的,是说服几位哥哥同意我们的婚事,请汪场长多多支持我。”

      “叔仙呐!实话实说,要说支持还是不支持你们的婚事,现在就叫我决定的话,实属不易,我们不是在谈别的事,是在谈嫁妹妹。单从妹妹今后的安定生活来看,你目前的境况,确实远不如我们相中的那几家。这一点,你大概也不否认,所以也不要怪做哥哥的不同意你们的婚事。设身处地想一想,要是你妹妹嫁人,你要她嫁哪个?”

      “完全能理解。”崔锡麟点头答道。

      汪嘉禾接着说:“嘉玉虽然脾气犟,但她心地善良,而且认准的事,就会认真做下去。依我对你的了解,你当然不会一穷到底,以你的才华和志向,你的前途是不可限量的。从这点看,你们郎才配女貌,似乎又是天作佳偶。这就让我难办了,我一边劝不动我哥哥接受你,另一边也劝不动我妹妹放弃你。所以,我与其两边作难,莫如什么话也不说,静观其变,以察后效。”汪嘉禾说到这,停下来,示意崔锡麟喝茶。

      崔锡麟打开杯盖,正想端起茶杯,忽然体会到汪嘉禾的话中有玄机。他把茶杯盖子又放回去,站起身行礼道:“请汪场长快快指点迷津,要得后效,如何变之?”

      汪嘉禾哈哈笑起来:“就知道你是个急性子。你够机灵,我这里还真有个图变之策,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请汪场长明示,再困难,锡麟也愿一试。”

      “放心!不叫你上刀山,也不叫你下火海,只是去参加一个考试。你考过了,我就支持你娶嘉玉。我们今天就这么约定好,你以为如何?”

      “一言为定!”

      “好!我欢喜说话爽快的人。是这么回事,我以前做教师的时候认识了省教育厅的一个朋友。前两天我到南京办事,碰巧遇见他,听他说,省厅会在今年暑假期间,举行小学教师资格鉴定考试,要考师范学校的所有课程。也就是说,如果你能在暑假前读完师范的所有教科书,并且通过考试,你就有做教师的资格,名列前茅的考生还可以直接当校长。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要读完这么多书,平常人是做不到的。况且,即使能学完,也不一定能考得过关。但是叔仙,你想不想试一下?考还是不考? ”

      崔锡麟低头考虑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来,坚定地说:“考!”

      汪嘉禾一听,轻拍一记桌子说:“好!有志气,迎难而上才是男子汉。”

      “可是,我不晓得怎样才能找到师范的教科书。”

      “我以前的一位老师,名叫任孟贤,现在是省立第五师范的校长,也是这次考试扬州考区的主考官。我马上写一封信,你带着去扬州找任先生。他应该能帮你找到师范学校所有的书本,你再带回来仔细学习。后面的事情,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太谢谢汪场长了,我一定会用尽全力,争取考到教师资格。我们也要先说好,如果我考过了,汪场长一定要帮忙促成我们的婚事。”

      “我会的。”

      崔锡麟去扬州以前,请汪菊生帮忙,在他的画室约见了汪嘉玉。他把此次扬州之行的前后情况说给她听,并告诉她,在他参加考试之前,会把自己关在家里专心学习,等考试结束以后,他们二人再见面。汪嘉玉心情复杂,既期待他考试成功,又担心他学习辛苦,同时也因为他肯为自己承担压力而欣慰。临别,她塞了五十块银元给他,他不肯要,却推脱不掉,只好拿上。次日一早,他乘长途车往扬州去。

      他到了扬州,从车站出来,向路边的贩夫打听省立第五师范怎么走。贩夫用手向北指说:“你一直朝前走,到了甘泉路左拐,走到路头上,右手边就是‘大汪边’,拐过去就到了。”

      扬州也是一座古城,距离高邮六十多公里。当年崔瑞亭曾在此地读书,并最终考得功名。崔哥自己也在扬州上学并工作多年。我和这个城市最大的渊源,是在这里遇见了晓蕾。1987年她成了我的太座,次年我们的大女儿在扬州出生。

直到1992年移民北美前,我总共在扬州居住了13年之久,曾经对于这座城市的熟悉程度,不亚于对同时期高邮的了解。当然这是旧话,现如今,无论高邮还是扬州,对于一个离开了三十年的人来说,几乎就是陌生的地方。有一年我回国,和朋友约好在扬州富春茶社用餐。我上了一辆出租车,司机是扬州人,年纪与我相仿,得知我要去百年老店富春,他说前面有条街因修路关闭了,需要绕行,问我想怎么绕。我能说一口地道的扬州方言,却回答不了他的问题,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连东南西北都搞不清楚。

      “对不起!我真不晓得。我离开家乡好多年了,这两天刚家来。这块变化太大了,认不得路了。”

      全中国的出租车司机都爱侃,扬州自不例外。

      “怪不得的呢,我心头说了,你个扬州人怎么认不得路的呐?原来你是从外地家来的。哪个城市啊?上海还是北京?不对!不会是上海,上海回扬州方便得很。也不会是北京,现在扬州到北京的火车开通好几年了,从北京上车睡一觉就到家了,你也不会等到现在才家来。”

      “你说得很对,比北京远,往西面去。”

      “西安?”

      “还往西。”

      “还要西?哦!我晓得了,乌鲁木齐,一定是乌鲁木齐。我说的没错吧?”我正想着如何回答他,他接着说:“乌鲁木齐确实是太远,回来一次不容易噢,真是要好好看看、玩玩。扬州的变化可以说是翻天覆地,你晓得是为什么吗?我们新来的市长姓季,他一上任,就开始城市改造更新。气魄大呐,老百姓说他是‘手一挥,推、推、推;脚一跺(de),拆、拆、拆(ce)。’所以,你一家来,肯定是认不得的啦。”

      现在回想起来,心中还是有些失落之感,我所熟悉的扬州老城,只剩下一小块被巨大的新城市所包裹着的陈旧角落,我又如何去想象,当年崔锡麟看见的,又是怎样的一个扬州呢?能确定的是,省立第五师范学校的原校址还在,现在那里是著名的扬州中学。曾经是刑场的‘大汪边’早已被宽阔的淮海路所取代。

      祖父说,他那天顺利地找到了第五师范,见到了任校长。 

      任校长名叫任诚,字孟闲,那年也刚37岁。他看了汪场长的信以后,抬头打量着跟前的年轻人,然后说:“汪嘉禾对你的评价可不一般啊。”语气略显惊讶。

      崔锡麟忙站起来行礼:“学生惭愧!虽不知汪先生在信中如何说,但他一定是过奖了。”

      “那我来问你,从六合益智中学以第一名毕业,可属实?”

      “嗯。”    

      “因为在高邮反对土豪劣绅而受到迫害,可属实?”

      “嗯。”

      “去年组织领导了全县教师声援北京学生运动的大游行,是不是你?”

      “嗯。”

      “太好了!我要谢谢你肯来找我。你也知道,国民政府正在大力兴办教育。要论救国救民之大计,教师实在是首要之事。像你这般有才干且正直的青年,正是做教师的最佳人选。这样吧,你现在就跟我到教务处去,看看能不能马上找齐你要的教材。”

      到了学校教务处,任校长把崔锡麟介绍给在这里工作的康老师,他将负责此次考试的具体事务。康老师立刻到书柜里翻腾一阵,找出十多本和考试有关的书来,把它们摞在一起,两头垫上报纸,用细麻绳扎紧,交给崔锡麟。崔锡麟问多少钱,康老师说你不用付钱,校长刚才关照过了,书钱从他的薪金里扣。

      崔锡麟拎着书,回到校长室表达感谢,任校长说不用谢,你回去好好用功,能够考出好成绩,就是对我最大的回报。

      崔锡麟抱着书回了高邮,随即,一头扎进这堆书中。他废寝忘食,没日没夜地苦读,终于在考试前啃完了所有的教材。

      我曾经思考过,祖父成功的秘诀是他聪明过人吗?是,但又不仅仅是这一个原因。许多人都很聪明,特别是在高邮这样的地方,高智商的人不少见。然而,像祖父这样即聪明又具备极强意志力的人却不多。从他的一生来看,在许多关键时刻,他都是凭借着超强的意志力,紧盯着心中的目标,竭尽全力来实现自我突破。

      我父亲、我自己和我的女儿们,似乎都没有遗传到他的这一长处。是因为一代英雄三代孬呢?还是我们福气好,且用不着这样拼命呢?真是很难说。

      那年的崔锡麟有多么拼命呢?这么说吧,当考完最后一门科目后,他走到监考的康老师面前,双手捧着试卷想要递上去,但整个人却仰面朝后倒了下去,康老师眼疾手快,一步上前揽住了他。

      当崔锡麟再次睁开眼睛时,觉得自己已经睡了很久很久。他环顾房间四周,发现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他试着从床上爬起来,却四肢无力。就在这时,一个人推门进来说:“嘿,你醒了?感觉好点了吗?”他仔细看了看,说话的是一个少年,看起来大约十二、三岁,之前从未见过。他有些糊涂:“这是哪里?请问你是哪位?”

      少年嘻嘻笑着回答:“我姓康,叫康正铸。就是康有为的康,正大光明的正,铸新淘旧的铸。我知道你是崔锡麟大哥哥,还是这次考试的第一名!听我父亲说,你还没把最后一张考卷交到他手里,就晕过去了。校医看过你,说没有大问题,只是因为学习辛苦,缺乏睡眠才昏倒的,好好休息,再吃点好的就能恢复健康。所以,他们就把你抬到我们家来了。”

      崔锡麟明白了:“你是第五师范康老师的儿子吧?我是被他们抬到你们家一直睡到现在?你刚才说我考试得了第几名?第一名?”

      见小正铸不住点头,他知道自己已考过关,心里像是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人立刻有了些精神。他下床走出房间,见过正在厨房忙碌的康夫人,再让正铸领着上了趟厕所,回来就见康夫人烧好热水让他洗漱。不多时,康老师也下班回家,见他醒来高兴得很,说:“你醒啦?身上有力气了吧?饿不饿?今个师娘做了毛豆米烧小公鸡给你进补,过来吃饭吧!”

      崔锡麟站直身,给康老师一家人深深鞠了一躬,并说:“谢康先生救难之恩,更要谢康先生一家收留我于此,而且是如此地丰盛款待。锡麟身无长物,又没有什么大本事,真不晓得如何才能报答这份恩情,学生不胜惶恐难安。”

      康老师笑着摆手道:“本来我们的确是萍水相逢,可你在我监考时有恙,医生说你需要休息调养,你家远在高邮,而我家就在学校附近,所以就让你来这里休息几天,干脆等拿到省里颁发的教师资格证书以后,再回高邮去不迟。”

      “谢谢康先生的美意!锡麟还是觉得,这样太过于打扰了,我可以回旅店去住。”

      “考生都已经各回各家,统一安排的旅店已经退房了。七天以内,考中的人会在各县拿到资格证书,你的情况有点特殊,任校长嘱咐,你的证书办好后先送给他,让你到他的办公室去取。这也是安排你住在这里的另外一个原因。”见崔锡麟张嘴还想着说什么,就又说:“叔仙呐!别想太多,有道是既来之,则安之。这两天身体恢复以后,让正铸带你去瘦西湖、大明寺去玩一玩。他巴不得能跟你交朋友呢。到时候,我安排你去见任校长。现在开饭,你的肚子早就饿了吧?”

      那边桌上,康夫人已经摆好了饭菜,除了毛豆烧公鸡以外,还有韭菜炒鸡蛋、木耳烩豆腐,外加山药鲫鱼汤。崔锡麟没有再推辞,和康家人坐在一起,边用餐,边聊家常。崔锡麟倍感温馨,他知道自己交了好运,不但通过了考试,还遇见了好人。

当然,他不知道,从这一天开始,一直到他五十四岁那年在上海进监狱为止,他的好运就没断过,长达三十三年之久。

      他在扬州又逗留数日,游览了当地名胜。等得到通知,便去第五师范学校,面见校长任孟闲先生。

      一走进校长办公室,任校长就兴致勃勃地招呼崔锡麟落座,指着桌上的两张证书说:“崔锡麟,祝贺你以总分第一的成绩通过了考试,而且你拿到了两份资格证书,一份是小学教师资格,一份是小学校长资格。你带着这两个证书回到高邮,不但马上可以做教师,而且可以成为一名校长。可喜可贺!汪嘉禾没有看错你,我也没有看走眼,你果然没有让我们失望。”

      “还要谢谢任校长!这都离不开校长还有康老师的帮助。”崔锡麟抬头看了一眼任校长,见他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又看看桌上的证书,并不讲话。

      过了好一会,任校长才又开口说道:“今天找你过来,可不单单是为了祝贺你,也不是为了亲手把这两个证书颁发给你。正好相反,我是找你来商议,劝你不要拿它们。

      崔锡麟马上就愣住了。“学生不明白,这是为何呀?锡麟苦读了近三个月,不就是为了这个资格证吗?”他诧异地问。

      “你说的都没有错!你考得好,拿到第一,我很是高兴。但我也在考虑另外一个问题,觉得有必要和你坐下来,好好商量商量。”

      崔锡麟做了个深呼吸,平复了情绪后说:“请校长赐教!”

      任孟闲沉吟片刻,问道:“你介意我问一个比较私人的问题吗?”

      “不介意。不管任校长问什么,我都会如实回答。”

      “那就好。我想问的是,你的天资超群,而且愿意下苦功夫。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在当下实属罕见。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没有考入大学继续深造。这对你来说并不难,一定是有原因的吧?”

      这番话直戳崔锡麟的痛处:“任校长说得对,上大学一直是我的梦想。之所以没有报考,的确是有难言之隐。”

      “如果你愿意,不妨把你的难处跟我说一说,也许我可以帮你。”

      “没有什么不能跟校长说的,主要的原因是我家付不起上大学的费用。”

      “哦!我就说这里头必有缘由。”他慈祥地看着崔锡麟,接着说道:“以叔仙你的品格和才气,能看出你会是一位大有前途的人。如果你能读完大学,那好似更上层楼,如虎添翼,方能如鱼得水,无往而不利也。我们中国太需要更多的青年才俊来建设国家,来改变我们民族的落后面貌。所以我要劝你,还是去读大学吧。至于大学的学费,你不必担心,我个人愿意资助你,一直到你大学毕业。请你好好考虑一下,把你的决定告诉我。”

      崔锡麟一听,一股感动的暖流由心里一直涌到眼眶。他站起身,鞠躬致谢。但并未考虑太久,便开口道:“任校长愿意帮我这么多,实在是太谢谢了!校长的美意我只能心领,大学我就暂时不去想它了。我不但付不起大学学费,我父亲年老多病,想让我尽早开始工作,这样能帮着补贴家用。我也想立刻成为一名教师,为了教育救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

      尽管很心疼,他还是这样婉言谢绝了任校长的资助。当然,他没有提及另外一个对他同样是举足轻重的原因,那就是除了要赚钱养家,他还要尽快回到高邮去把汪嘉玉娶了,否则以后的夜有几许长,梦有几许多,就很难确定了。此等儿女情长之事,他不好意思说出口。

      任校长轻叹一声问:“你肯定是想好了才决定的吗?”

      “是的,校长,我想好了才说的。”

            “那好吧!虽然我觉得非常可惜,但还是尊重你的选择。这样的话,你就拿着这两份资格证,好好工作去吧。同时希望你心中存留一个信念,你是一个能有更大成就的人。”

            临别前,任校长赠给崔锡麟一张他自己的照片,其背面写有:

 

            寄兹小影,与其晨昏。学制虽改,道义当存。 永盟方寸,亲爱精诚。梅花香远,大地皆春。

 

      这次在扬州城的经历,对崔锡麟的一生影响深远,尤其是任校长和康老师都令他终身难忘。1927年,任孟闲先生从“五师”离职,后迁居沪上,在大学任教。数年后,恰逢崔锡麟从上海崛起,并且不忘旧恩,对孟闲先生多有关照。1957年,任诚卒于上海,终年69岁。至于康家就更不含糊,等崔某人摇身一变,成了青帮大佬并开始收徒,第一批就收有扬州人康正铸。到了那时,徒子徒孙都有了另一个与时俱进的新称谓,叫做“学生”。后来崔锡麟进入银行业,当上江苏省农民银行的经理,在扬州支行坐镇的就是他的这位“学生”康正铸。

      后话暂且不表,只说崔锡麟精神抖擞,揣着刚刚考到的两份资格证书,从扬州打道回府。

 

4 十里尖

 

      这天下午,高邮教育局的督学来到焦家巷内王鸿藻的府上,他遇到了一件犯难的事情。王鸿藻此前已经迫使“五小”解聘教师崔锡麟,理由是崔锡麟不是师范毕业生。没想到刚刚过去几个月,崔锡麟已经拿着省教育厅颁发的资格证回到高邮,并且省厅还要让他直接当小学校长。王鸿藻的意愿不可违背,省府的委任也无法反抗,这该怎么办呢?当下督学来找王鸿藻商议对策。他们密谋一番后决定,既然现在无法赶走崔锡麟,只好姑且容忍,等日后抓住他的把柄再彻底将他赶出高邮。

      县府的委任状很快就收到了,崔锡麟被任命为高邮县第二学区第十一小学的校长,即刻赴任。

      崔锡麟和家人都很高兴,尤其是崔瑞亭夫妇,儿子做了一校之长,他们的脸上顿时都发出光来。

      但这第二学区是哪个区?第十一小学又在哪里?怎么从没听说过呢?崔锡麟到教育局一打听才知晓,这个“十一小”原来不在高邮城里,而是在高邮东面的小镇十里尖。此处离城十里之遥,故而得名。

      从教育局回家,崔锡麟显得有点失落。可父母亲仍旧高兴,不管它是十里尖还是二十里铺,校长就是校长,到哪里都是校长,正儿八经的,没错!

      最高兴的人当属汪嘉玉。崔锡麟从扬州回来后,约汪嘉玉在善因寺碰面。同时在座的有铁桥和尚、汪菊生以及汪嘉玉的四哥汪嘉禾。崔锡麟想乘着兴头,争取各位对自己婚事的支持。

      铁桥和尚和汪嘉禾属长辈,他们两人意见一致,都认为仅凭崔锡麟一个小学校长的身份,很难让汪家当家的二哥欣然同意把小妹妹嫁给他。但是大家也都明白一个道理,在当前民国的世道之下,只要当事二人两心相悦,“甲鱼吃秤砣”,铁心要走到一块,别人没有反对的法律依据。况且从小到大,汪小妹一直就是个说一不二的个性,她要是打定主意,谁能犟得过她!

      铁桥说,无论汪二哥的态度如何,作为崔家应该遵守的礼节一样不能少,该走的过程一个也不可缺,免得爱说闲话的人得了口实。

      最后,汪嘉禾又再次问道:“叔仙,嘉玉,我再问一遍,你们二人是否肯定想好了?一个要娶,一个要嫁,绝不反悔!”

      “今生今世,我绝不会反悔!”崔锡麟站起来说。

      汪嘉禾扭脸转向汪嘉玉。只见她猛然低下头,似乎刚刚意识到大家正在谈论的是什么。她脸上泛起红晕,点点头。

      崔锡麟回家后,把善因寺会面的情形都跟父母禀报了。父母一听,认为都在理。随即开始张罗。

      首先,要找出一个人来保媒。找谁合适呢?吴氏想了一下,然后说:“有个人很合适,她就是隔壁的惠芬。我们现在就过去找她。”

      惠芬姓顾,是隔壁邻居夏传益的妻子。夏传益在电灯公司做职员,崔锡麟和他是好朋友,和他的太太自然也很熟悉。稳重可靠的顾惠芬出自书香世家,其兄还是高邮中学的校长,让她帮忙再合适不过了。于是一家三口来到了夏家。

      这是初秋的傍晚,天色仍明亮。邻居家大门开着,夏传益和顾惠芬都在家。见崔家人都过来,就忙着让座。寒暄两句后,惠芬问道:“平日里崔大夫很少来串门,今天几位一起过来,有什么事情吧?”

      “你猜对了,今个还真有一件事,我们想请惠芬帮个大忙。”吴氏笑眯眯地看着她回答。

      惠芬听了有点儿意外,赶紧说:“那快快讲给我听听,看这忙我能不能帮上。”

      “帮得上,帮得上。”吴氏说完,拿眼看崔瑞亭

      崔瑞亭轻轻地清了一下嗓子,慢声说道:“你们晓得的,我因眼睛不好,很少到你们府上来。人都说远亲不如近邻,此话不假,自你们搬到这里,你们一直对我们照顾有加。传益比三龙年长几岁,和三龙处得像亲兄弟一样。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好意思过来,为三龙的事,求二位帮忙。我这里先替三龙谢谢了!”

      夏传益见崔瑞亭要站起来行礼,忙扶他坐下,说:“不敢当的,你请坐好。和崔大夫一家做邻居,本是我们的福分,再说三龙又不是别人,他的事,我们理当尽力。要我们做什么,你就直接说。只要办得到,惠芬她一定不会推辞。”

      崔瑞亭接过话头说:“你这么说,我就更加放心了。是这么一回事,东门大街上的汪家,你们一定晓得吧?”

      “晓得呢!”

      “汪家的小妹,嘉玉姑娘也晓得吧?”

“也晓得呢!”

“三龙原来在她哥哥的蚕桑场上班,又和她的侄子是画友。他们走动之间,三龙和嘉玉姑娘就相互认得了。一来二去的,两个人就生了情,一个说非她不娶,一个说非他不嫁。到了这个地步,我们就不得不管了。也没有别的好办法,想请惠芬出马,到他们汪家门上为三龙说个媒,争取让汪家答应这门亲事。嘉玉姑娘虽生在高门,可我们三龙并非配她不上。不知惠芬肯不肯帮这个忙。” 

      惠芬立刻说:“哎哟,我当是什么事呢,这个还不好办吗?这郎才女貌的,哪里还能找到更配的才子佳人啊?你们准备一下三龙的八字庚帖,我会尽快跑一趟东头汪家大院,你们就等着好消息吧。”

      崔家人听她这么说就放了心。崔瑞亭谢了夏家夫妇,吴氏拉起惠芬的手说:“谢谢你,惠芬!这婚事若是成了,我就欠你‘十八个面朝南’。”

      惠芬答:“那好呀,我就吃你们这十八次酒席。不过,要吃就吃三龙请的酒,哪个让他是校长呢?哈哈哈!”

      大家都笑了。

      惠芬到汪家大院去过以后,汪嘉玉的二哥,把四哥、六哥都找来家里商议他们宝贝小妹的婚姻大事。对于这门亲事,老六还是说听你们决定,老四则大力赞成。最后,二哥表态说,事已至此,我反对也没用了。老四,既然你赞成,那你就看着办吧,反正我是不管了。不过,我有言在先,将来她若吃了亏,可别回来找我。老六说,罢了吧!最宠嘉玉的人就是二哥,我才不信你能硬下心不管她呢!二哥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紧接着,汪嘉禾代表女方和崔家换了八字贴。崔家父母再亲自登门“提亲”,最后在灶王牌位前焚了香,将吉日良辰写在“吉课”贴上,连同一个大红包送达女方,这 叫“请期”,也叫“乞日”。女方接过红包,好事就成了,婚期就定在半年后正月十五元宵节的当天。

      新学期开学前几天,崔校长上任了。学校不大,连校长在内,教职员工加起来也就八九个人,学生则以附近的农家子弟为主。崔锡麟既当校长,也当教师。学生家长听说他是洋学堂的高材生,又是省里教师资格考试的“状元”,就都很欢迎并尊敬他。其中有位家长是十里尖的一个财主,听说小学校长要结婚,就把镇上的一处房产腾空,以很优惠的价格租给崔锡麟做婚房。崔锡麟从学校宿舍搬过去,用白石灰水刷了内墙,购置了几件家具,屋内顿时就有了家的模样。

      经过焦急的等待,崔锡麟和汪嘉玉终于盼来了这一年的元宵节。在此之前,得知汪家只有四哥汪嘉禾、老友汪菊生,以及汪嘉玉的姐姐汪嘉珍夫妇会出席婚礼,崔锡麟决定就在十里尖举办一个简单的新式婚礼,除了汪家人以外,仅邀请了铁桥和尚和夏传益夫妇。当天一早天刚亮,崔锡麟雇了一架马车,把新娘接到十里尖的新房。按照旧时规矩,佣人巧兰依然跟随着主子。

 大哥崔伯仙夫妻二人里里外外忙个不停,大嫂更是从一大早就过来准备婚筵。太阳西沉,婚礼正式开始。来的都是知音至交,不用过多的客套,新娘逐一向来宾敬酒以后,大家接着饮酒诵诗,说些祝福的话。

酒席刚过半,就见汪家的佣人陈旺春急急匆匆赶来,给汪菊生报信说:“三爷,三奶奶快生了,老太爷叫你尽快赶回去。”

汪菊生一听就慌了神,原地打转不知怎么办才好。崔锡麟催他快回家,女人生孩子不是小事,马虎不得。但汪菊生说,这块是叔仙的结婚大喜,怎么可以半途离去。

铁桥和尚说道:“淡如啊!你还是先回去,这边有我们,你就放心回家,一定要把母子安顿好,我们以后有的是机会聚在一起喝酒。”

汪菊生上前给自己的酒杯斟满酒,一口干了,算是给新人赔礼,然后慌忙上了陈旺春赶的马车,往城里疾奔而去。他当天得子,取名汪曾祺。

快到午夜,其他客人们也都告辞,准备回家。崔锡麟请哥嫂两人也一同回高邮去,毕竟还有十里夜路要赶。嫂子说收拾完再走,汪嘉玉开口说:“大哥、大嫂劳累了一整天,还是一起回吧。下面的事情,有我和巧兰呢。过几天,我会让叔仙带我过去拜访,专程答谢大哥、大嫂。”

大嫂解下围裙,说:“大家小姐就是不一样,长这么漂亮,还会体贴人,叔仙你真是有福啊!”说完,哥嫂就和其他人一道走了。

看着巧兰动手收拾桌上的碗筷,崔锡麟和汪嘉玉都过来帮忙,巧兰赶紧说:“哎哟喂!不作兴的嘢,我是佣人,你们是主家,我来做就行了,怎么能让你们动手呢?”

汪嘉玉干脆让巧兰先停下手,她有话要说:“巧兰啊!你跟我已经有些年了。虽然舍不得,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到明天一早,你我的主仆缘分就算到头了,我要你回汪家大院去。这番话本应该今个早上离开家以前就对你说的,但怕动静太大,我才等到现在。我已经拜托我四哥,让他帮你找个好人嫁过去。而我既然嫁给叔仙这个穷教员,就没有打算继续做什么富小姐或是阔太太,以后的生活可能会辛苦得多。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到十里尖来过平常人的日子,就不能再带着佣人。而且我也想证明,自己离开了汪家大院,一样会过得开开心心。”

巧兰的两行泪珠滚滚下落,想说话,但汪嘉玉用手势制止她,并迅速扭转身去。这就意味着小姐决心已定,绝不容更改。

崔锡麟听汪嘉玉这样说,心中无比感动,嘴上却不知说什么好。直等大致收拾完毕,新婚夫妇进了内屋,坐在床沿上,他一手拥着他的新娘,一手轻轻地拉起她的手说:“你看你的手,又细又白,哪能做粗活。以后没有佣人了,有什么事情,我来做。”

汪嘉玉从他的肩膀上抬起头,看着他说:“你还是把我想成汪家大小姐呀?叔仙,自从你说要娶我,我就把自己看成是崔太太了。你看着好了,我会做一个全高邮最好的太太,也会让你做个全高邮最舒心的丈夫,我还要给你生一大堆儿女。这就是我的心愿,我会用一辈子来圆我的心愿。叔仙,你有什么心愿?告诉我,看我能不能帮你。”

崔锡麟在那一刻,真的感到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男人。他告诉汪嘉玉:“我的心愿,就是我们二人永远在一起不分开。有一首古诗,本来是一个女子写给她夫君的,可凭你对我的这个情份,我愿意反过来,把它送给你,以表吾心。”

      崔锡麟取来笔墨,展开洁白的宣纸,一边低声吟诵,一边挥毫落纸: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汪嘉玉叫崔锡麟仔细解释了诗意,心里被温情充满,可嘴上却说:“想不到写诗的人,也会说出这么肉麻兮兮的话。”

他说:“这也算肉麻呀,我有比这个更肉麻的话,你要我说吗?”

她:“要!”

      ……。

一年后,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在十里尖出生,是女儿,取名崔国英。她就是崔哥的大姑妈。大姑妈还有个小名,是她奶奶起的,叫“大磨子”。

 

5 “二小”

 

      人们都说,崔锡麟真是春风得意,做了教师,当上校长,娶了汪嘉玉,生下女儿,一切都显得那么顺风顺水。对于一般人而言,小日子过成这样,不啻志得意满,夫复何求?崔瑞亭夫妇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他们生了三个儿子,总算出息了一个。即便是当时的崔锡麟自己也以为,他便是这“一般人”中较为幸运的一个。其实这才到哪里呀,他真正的好运气还在后头吶。

      崔锡麟对自己做的事情,总是非常认真。这年暑假到来,为了深造,崔锡麟报名参加了南京东南大学办的暑期教育班,学习两个月。

      此教育班里的同学,来自全省各地。从高邮来的除了他,还有一个人叫王益,是高邮第一学区第二小学的校长。他们是同县来的,年纪相仿,又都是校长,不免惺惺相惜,很快成了好友。待教育班结束,二人一同从南京乘车回高邮。他们一路上都在交谈,当车过了邵伯,高邮就在前方三十三公里处,王益忽然转了话题:“唉!叔仙,前几年,你去十里尖的‘十一小’上任,我们都以为你会想出什么办法,继续和土豪劣绅斗到底。没想到,你倒在那块安安稳稳地享起清福。难道他们真的是要放你一马?”

      崔锡麟一听,这话里有话。便说道:“这两年也不是真的安稳,每次到教育局里办事,都不太顺利。王校长在城里上班,消息听得多,是不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其实也没有什么太多消息。只听说教育局故意把你放在‘十一小’,就是让你远离县城,没法和他们斗。而且,教育局给你小鞋穿,也是想让你当不成这个校长。这话本不该我多嘴,怕你吃亏才讲给你听。”

      二人接着又谈了一阵。车就到了高邮,他们下车告别,各回各家。

      崔锡麟到西街土坝看望父母,吃了午饭,然后步行往十里尖去。两个月都没见娇妻幼女,想得不行,因此脚步如飞,一小时不到就走到家了。

      家门临街,他刚走到街头,一眼就看见了自己日夜思念的妻子。在门外的一处阴凉地,她正坐在一个大木盆前的小凳子上洗着衣物。好像有心灵感应,她下意识的抬头转过脸,看见丈夫正走过来,她呼啦一下就站起身,打翻了搓衣板,水溅了一脸,等他走近时,都无法分辨她脸上到底是水还是眼泪。

      过了一会儿,汪嘉玉才回过神来,低声说:“家来啦?”

      这三个字虽简单,可只要语气稍变,尤其是最后的那个“啦”字,说时带点往下行的拖腔,便可表达女人满怀的欣喜。崔锡麟当然能够品味,这三个字到底甜蜜到什么程度。

      汪嘉玉将崔锡麟轻轻推进门,问:“饿吗?”

      “不饿,在土坝家里吃过中饭才走的。”

      “那好,你先坐下歇歇,我去烧水泡茶。”

      “好!让我先看看我的宝贝女儿。”崔锡麟说着,走近他女儿的“草窝”(一种当时的高邮人都会给婴儿准备的婴儿床,由麦草编成)。小小国英正在酣睡,他的眼光落在这张胖鼓鼓的小脸上,长久不能移开,直到汪嘉玉喊他:“别傻看了,过来喝茶吧。”

      他走过去在堂屋的方桌前坐下,端起茶杯刚喝一口,视线正好扫过门外,这才发现门外的晾衣绳上,搭了许多洗好的衣物。他问:“你怎么一下洗这么多衣裳啊被子的?这些被面子,以前我怎么没见过?新买的吗?”

      “啊?”汪嘉玉经这一问,先是一愣,然后在崔锡麟对面的条凳上坐下,看着丈夫说:“这些衣裳和被子又不是我们家的,你当然没见过啦。”看到他放下手中的茶杯,一脸狐疑,就不免笑出声来,接着说:“好啦!我讲给你听。你可不能怪我啊!”

      “我怎么会怪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哪块是什么大事情唉,我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帮人家洗洗衣裳,洗洗被子什么的。这样子下来,既不会闲得难过,还可以赚几个铜板回来。多好,是不是?”

      “你是说,你在帮人洗衣裳挣钱?”崔锡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嗯,你好像还是在怪我,是不是叫你崔校长丢面子了?”

      “哪块是面子?我的…。” 仿佛被迎头一击,崔锡麟语无伦次,人傻在那里,眼睛落在汪嘉玉被衣物的颜色染得发蓝的手,然后一把抓过来,又见她的手指肚都被水泡得生了褶皱,他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口,泪水流出了眼眶。

汪嘉玉掏出手巾递给他说:“叔仙,你别难过,其实也没什么,也是巧了,今天洗的东西多,平时想洗还不一定有得洗呢。我当然晓得,你舍不得我干这种粗活。我也不是嫌你赚的不够用,其实是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肚里已经有小二子了。我们家就快是四个人了,用钱的地方越来越多,你挣的钱不能算少,但是用一文就少一文。我看你一发饷,就全数交给我,你自己一文钱都舍不得花。所以我就想找点事情做,帮这个家多攒下两个钱,日后孩子更多的时候,我们也会略微宽松一点。记得我可说过,要生一大堆孩子的。”

崔锡麟还是语塞,那句诗又不自觉蹦出口:“山无棱,…。”

“哎呀! 好啦,你不要在这块山呀水的了,过来帮忙,把这个床单挤干,晾上去就完事了。晚上想吃什么?给你做。我们早点吃晚饭。”

从这一刻起,崔锡麟就不断暗自沉思,回想他这几年的经历。自从他来到十里尖,当上校长,又有了妻子、女儿,生活变的越来越平稳。他也渐渐地满足于现状,把当初的那些远大抱负、人生理想什么的都快忘光了。在汽车上和王校长的谈话引发了他的深思。回到家后,满院凉晒的、在风中飘动的那些床单和衣物,更是猛烈地撞击着他的内心。他不断在心中问自己,这是你要的生活吗?高邮的土豪劣绅是否仍然猖狂?对家人的承诺有没有实现?就在十里尖了此一生到底值不值?想到最后,所有的答案都是否定的。

他很快就有了新的计划,并立即付诸于行动。

      课还照样上,学校的事也照样管。一到周末,他就会跑到高邮城里去四处活动。

      周六这天晚上,秋高气爽,月色怡人。他到南门街敲开了新朋友王益的家门。这王家一看就是个书香门第,一大家人住在一个院落中。王益在天井里的一棵枇杷树旁支了个小桌子,放两把竹椅,和崔锡麟一边喝茶,一边聊天。漫谈一阵后,王益问:“叔仙,回来后是不是很忙?我以为你很快就到我这里来玩,不想你到今天才来。以后别客气,随时欢迎你过来。”

      崔锡麟这才把话引入正题:“那就太好了!我今天来,确实有一事相求。”

      “叔仙,有什么话直接讲,你要我做什么?只要能办到,我没二话。”

      “我今晚斗胆登门,想请王兄助我一臂之力。我这里先谢过!”崔锡麟站起来行礼。

      “不要客气,你请坐下说。”

      崔锡麟腹中组织了一下词汇,然后低声叙述:“那天,在回高邮的车上,你我之间的一番交谈让我思考良久。土豪劣绅在高邮猖獗一天,高邮人便无一天安宁。我既反对他们,他们就不会放过我,而我也不会任由他们欺负。所以,我希望能变得更强大,并且能联合更多志同道合之人,一起与他们斗争到底。但是,反观我现在的处境,身在十里尖这个弹丸之地,孤陋寡闻,单枪匹马,真是毫无前途可言。如果不是王兄一句话把我点醒,我或许就在那个偏僻的乡村终老一生了。当然,一辈子做个乡村教师并非不好,但仔细想想,这不是我想要的。我希望自己的视野能够更加开阔,以利于开拓理想,施展抱负。”

      见他收住话题,王益随即表态:“我认为你的想法很正确。以你的见识和资历,在十里尖也许能够偏安一隅,亦不失桑榆。但你毕竟才二十多岁,正是大展经纶的年纪,如此的青年才俊 ,就应该有大志和远见,就像韩愈的那句诗:‘启中兴之宏图,当太平之昌历。’叔仙,你打算怎么做?”

      崔锡麟回答:“我要走的第一步,是辞去‘十一小’的校长职务,并且在高邮城内找到教师的工作。我今天登门拜访,是听说王校长的学校正好有教师的缺口,我来毛遂自荐,希望得到王校长的聘用。”

王益一听,有点惊讶。说:“你真的愿意放弃校长职位,到我们学校来做个普通教师?”

“对! 会让王校长为难吗?”

“不仅不为难,高兴都来不及。我们学校正缺教师,跟教育局要了好久,最后局里让我自己找,说找到就让我聘用。现在你来,不是正好吗? 而且你辞了校长不干,跑来做个教师,料想他们也不会阻拦。我明天就到局里去办你聘书的事,过几天给你消息。”   

      几日后,崔锡麟到“二小”见到王益时,他的聘书已然放在王校长的办公桌上。王校长把聘书交给他,说:“欢迎你来我们学校教书。虽然屈才,但希望今天是你人生中一个新的起点,从此便可一展宏图、飞黄腾达。”

      “不管日后能否腾达,王校长的知遇提携之恩,锡麟没齿焉忘。”

      客套话无须多说,崔锡麟数日之内就到“二小”来上班。

      这“第二小学”后来改名为荷花塘小学,直到1995年,它搬迁至新巷口小学且与之合并。原来的校址变为高邮市聋哑学校,直到今日。

      既然回到高邮城里工作,家就得搬过来。所以在辞别了十里尖的父老乡亲后,就要在高邮城里另觅住所。西街土坝家中本不宽敞,现在他们第二个孩子也快来到,那里是住不下了。

      汪嘉玉实在弄不明白,丈夫吃错了什么药,校长当得好好的,非要到城里来做教师。她问他为什么,他说是为了一家人今后有更好的生活。可是校长变老师,薪水分明是减少了,生活怎么能变好呢?崔锡麟让汪嘉玉再给他一些时间,生活一定会变好,别的也不愿多说。她想,谁让我死心塌地要嫁给他呢?现在也只能随着他去。没别的办法,唯一能做的,是想方设法找到一个省钱的住处。

      她四处一问,还真让她找到了。那是她的娘家侄子汪乃生的房子,坐落在东大街的一条巷子内,巷名叫草巷口。汪乃生和太太住在宅子的前一进,后面一进没人住。反正空着,正好自己的小姑姑找房子,那就请搬进来吧。什么?租金?不用!小姑姑付我租金,岂不折寿?再说了,房子老是空在那,少了人气,是会坏的,你们要是愿意搬过来,不就等于是帮我维护房子嘛。所以不要谈钱啦,尽管住,不用付租金!

      崔哥的父亲共有姐弟四人。我大姑妈崔国英出生在十里尖,叔父崔开明生在常州,二姑妈崔国华和父亲崔开元都在草巷口出生。后来,即使崔锡麟离开了高邮,去别的城市当官的最初几年,汪嘉玉还是一直带着孩子们居住在草巷口,直到崔锡麟到常州赴任,全家才迁离高邮。

 

6办报失败

 

      做了“二小”的教师,崔锡麟当然不会安分守己。要是想安分,他就不会削尖脑袋钻到高邮城镇来。

      果然,崔锡麟利用教书课余四处联络,不出一个月,在高邮发起了一个民间团体——高邮县小学教师联合会。明里打出的旗号是为全体小学教员谋利益。实质上,一群有民主思想的青年教师,要借这个组织团结大众,和高邮的土豪劣绅作斗争。

崔锡麟是这个团体的执行委员,也是其中“五虎大将”之一。他们很快成为一支在高邮不能被忽视的民主力量,并发起了一个声势浩大的行动,彻底揭发教育局长的贪污行为,成功将其罢官,剪除了王鸿藻在教育系统的爪牙。

      王校长也是该组织的成员,崔锡麟和他的友情越发深厚。不久后,崔锡麟开始到王家向王益的父亲学习律诗写作。王老太爷叫王荫槐,号植青,是前清秀才,也是一位在高邮颇有名气的律诗大家 。崔锡麟提出要拜师,他一口就答应下来。除了崔锡麟是自己儿子的好友以外,更重要的因素是他也有及其浓厚的民主革命意识,极力支持民主运动,坚决反对土豪劣绅等恶势力。既是志同道合,便和崔锡麟成了忘年交。他在教授诗词的同时,也为他们的民主运动出谋划策。

教育局长被打倒以后,崔锡麟求问王荫槐,自己下一步该做些什么。王荫槐说:“你们教师联合会刚刚扳倒了教育局长,正是风头十足的时候,此刻以趁热打铁为宜。想要宣传革命思想,进一步打开高邮的民主局面,就必须利用舆论造势,发动更多的民众支持革命。在这些民众里,你们这代青年人又是追求民主革命,实现民主政治的主力军。那么,叔仙你想一想,现如今什么东西对青年的影响最大也最快?”

崔锡麟略一思索,小心问道:“王植老所指,莫非是报纸?”

      王荫槐笑起来说:“哈哈!你说的一点没错,正是报纸。如果你能办一份报,就可以广泛地宣传你们的主张,并且号召更多的年轻人加入到民主革命的事业中来。这样的话,会是怎样的效果?”

      “事半而功倍也!” 崔锡麟热血沸腾,旋即站起身说:“太好了!谢谢王植老指点迷津!我会马上行动,把报纸办起来。可办报是个新鲜事,我一窍不通。虽然我愿意学,跑腿的事也不怕,只是报纸的内容安排,还要靠王植老来把关,这样我才能心定。”

      “这个没问题,我可以做你们报纸的主编。至于其它的事情,像是组稿、排版印刷、发行等等,我这把年岁就帮不了多少了。你可能会很辛苦。”

      “只要能把报纸办起来,我不怕辛苦。”

      说干就干,随后几天,崔锡麟紧锣密鼓,四处奔走,终于成立了高邮县《新声报》报社。除王植老任主编以外,崔锡麟既是社长,又管征稿、印刷以及其它大小事宜,忙得是不亦乐乎。半个月后,稿件审定排版完毕,送交印刷厂刊印。

高邮印刷厂刚成立不久,本县出了报纸,对于厂方做生意来说,是个大利好。崔锡麟到印刷厂一谈,对方当然高兴得很,立刻讲好价格,就把合同签了。崔锡麟交了印刷的订金,便去联系报纸发行销售,一切安排妥当,就等第二天一早,第一份《新声报》出现在人们手中。此时此刻,崔锡麟几乎抑制不住激动的心绪。

到了次日清晨,他到街上转了一圈,没见到一个卖报的报童,心想可能是太早了,于是先去学校上班。待放学后,找到先前联络好的报摊,也没看到自己的《新声报》。这是怎么回事?一问才知道,今天早上在印刷厂,压根就没有人拿到这份报纸。

崔锡麟顾不得回家吃饭,掉头就进了印刷厂。厂里的人都下班回家了,只有看门的老张坐在门房里打瞌睡。崔锡麟敲敲玻璃窗,老张一抬头见是他,连忙说:“哎呦!崔老师,你来得正好,我们王厂长关照我把这个交给你。”说着便递给他一个纸包。他接过来打开一看,原来是《新声报》的承印合同,外加一个信封,里面是他预先交的订金,还有一个便条,大意是:遵上峰之命,《新声报》不予印刷,合同及订金退回,请委托方留下收据。落款是高邮印刷厂厂长王宜仲。

崔锡麟写了收据交给老张,问道:“我的事情很紧急,麻烦你告诉我,怎么样能找到你们王厂长?我要马上弄清楚,你们为什么不给我印报纸。”

“哎哟喂,我一个看大门的,怎么晓得厂长在哪块呢?”老张说着,看看四周,伸手把崔锡麟招到跟前,小声说:“崔老师,我认得你。我的大孙子张存义是你的学生唉。前几天,你不是到我们家来家访过吗?”

崔锡麟想起来了:“哦!你就是张存义同学的祖父啊?”

老张说:“是啊!那天你离开时,我刚好下班,还没到门口就看到你走了。听我大孙子说,你是他的老师,他可喜欢崔老师了!”老张又看了一下周围,压低声音道:“崔老师!既然不是外人,我就劝你一句。算啦!别办报纸啦,我们厂不会给你印的。”

“那是为什么呢?办报又不违法,印报纸也有合同。我没做错什么呀!”

“你是没错啦。可是···。唉!我也不便多说,你以后会明白的。”

“你不说,我哪块能明白?”崔锡麟有点急了。

老张回答:“我晓得你会着急上火,但我只能跟你说这么多。你还是先回去吧。”见到崔锡麟失望地掉头离开,他就又补了一句:“崔老师慢走!以后有机会再到家里来玩。···唉!崔老师一定是还没吃中午饭吧?抓紧时间到焦家巷吃点东西,或许不算太晚。”

崔锡麟回头向老张挥手示意后,一路向北回草巷口家中。他肚子确实是饿了,以至于走着走着,便闻到一股饭菜的香味,抬头一看,他已经走到焦家巷口。这时他猛然想起刚才老张的话,不对!老张真的只是自言自语吗?会不会是话里有话呢?他干嘛提起焦家巷?焦家巷里有什么?天乐园呀。难道是天乐园里有玄机?于是他决定拐进天乐园一探究竟。

他绕过天乐园的正门,从边门走进烟雾弥漫的后厨。正在饭点上,里面的大师傅、小伙计都在灶台上忙碌着,没闲工夫管他,由他穿过后厨房和连接前厅的过道  。当他掀起门帘刚要踏进前厅,就立刻收住了脚步。他一眼就看见,在前厅里斜对面的大圆桌上坐着五、六个人,居中坐在上座的中年人,肤白,微胖,一脸矜持。崔锡麟当然认识他,这位正是那鼎鼎大名的王鸿藻。再一看,坐在王鸿藻右手边的是个瘦高个,正摇头晃脑地讲着什么。这一位,崔锡麟也认识,高邮印刷厂的厂长王宜仲是也。看到这个画面,再听着他们的一阵阵哄笑,崔锡麟明白,自己败了,又一次败给了老对手王鸿藻。

他放下布帘,从天乐园退出身来,在街边站定。秋色正浓,梧桐的落叶被秋风裹起,忽高忽低地舞动着瘦弱的身躯。崔锡麟内心充满沮丧,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信念和执着是否太过于不切实际了,仿佛有个声音对他轻声说:“放手吧!放手吧!回到人群里,回到烟火人生,回到你已经拥有的生活中。它虽平凡,却不失幸福美满,来吧!”

人很奇怪!失败之时,无论有多沮丧,一旦彻底服输,心情立马会好转许多。崔锡麟也是如此,他收拾好心情,回家吃饭。他继续向北走,肚子饿得咕咕叫,脚下便加快了速度。

刚走到前面西街的三岔路口,他又停下脚步,目光落在了几个搬运工人的身上。这时候,人们大多在家里用午饭,街上行人稀少,这几位工人,显然是在短暂的午饭和休息后,再次开始劳作。他们拖着满载的板车从土坝的方向来。

高邮话不说拉板车,而说拖板车。高邮搬运工所使用的板车很能载重,两个钢制的车轮配上充气的橡胶轮胎,长方的车体委实厚重结实,四边皆有铁槽,插入立板,组成一个上空的盒状长方体,如此一来,散装的货物就能多装,重量可达千斤以上。板车的前端伸出两根木质拉杆,如是空车,两手攥着拉杆头即可拉动板车。重载时,还用手去拉就外行了,因为腕关节和肘关节此时成了弱项,唯有躬下身体,将两只臂膀紧紧缠绕在拉杆之上,再靠腿部力量向后蹬地,板车才得以前行。

      此时的板车队装的是煤炭,这些煤炭应该是刚从御码头的船上卸下来,要运到东头的电厂去。队伍打头的是一个年轻小伙,第二位是一个壮年男人,他们都穿着短裤,赤裸上身,结实的肌肉线条优美,汗珠在阳光的照耀下发着光。他们埋着头,拖着沉重的板车,一辆接一辆从崔锡麟的身边经过。

      随着第三辆板车的到来,他注意到拖车的人是一位穿着蓝布衫的女性。从发式上看,她是一个尚未出嫁的姑娘。虽然不强壮,甚至有些瘦弱,但她的车上所装载的煤却照样堆着尖,一点都不比前面的车上少。

      当姑娘偶尔抬起头看路时,崔锡麟发现她的额头上戴了一个麦草编成的绳圈,扎在头上能避免汗水流入眼中。好似花环的绳圈下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虽然她立刻又埋下头去,但崔锡麟分明在她的眼神里看到的,没有一丁点儿忧怨或是沉重,反倒是透着坚毅和强大,还有些自豪。

      她的身后,是第四辆、第五辆···。这些搬运工有男有女,年龄各异,但步调一致,一样的坚定,一样的不屈不挠。

      在高邮大街上遇到搬运工拖板车,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如果你从北门街走一遭,一定会遇到这样的板车队经过,高邮人早已习惯了这个景象。但是,不同于往常,崔锡麟的内心却被今天的场景所振动、所鼓舞。他当即决定,掉头向南,去找王荫槐老人商讨对策。

王老太爷见崔锡麟来访,以为他是来送报纸的,笑呵呵地让他把报纸拿出来看看。等崔锡麟把事情前后过程一说,他也禁不住义愤填膺,直呼:“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也!”

崔锡麟尽量使自己保持冷静,并安慰老人家道:“王老也不必动气,保重身体要紧。我绝不会因为报纸的事情被他们搅黄了就失去心气,而是会一直和这些个土豪劣绅斗到底。而且我相信,光明一定能战胜黑暗。我今天来是想请教王老,有没有其它的什么好办法。”

王老叹了口气,说:“也罢,按理说在高邮出了这档子事也不足为奇,王鸿藻有钱有势,且私党者众,斗垮他,当然不会易如反掌。我很欣慰你有如此气量,百折不挠才是年轻人最优异的品格,他曾文正公不也是‘屡败屡战’,方大功告成吗?可是话说回来,我们和土豪劣绅们过招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我们总是胜少而败多,为什么?我仔细想了一下,不外乎两个原因,一是他们的地位和实力强于我们。二是比起他们来,我们势单力薄。”

崔锡麟点头说:“王老所言极是!敢问王老可有破阵之良策?”

王老慢慢地、轻轻地点点头说:“有。”

“那太好了,请王老赐教!”

      “是不是良策,要分人而论。对于普通大众来讲,‘普通’二字或许是他们一生幸福生活的根本要诀。假如你也是个普通人,我要说的所谓良策弄不好还会害了你。可是,我认准你不是个普通人,我不妨给你指条路,走不走由你。你要是选择了这条路,路尽头是个什么,也许是风光旖旎,也许是功败垂成,就只能看天意了。”

      “请王老明示,只要能打败那些土豪劣绅,实现我的远大理想,锡麟定会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那好,我就送你四个字。”

“啊?就四个字?”

“对,这四个字就是‘入党入仕’。”王老看到崔锡麟满脸疑惑,便带着微笑接着说:“以前的同盟会现在改成了国民党。你要想办法加入国民党,投靠党派的势力,入仕为官。这样才有力量从根本上解决土豪劣绅问题。不过,加入革命党,在我们这里可是要吃官司的,弄不好脑袋都会搬家。我当然晓得其中凶险,可除此之外,我也实在想不到其它更好的办法,也不能眼看着他们对你的伤害变本加厉。反过来讲,只要你能小心行事,依老朽看,用不了多久,南边的国民党军一路过关斩将,打到高邮是迟早的事。孙传芳下台,大势所趋也。到那时,何愁没有你施展抱负的机会呀!”

崔锡麟听了这话,站起来,拱手行礼:“听王老一席谈,有如醍醐灌顶。学生等了多年,等的就是这条路。但是又有新的问题了,我到哪里才能找到国民党呢?”

      王荫槐回答:“这就不清楚了。我只听说,在高邮城里,还有北边的界首镇都有国民党活动,但具体是些什么人,我真不晓得。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国民党的人一定会四处寻找他们的同路人,来壮大他们自己,所以你只要开始找他们,他们自然就会来找你。”

 

7 入党

 

崔锡麟拿定主意要找党。

他和身边的好友都说了,请他们帮忙找。几个月过去了,并没有任何消息,这让他有点焦虑。

到了年底,他的二女儿崔国华降生,奶奶叫她“小磨子”。她就是我的二姑妈,属老鼠。崔哥本人,还有我姐的儿子张树,也同样肖鼠。

除夕那天,全高邮都沉浸在节日气氛中。

大年三十,是家人团圆、一起吃年夜饭的重要时刻。这一天,人们最快乐,也最忙碌,因为次日是年初一,高邮人在正月初一是不可做任何家务的,尤其忌讳动用厨刀、剪刀、还有扫帚等生活工具。因此所有的这些事,必须在三十晚上以前全部忙完。

当日午饭一过,崔锡麟就带着一家人到土坝的父母家里,准备过年三十。大哥一家人也在,家里面很热闹。

黄昏前,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来的是位陌生的年轻人,说要找崔锡麟老师。崔锡麟问他所来何事,他说有人带话给崔老师,还请崔老师移步说话。崔锡麟把他请到内屋,来人开口道:“崔老师,不耽误你过节,我们就看门见山。高邮的国民党人听说你想加入国民党,让我带话给你,经过这段时间的考察,现在打算跟你正式接触,你准备好了吗?”

崔锡麟警惕地说:“我本认不得你,怎么晓得你说的是真是假?”

来人微笑了一下说:“你这么说,可以理解。这样吧,要是你不改变主意的话,后天,也就是年初二的下午3点钟,你还在这里等,有人会来见你。到时候你就明白了,而且还会一百个放心。”

崔锡麟问他姓名,他说姓居,然后就告辞离开了。崔锡麟也不知自己是该担忧还是该兴奋,等了几个月,终于有了头绪,但猜不到要来见自己的那个人到底是谁,竟是如此神秘莫测。转念一想,嗨!干嘛乱猜?到了时候自然见分晓。

初二那日,他们按原来的计划,带着孩子到汪嘉禾家吃午饭。饭后汪嘉玉带孩子们回草巷口,崔锡麟匆匆忙忙赶到土坝家里,一进大门,便站在院子中央等待。他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心中既激动又忐忑。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有人敲门,他的心跳开始加快,赶紧大跨步上前打开院门,却不曾想,门口站着的是自己的好友,紧隔壁邻居夏传益。

崔锡麟见是老朋友,心情平复下来,说:“哎!是传益啊。有事情吗?”

“有事啊!我想喊你到我家来玩玩,顺便吃个晚饭。我姐姐、姐夫回来了,他们都想见见你。你要没什么事,现在就过来吧,先聊聊天。”

“哦!真不巧,我正在等一个朋友来谈事情,他应该就快到了。这样,等和朋友见面以后,我马上就过去。已经有段时间没见松云姐和姐夫了,一定要听他们再好好摆一摆龙门阵。我今天要谈的事情也蛮重要的,万不可爽约。所以我们回头见,好吗?”

夏传益一听,马上说:“那好,你先忙,一忙好,马上就过来。”

“好,好!”崔锡麟嘴上应承,心里希望夏传益赶紧回去,免得耽误正事。

夏传益转身往自家走去,但他出了院门刚走两步就折回头,见四处没人,悄声说:“哎!叔仙,我想问问,你等的朋友是不是一个姓居的人介绍的?”

“啊?”崔锡麟的脑子再怎么好用,这一下子也转不过弯来。不会呀!自己没跟任何人提过此事,连老婆都没告诉,他是怎么知道的呢?难道那个居先生有诈?也不会,夏传益是多年的朋友,不会是害自己的人呀。

正当他心里飞快地想象着各种各样可能性的时候,夏传益轻轻地说:“三龙,你此刻一定很惊讶,我是怎么知道的对吧?其实,居先生跟你约好来跟你会面的不是别人,就是我呀。”见他仍站在那里愣神,夏传益接着又说:“行啦!知道你肯定想不通,你就跟我走,那个居先生也在我家,正等着你呢。你去了,马上就能明白一切的。”

虽然崔锡麟满腹疑团,但还是说好吧,让我和我爸爸妈妈说一声,就和你过去。正巧,吴氏从堂屋出来,到厨房去准备晚饭,见到夏传益和儿子在一起,便说,“传益呀,怎么不到堂屋里坐呢?不要走了,就在家里吃晚饭吧,我给你们做好吃的。”

“不啦,崔妈妈,我来找叔仙到我家吃晚饭呢!我姐姐他们回来了,叫叔仙过去喝一杯,我们几个好好聚一聚。你就把你家三龙借给我们一晚上吧!”夏传益一边说,一边拉崔锡麟的胳膊,催他走。

吴氏很高兴地回答说:“好,好,好!就借给你。他不会喝酒,别让他喝多了啊!我这就蒸点香肠给你们端过去。”

“那可太好了!崔妈妈亲手灌的香肠味道一绝。不过不要蒸太多,我们那边已经备了不少菜。”

“好!”崔妈妈笑着答应,进了厨房。

这边,根本没头绪的崔锡麟被夏传益拽着胳臂来到隔壁夏家。

当年,崔瑞亭带着一家子跨过高邮湖,搬到高邮镇上的西街土坝来定居。两年以后,夏传益一家从湖北来到高邮,就住在崔家紧隔壁。两家大门都朝东,中间有一墙,隔出两个庭院,夏家在南,崔家在北。夏家人也都和善,所以两家人是十多年如一日的好邻居。

夏家父母育有子女姐弟二人,弟弟夏传益长崔锡麟一岁,属牛。两个男孩自然很快成为好友。姐姐叫夏松云,不但貌美,还是读书的好材料。几年前,金陵女大毕业以后,她在湖北省立女子师范谋到一份教员职位。在武汉期间,她积极投入反抗北洋政府的工人运动,并结识了一个工人运动的领袖,也就是她后来的丈夫。他叫包惠僧,号梅生。

他们结婚以后,丈夫要到北京接手新的工作,夏松云便辞了湖北女师的教职,跟着包惠僧北上,也顺路带着新婿回高邮探望父母。包惠僧温文儒雅,见多识广,且善于和人打交道,不但夏家二老非常满意这个女婿,夏传益和崔锡麟也都喜欢他。四个年轻人总凑在一起,有问不完的问题和谈不完的话。他们上次在高邮住了十来天,就启程往北京去。虽然在一起相处融洽,可真要说起来,当时的崔锡麟对包惠僧其人的背景并不十分了解,只知道他比自己大八岁,生于湖北黄冈,毕业于湖北一师,做过记者,办过报纸,领导过工人反抗北洋军阀。但那次去北京,却是要在北洋政府的交通部任职,怎么看,都显得有些神秘。

时隔两年,又能见到松云姐和包大哥,崔锡麟真的高兴,尽管心中还挂着个大大的问号。但不管怎么疑惑,跟着夏传益去见他的姐姐姐夫,的确不是什么可担心的事,因此,他们二人快步跨进了夏家的大门。

夏家爸妈正在院里修剪腊梅,对于常在家中出入的崔锡麟,像是见到自己的孩子一般,说:“三龙来啦! ”

崔锡麟回道:“大大!大妈!听说松云姐他们家来了。”

“家来了。快进去吧,他们等着你呐。”

他推开堂屋门,就见桌边坐了四个人,夏松云,包惠僧,那天到家中来找过自己的那位居先生,还有另一位年约二十的小伙子,他并未见过。

夏传益对崔锡麟说:“我姐夫你已很熟了,这位叫居上达,你也见过,这位姓左,叫左公华,是高邮大律师左卫江的公子。他和上达都是上海法政大学的大学生,你们以后就会熟悉了。”

夏松云站起来问丈夫:“崔叔仙,还认得吗?”

“叔仙嘛!怎么会不认得。常常想起他呢。”包惠僧站起来,向崔锡麟伸出双手。

握手后,崔锡麟说:“很高兴能再次见到松云姐和包大哥,这次在高邮多住一些日子吧,我有太多的事要向包大哥讨教。”

“哎!叔仙,不要客气,我本来就喜欢和你这个小才子谈天说地,谈不上讨教。”

夏传益接过话来说:“都别客套了,来,我们入席吧,边吃边谈好了。”他说完,就转身去院子里叫他的爸妈,可他们称还不饿,让年轻人先吃。包惠僧说那怎么好呢,又去院子里请,但二老坚持说你们快吃吧,我们若饿了,在厢房吃就行,不妨碍你们青年人谈话。

夏松云只好说:“算啦,梅生,他们就这样,你还是恭敬不如从命吧。”

几个晚辈只好先开吃。不一会儿,吴氏端过来一个扣着盘子的大碗,放在桌上,和松云他们打了个招呼便回去了。崔锡麟用筷子掀开上面的盘子,一阵热气腾起,香味扑鼻。他向包惠僧介绍道:“这是我妈最拿手的一道菜,香肠蒸塌棵菜。包大哥尝尝看。”

“哦?塌棵菜是什么?”包惠僧不解,便问身旁的太太。

夏松云解释说:“这个塌棵菜应该是青菜里的一个品种。其它的青菜一经霜冻就变得又老又不好吃了,唯有塌棵菜不怕冻,是我们高邮人在冬天最喜欢吃的蔬菜。或许只有我们苏北才有塌棵菜吃,我在别的地方还真没见到过。你吃吃看。”

包惠僧也不客气,上去就夹了一筷子送进嘴,吃了连连赞叹:“高邮真是好地方,连青菜都这么美味无穷。”他又尝了香肠,接着说:“香肠也很好吃!我有点好奇,叔仙啊,你们家不是高邮人吗?为何能做出这么地道的广式口味呢?松云,你尝尝,是不是和广式香肠一模一样?”

崔锡麟一听笑起来:“哈哈!包大哥还是美食大家啊,你说得不错,就是广式香肠,我们家的这个做法本是从我祖父那里传下来的。虽然我父亲还有我们兄弟三人都生在高邮,可我祖父却是一个广州城里土生土长的广东人。”

“那你们家是怎么到高邮来的呢?”包问。

“我祖父当年跟着洪秀全造反,一路打仗打到这边,为了保护忠王李秀成的女儿,从天京城突围之后就跑到高邮湖西躲藏,因此我们就成了高邮人。”

“哦,原来如此。那忠王的女儿后来怎么样了?”

“她就是我的奶奶,一直和我们住在一起,在我离开家去外面读书的那一年,她过世了。”

“想不到叔仙的祖辈如此的非同寻常,怪不得高邮能出此等英才,原来是有家族渊源。这要算起来,你还有王族血统呐。”

包惠僧还没说完,夏松云便说:“何止呢?隔壁崔伯父当年还考上进士了呐,后来受徐锡麟案的牵连才落难。要不,他们一家才不会搬到我们土坝来呢!”

崔锡麟连连摆手:“这都是哪年的往事了,早快忘光了。”他岔开话题,问:“你们上次不是说要去北京吗?北方也能吃到广东口味的香肠吗?”

夏松云在边上解释说:“北京那地方,除了烤鸭,就找不到什么好吃的了。他能吃出你们的广式香肠,是另有原因。也是我命苦,偏就嫁给他,跟他到处跑。两年前,我们又跑到广州去了。”

崔锡麟愣了一下,慢慢抬起头,望向包惠僧,手中的筷子“啪嗒”一声从手中滑落,掉在地上。“政治部主任,两个主任···是你呀!”他激动地语无伦次。

包惠僧瞬间明白,崔锡麟发现了他的秘密,于是,他微笑着发问:“叔仙老弟,请你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包大哥,不是,应该喊你包将军。前些时,我偶然在一份报纸上读到,黄埔军校同时出现了两个政治部主任。第一个主任周恩来跟随蒋校长去了东征前线,就又任命包惠僧为在校的政治部主任。你看我多傻,我以为那是个和你同名同姓的人而已,根本没想到你是国民党,而且还是那么大的官。传益,你怎么能一直瞒着我?我可是第一个就告诉你,我想加入国民党的啊!”

包惠僧挥手示意他坐下,然后说:“叔仙!不要怪传益,我们的组织是有章程、有纪律的。党对你进行了一系列考察,现在决定接纳你,也可以把前因后果都讲给你听。记得我上次到高邮来,发现这里还没有党组织的活动,就介绍我内弟加入了国民党。离开高邮以后,我一直想把高邮的党组织发展起来,这里毕竟是我内人的家乡。有一次,恰巧遇到了我的一位同乡,他可是正牌的革命元老,也就是做过代理内务总长的居正先生。我和他谈到在高邮发展组织的事,他认为很有必要,也很支持,还委派他的侄子,就是这位居上达先生,从上海到高邮来,帮助传益进行秘密活动,伺机发展党员。传益说他第一个就相中你了,不想你也让他帮忙找国民党。你说巧不巧?”

“是呀!你跟我说要入党,我高兴坏了。不过按照章程,上达和我还是考察了你一段时间,结果是完全没有问题。更巧的是,我姐夫本来要到苏联去,后来因故没能成行,才有空到高邮来过年。这样一来就更好,你可以让他做你的入党介绍人,他可是挂着中将军衔的吆。”夏传益说。

崔锡麟满心欢喜激动。忙问:“包大哥,你愿意做我的介绍人吗?”

“我当然愿意。不过,”包惠僧停顿思想了一两秒,接着说:“入党介绍人很重要,以后一直会保留在组织的档案里。而我因为一些不便多说的原因,希望你的介绍人除了我,还要再找一位,这样对你的将来是大有好处的。”

崔锡麟看看旁边的夏传益和居上达,问到:“你的意思是不是请他们中的一位来做我的介绍人?”

包惠僧摇头说:“他们固然可行,但还有一位更好的人选。正好上达在年初六就要到上海去一趟,我们请他转告他的伯父,请求居正先生当你的另一个介绍人。好不好?”

“真的可行吗?假如居老拒绝怎么办?”崔锡麟不无担心。

包惠僧想了一下说:“以我对居正先生的了解,他应该愿意帮这个忙。他对年轻人的提携,一直是不遗余力的。加上高邮的党组织,他从一开始就出了力。再说,不是有上达去面见,把这里的情况详细地汇报给他吗?我想他会答应的。”

居上达也说:“崔老师,你放心,我一定尽最大的努力,请我伯父帮这个忙。”

当晚,崔锡麟填好入党申请表格,包惠僧签好名字。居上达带着表格到上海去见居正,居正一听这来龙去脉,随即满口答应,在介绍人一栏,签下自己的大名。

随后,居上达找到设在上海环龙路的国民党总部,递交了申请。总部接待的人一看吓了一跳,高邮乡下的一个青年入党,居然有两个大佬介绍。这等奇事,从未有过呀!

崔锡麟正式加入了国民党。

居上达回到高邮,带来了总部的指令,命夏传益,居上达,左公华和崔锡麟四人组成高邮县城镇党组织,由夏传益负责,具体任务是,声援全国各地要求广东革命政府出师北伐的呼声,一旦旧政府被推翻,立即建立国民党高邮县党部。

此刻的高邮,尚属军阀孙传芳的地盘,国民党只能在暗地里活动,是名副其实的“地下党”。虽有危险,但他们这“四人组”仍在频繁活动。过了一段时间,报上披露,北上的北伐军已经从镇江和江阴两地同时渡过长江,革命军的脚步正在一天天地逼近高邮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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