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恩与执念

人生在世，很多人有着强烈的执念，例如在谈恋爱追求阶段说：“非她不可”。看看你的周围，这种一根筋的事情比比皆是。最明显的莫过：孩子讲学业，不能输在起跑线，砸锅卖铁也要上上名校；男人讲事业，不做总裁不是人，每天加班加点，泡酒场，干坏事；女人讲美容，跑去韩国做美容，借钱也要做；老人讲养生，一辈子不肯花钱的抠门货，千方百计吃营养，延长寿命。为着实现一个目标，人需要执着没错，但是无需执念，太过执拗，偏执不听劝，一条道走到黑，撞到南墙不回头，这就属于糊涂，不知人生意义，注定走不远。

北方二线城市的殡仪馆一个冷藏柜里，静静地躺着50岁的中年男子张建国。他的妹妹正在积极努力寻找他在外地的女儿，希望她能给这个唯一的骨血至亲爸爸送上最后一程。

张芳也是一头雾水，弟弟离婚已经十几年，弟媳妇早就带着年龄很小的女儿回到北京，先前听说住在姥爷家，后来单独出去住。这十几年，城市建设把老的城区改造得面目全非，别说去陌生的城市找人，哪怕自己住了一辈子的家乡找一个人也很难。她几经周折，终于找到当年与弟媳妇金婷一直保持联系的一个大学同学。同学拒绝提供通信方法，最后只答应给传话。张芳回到家如坐针毡，几个小时后等到回信，金婷绝不会让女儿回来奔丧，因为她一直告诉女儿，爸爸早就死了。

前天晚上，张建国开车撞在大树上，当即死亡。验尸报告显示，醉酒驾车，交通事故。

家人都还记得，自打工作以后，他就开始喝酒，虽然不是见天喝，可是每喝必醉，让父母担心，可是也管不了，他不听劝。

他是老大，下面六个弟弟妹妹。父母是城市贫民，靠最低下的劳作收入生活，住的地儿也是城市北端尽人皆知的乞丐流浪人群的棚户区。他们的生活只能用勉强生存来形容，一家人揭不开锅饿三天是正常情况。谈不上什么好的教育，遑论良好的教养，对于从小就挣扎在生死线上的孩子那是一种无理苛求。因此，他长大后，便出来在工厂做工，帮衬养家。他的面孔总是很严肃，不怒自威，加上偶尔吼叫训斥，全家怕他，绝不敢回嘴，成为家里的霸王，实际当家人。

就个人而言，他向往进步，向往好生活，例如参加成人教育，自觉提升社会地位。

到了结婚年龄，在班上看到一个年龄相仿，长相姣好，文质彬彬的女同学金婷。他是个有心人，内心喜欢，便展开强烈攻势，花言巧语，穷追猛打，让青春期天真无邪的金婷好像遇到白马王子一般，给他加上无数光环，什么寒门出才子，必有大出息，把自己经常感动地哭。给家里父母，给女朋友介绍，张建国虽然家境贫寒，可是凭借却靠个人非凡努力，积极上进，取得成功人生，将来前途无量。

金婷的大学教授父母第一次见到这个小伙子，很不以为然，认为他的出身如此卑贱，没有良好教育和教养，两个人不在一个层次，门不当户不对，将来势必产生巨大矛盾，女儿吃亏，规劝独生女儿不要继续往来。可是，娇生惯养的金婷哪里听得进，给父母翻脸，非他不嫁。

张建国得了姑娘的心，也知道她父母的意思。结婚以后，百般讨好岳父母。

从心眼里说，他感觉屈尊，委屈了自己。原来在家说一不二的老大，现在却做了人家下贱的孙子，心有不甘。然而，他想以自己的悲情换取姑娘的爱情，岳父的关爱，能够像正常家庭一样给他一个应有的地位。他认为，他在全身心付出，包括牺牲尊严。

他不善表达，也不愿意表达，只是闷头干活，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帮助老人扛些重物，春节前大扫除，平时买到好吃的也一定想到孝敬女方家。他感觉自己牺牲之大，不说出去没什么，在朋友圈和在家里很没有面子，总觉得对女家低三下四。然而，他又非常想表现出自己是很有教养之人，对女人尊敬，特别是对大学教授独生女儿的对等敬重，他绝对不会造次。

出乎意料，几年的磨合，两人的关系越来越差。

他只有一个嗜好，喝酒。说到喝酒，他很壮烈，一个人没有一点儿嗜好那就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心想我不抽烟，只喝点儿酒，为什么不可以。老子埋头做奴隶，伺候妻子，女儿还有岳父母，难道喝点儿酒不是应该的吗，我甚至都不出去与他人一起喝酒，够意思了，我算对得起你们家。

有了这种想法，经不起发小的戏弄，说他是“怕婆子”。刺激他，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怎么可以对女家如此懦弱。打倒的媳妇，揉倒的面，女人三天不打就上墙。凡此种种，听起来顺耳。越听越生气，油然生出极端愤懑。

为了显示自己的修养，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忍，心子上面一把刀，得忍。

他不服气，借酒壮胆，开始胡言乱语，恶意伤人，让妻子瞠目结舌，万万没有想到一个人可以有如此两副截然不同的面孔。虽然，不打人，可是他的冷暴力，甚至恶意婚内强奸，让金婷心理受到极大伤害。无人可以诉说，打掉牙齿和血咽，特别后悔没有听从老人言，坚持己见，非得嫁给这个心地阴暗，心胸狭窄之人。

命运作弄人，读成人大学居然鬼使神差被他迷惑，终至于落入庸俗的“凤凰男”的窠臼。她是被巨大蜘蛛网里俘获的猎物，随时被虎视眈眈的黑蜘蛛一点点吞噬。她极其强烈地感受到这种危机，自然想摆脱困境，她提出离婚。

这让张建国百思不得其解，我对你，对你家，就像仆人一样百般屈就。你不知好歹，竟然蹬鼻子上脸，给脸不要脸，那就别怪我无情。离婚，没门！你不让我过好，我也绝不让你好过。

可想而知，两个人越闹越僵，婚姻名存实亡。

此时，张建国已经演变为酒鬼，每日借酒浇愁愁更愁，脾气越来越烈，家里狼烟滚滚，时刻不得安宁。女儿吓得哭，做梦也哭。这不是家，是战场。

几年过去，伤痕累累的金婷向在同一单位工作的初恋倾吐苦衷，得到极大同情，因此二人接触频繁，广传她们已经发生婚外情。

张建国有所耳闻，对妻子严厉斥责，开始动手打人。金婷从来没有认可，强调两个人只是在一起用过餐，深度交谈家庭情况，并没有做过对不起张建国的事情。

积压在心头的仇恨倏忽爆发，男人感觉自己巨大牺牲却换来绿帽子，成了不折不扣的受害者，没有得到女方家庭的尊重，反倒倒行逆施，恩将仇报。于是忍无可忍，恶从胆边生，酒气熏天地冲到金婷单位，在她的办公室大喊大叫，要让那个与他有夺妻之恨的狗男人出来，非得打断他的腿不可。

金婷像一只呆鸡，站在那儿浑身发抖，嘴唇哆嗦，气得说不出话。丢人丢到家，她的脸面被无情撕毁。在张建国的口中，她变成了一个荡妇，变成了一个背叛丈夫，背叛家庭的淫妇，这谢污言秽语，一辈子都没有听过的肮脏语言，如泼天粪便劈头浇来。在家里养尊处优的女子居然变成他口中十恶不赦的女人，她有口难辩，欲哭无泪。

然而，你别以为张建国仅限于此。

他没有见到那个“奸夫”，心头的恶气依然汹涌，压力越来越大，必须发泄。于是雇凶黑社会，把金婷的初恋男人打伤一条腿。张建国清醒时矢口否认，却又表现出极大的复仇快意，喝多了，自然炫耀他的绝妙策划。他的作为犹如一把钢刀深深扎入金婷的心，初恋被无端伤害，而且是因为她，负罪感，歉疚感，羞辱感让她无脸见人。痛恨怎么找到这么一个不堪的男人！她痛苦，绝望。

任何理智的人，你还认为这种婚姻值得继续下去吗？决不能！

金婷如同一只发疯的母狮子，辞去工作，聘请律师告上法院，拼死也要离婚。最终得以解除婚姻关系，毅然决然带着女儿北上投靠父母。

哀莫大于心死，她彻底死了心，把张建国从心里彻底抹去，告诉女儿，她爸爸已经死了。

也许有人同情张建国，认为他有情可原。

是的，他确实在努力，努力把自己改造成一个有修养的人，一个有学识的人。然而，他从小所受的苦，所受的穷已经深深刻在骨子里，流在血液中。为着生存，曾经做过各种不光明的的事情，例如小偷小摸，尽管是为了生存，无可指责。然而，你要说他读了几年成人教育就能够脱胎换骨，也是一种偏见。

金婷生活在阳光家庭，不知贫穷、极度贫穷为何物。言行举止是她那个阶层的自然流露，根本不需要张建国这种刻意的牺牲，逢迎讨好，进而以悲壮换取同情，换取他认为应该得到的对等回报。

一个恩爱的家庭，夫妻绝不会时时刻刻心怀戒备，怕伤害到对方而小心翼翼，放不开手脚。哪怕吵架干仗，也绝不会有所谓阶级想法。张建国自卑感极强，因而又极其自负。

妻子走了，张建国内心不平衡，他要把她找回来，好好向她解释自己的苦恼，让她理解他是受害者，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维系家庭关系。

离婚后，女人远走，并没有留下蛛丝马迹，让他枉费心机去北京找了几次，无功而返。

他并不是想念女人的好，而是想念女人的坏，他要惩罚她。认为之所以导致今天的离婚，完全是自己纵容的恶果。以前只是惩罚她的初恋，远远不够，对她本人太过客气。这一次如果再找到她，一定把她关起来，单独教训，让她知道自己受到多大的伤害。

说到这儿，金婷决死与他离婚再也不留任何欣喜地原因，因为曾经一次，他在卧室里绑上她的双手，整夜无理审问，殴打。让金婷害怕得连死的心都有，不敢睁眼看他，简直就是魔鬼。张建国能忘记，金婷确实噩梦萦绕不去，恐怖至极。

他现在依然设想如何折磨她，让她痛不欲生，让她知道自己这几年所遭受的不公待遇。每每想到此，他会亢奋，会激动，会冲动地跑到北京寻人。

他要生活，必须工作挣钱。不喝酒的时候，他需要女人。

对本厂一个离异女工许下不少宏愿，一定让她过上好日子。因为他的前景看好，单位需要他这样的知识分子接班，挑大梁。女人有所图，想一个安定的家，想过正常的家庭生活，尽管张建国酗酒，可是在那个地区，哪家不是这样。自己二婚头，普通工人，长得不怎么样，拖着油瓶，再没有希望攀高枝，稀里糊涂过呗，也就将信将疑地同意与他同居。十年下来，居然没有得到张建国的恩准，没有拿结婚证，也就是没有名分。新社会，新风气，人们对未婚同居见怪不怪，然而对女人来说，无疑是一个缺憾。在那个相对保守的地方，一个男人总也不给女人名分，还坚持同居，不能说他是一个有情意的人，一个负责任的人，一个有担当的人。

你想想看，他这些年千方百计打听金婷的下落，到底说明什么。

他有恨，这种恨在小时候不能具象，只知道被人瞧不起。直至找到金婷，他才觉悟到这种俯视的目光总是顶在头上，形影相随，躲也躲不掉，一直压迫在身。其实，他的恨来源于社会对他家的不公，他恨社会。成婚以后，不对等的家庭出身，让他自惭形秽，自觉矮人一等，因此拼命挣扎，想与妻子家庭平等。他内心依然低落尘埃，不知道如何才能得到对方认可，只能本能忍受，讨好谄媚，就像只有讨好才或许能得到别人的施舍，糊饱肚子一样。

后来挣到点儿钱，买了车子，晚上去弟弟家喝酒，不听劝，非得开车回家，说是这么晚，街上没人，警察都睡觉去了，只要慢慢开，没事儿！还能怎么办，只好让他去。

张建国发酒疯，在车子里放高音响，摇头晃脑跟着电台唱歌。继而想起自己悲惨的一生，委屈地大哭。泪眼模糊，情绪不稳，脚下不觉加大油门。耳边狂风大作，天空红色绿色黑色各种色，让他眼花缭乱，闯了好几个红灯。速度越来越快，心情越来越漂乎，绝无仅有的快感涌上大脑，他狂嘶乱叫，似乎喊出积年郁闷。当他发现前方一个巨大黑影的时候，来不及反应，紧接着雷一般的轰响，他好像灵魂出窍，然而又飘逸在四周，不曾远去。喃喃地默念着金婷的名字，说不清为什么此时还想着那个女人。

感恩节小语

今天是感恩节，自然想到英语：“Thanksgiving”。感恩给予。

注意，这里没有刻意“感恩上帝”，而是感恩给予。谁的给予？全人类只有一个标准答案，上天的给予。今年的好收成全靠上天赐予的风调雨顺，我们明年就能活下去，甚至活得更适意。所谓感恩，感恩给予，再引申一点儿，就是”appreciation”，懂得珍惜生命，欣赏生命，欣赏生命中遇到的一切。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这是一个既浅显又深奥的道理，作为普通人知道浅显的道理就好。然而我们日常中发现很多人并不懂得感恩，也绝不会对任何人，任何事感恩，例如故事中的张建国。

另外就是执着与执念，科学家执着地做着各种简单抑或复杂的实验，以期验证某一个理论，无论结果是与不是。如果说，科学家必须验证某一个理论是正确的，非它不可，这就不是执着，而是偏执，执念。执念是荒谬的，例如那些极端认知，伟人的绝对真理等等。

感恩的人心怀感激敬畏，因而柔软，不走极端。执念使人硬梗僵化，容易极端。

故事中的张建国本不必如此执念，非金婷不可。然而，他钻入牛角尖，把自己裹在受害者虚空想象的盔甲里，自怜自艾，自恋自虐。找到金婷如此好得姑娘，感恩来不及，正大光明地去爱她，保护她，给她安全感，而不是以狭隘心理卑躬屈膝，更何况人家姑娘并没有要求你这么做。两个人后来关系发展到打人致残，还不肯放手，这就不是感恩不感恩的事情了，他已经发展成恶魔。离婚了，本该结束一切，然而他穷追不舍，念念不忘。

念念不忘的才是最该被遗忘的。

张建国之所以如此疲惫和痛苦，都是自己在为难自己，看不淡，想不开，放不下，唯有学会放下执念，才能豁然开朗。

人生就是一个认清自己的过程，认清自己的优点，局限，知道哪些能干，哪些不能干，哪些努力努力就可以得到，哪些累死今生也不会拥有。

张建国花尽心思苦心经营婚姻，结果适得其反。错误源于他的执念。

我们都是时间的过客，总有一天，都要告别这个世界，深知就应该懂得：人生无所谓失去，只是经过而已，也无所谓得到，只是体验罢了；天下的宴席都会散，所有的相聚终会有别离，与其执念，不如放下，人间一程，不过是游戏一场，把心放轻松一些，才会更从容。

张建国爱得卑微、毫无尊严，而金婷恨张建国，决绝到至死也不准让孩子再认这个爹。

人生，只不过梦一场，何必苦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