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钉耙王的遗腹子》第五章 - 八妹的坎

王五走后，老板回到后台。八妹见到他，不由得往人后面躲，担心老板罚她。王五拽住八妹，擦擦她的脸，轻轻抱起她，没有恶言恶语，反而和言瑞色地说：“八妹，今天就不排练了。走，去找姑姑。”

卫姑在后院里的阳光下，收拾风干了的面具，将它们一个个从柴杆子上取下来，装进竹筐里。这些面具花色很多，有憎面獠牙的，有美艳绝伦的，都是曲目里的人物、神仙和小鬼。它们在轻风中轻轻摇动，似乎在私语，每一个面具都有属于它自己的故事。

她见一个猪八戒的花脸谱挑在柴棒上，好似朝她笑着，就拿过它，贴在自己的脸上。她轻轻按住，让它暖暖地贴着自己的脸庞，面具后的眼睛微微眯起，目光穿过两个小眼孔，看向那梨树的枝头，仿佛能够看见猪八戒本人在那里愉快地摇着他的大耳。

她在想象中轻声低语，“这位猪大哥，不知你今在何方，又过得可好？你可得原谅我借着你的名声赚点小钱。” 她的声音微弱且带着一丝歉意，但也流露出一种生活的无奈。这些面具的存在，不只是为了装饰，它们是卫姑生活的一部分，每一个角色都与她共同度过了无数的日日夜夜。

“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你得担待点呢。” 卫姑相信面具能听见她的自语，她仿佛和那些虚拟的角色达到了一种默契——它们静静地听她倾诉，守护着她那颗不愿屈服的心。

她正想着，听到八妹叫她：“姑姑，你也喜欢猪八戒的样子！” 

卫姑的眼睛从面具后面寻着声音望去，看见丈夫抱着八妹走来。她以为看走了眼，移开了面具，还是那么回事。她从没见过丈夫亲过抱过八妹，好像这孩子欠了他十辈子的债。这不是丈夫平时对八妹的样子，她看得别扭，忙着上前接过八妹，问丈夫：“你在打什么坏主意？”

丈夫瞪她一眼：“你这个黄脸婆，我有好事跟你讲。”

卫姑放下八妹，让她上前院去玩。双手捂住脸颊向耳后推去，像要把一脸的苍白挤走。自从年前得了咳嗽的毛病，她原本清秀的脸渐渐没了光泽，看上去超出了年龄，还不到三十的女人，只有在咳嗽不止的时候脸上才有一些血色。她问丈夫：“说吧，你是不是要娶二房了？”

“娶二房我要和你商量吗？我是跟你说八妹的事。” 他从怀里拿出那锭银子放在身边的小木桌上，“你要是答应我给八妹的安排，这银子就是你的。事后还有！”

“银子哪来的？你卖她？” 卫姑觉得不妙，脸色忽然放红，接着一阵急促的咳嗽。

“怎么是卖！她好福气，我给她找了一个富家收养她。”

卫姑要丈夫说个明白，接着就和他吵起来，她决不允许丈夫胡来。铁柱和八妹听到他们的争吵，悄悄地来到墙根脚，想知道个究竟。

他们听到卫姑姑的话：“这孩子命苦，我是她世上唯一的依靠，你怎能把她卖了？你这是想逼死我吧！要是你不打消这个念头，我带八妹明天就离开。”

丈夫却回她：“你可以走，八妹留下，我养了她这么多年。”

八妹哇地哭了，冲到卫姑的怀里，喊着：“我不走，我要和姑姑在一起！”

卫姑看丈夫是铁了心，不再与他争吵，抱着八妹进了屋。

晚间的时候，老板叫唤铁柱，要他打洗脚水，给他搓脚。铁柱不喜欢流泪，这次是个例外，心里都是泪，手摸着老板的脚趾头，恨不能把它们扳下来喂狗，因为他舍不得八妹。洗完脚，老板让铁柱把自己的一双脏鞋子拿走清干净，明早送回来给他，他好把自己收拾干净些，准备收钱卖娃的事。

铁柱一边刷着鞋子一边想：“我要有戏中人猪八戒的飞天功夫，一定会背上八妹逃到一个找不到的地方！” 可是他虽自幼练功，既不会飞，功夫也不如老板！他真不愿意想，没有八妹，以后的戏班子还有什么意思。

八妹的哭泣声逐渐融入了夜的寂静中，小小的身体在泪水的侵润下微颤，随后在一个疲倦的叹息后进入了梦乡。卫姑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面颊，那里还残留着斑斑泪痕。小屋中，仅有的一盏油灯发出微弱的光，默默守护着这一方宁静。外面的风吹过屋檐，发出“唰唰”的声音，像是在窃窃私语。

卫姑坐在床沿，双眼时刻未离八妹的安睡的面孔。她的身体在黑暗中显得静止而警觉，仿佛她的目光能化作一堵墙，护佑着八妹免受所有的危害。她轻轻地抚拍着八妹，寸步不离地守着。打算丢了命，也要护好她，只是到了夜半也没想好对策。这时，她看见一只毒蝎从墙缝里爬出来，和蜘蛛纠缠在一起。卫姑忘了毒蝎的可怕，伸手按住它。

天快亮的时候，卫姑摸进隔壁的房间，趁黑将毒蝎扔进了丈夫的蚊帐里。她回到八妹的床边，跪在地上求上苍原谅，诚惶诚恐地等丈夫即将发出一声惨叫。

天已经放白，丈夫的房里没有动静。铁柱来到门外叫门，卫姑给他开了门。铁柱进了老板的房间，将擦干净的鞋子放在床前，叫道：“师傅，早点已经好了，起来吧。”

师傅没有回应，他又叫，还是没有动静。卫姑赶进去，撩开蚊帐，见床是空的，再摸一摸床是冷的。正当他们发愣的时候，前院传来了哭声，有人在唤卫姑。卫姑心里咯噔一下，跑进院子，戏班的伙计们拉着她来到外面的戏台。她看见地上躺着丈夫，浑身是血迹，脸上惨白，嘴张着不见冒气。外面回来的人说，老板昨晚去小镇上玩，身上带了一锭银子，被雪贡的官兵撞上。官兵抢他的银子，就打了起来，动了刀枪。

卫姑摘下自己的耳坠，交代一个伙计拿去当，快请个治刀枪的郎中来，又让其他人把丈夫抬往后屋。铁柱跟着卫姑回到后院，她让他叫醒八妹，带她到别的房间避一避。

她把丈夫床上的蚊帐拉起来挂到顶上，将被褥打开使劲地抖，确信了那只毒蝎不见了踪影，才让人将丈夫放在床上。

家猫这时围着她的脚在跳来跳去，差点绊倒她。她低头一看，花猫在挠丈夫鞋子里的一条张嘴吐舌的青蛇。她心里一愣，哪来的竹叶青，莫不是铁柱这个孩子对他师傅使的鬼？依这孩子的秉性，为了八妹他做得出来。

卖八妹的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丈夫没死，一度蛮横的他，现在只能沉默地坐在角落的老式椅子上，双眼空洞地凝视着前方，仿佛在寻找着过去的自己。卫姑卖了自己最后的一点贴身首饰，撑起店水戏班。尽管她的心被他曾一次次刺痛，但她依然微笑着、用柔软的手掌触碰他的脸颊，试图给他一些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