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毒羔羊第二十三章 歡笑的撒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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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歡笑的撒旦
自從上街站崗後，課室裡到處響起“貓——魚咧”的怪叫聲，周瑞基也多了個花號，叫“貓魚佬”。據和他一起站崗的同學說，那天，他們看到一個衣衫破爛的男人，手提一個破籃子在大街上走，間歇叫一聲“貓——魚咧”，周瑞基上前查問，見籃子空空並沒有東西，回頭對大家說這肯定是特務，他戴一頂大草帽，目的是蓋住臉，不讓人發現，“貓魚咧”就是聯絡暗號，就跟電影《紅燈記》裡，地下黨打扮成磨刀人的樣子，時不時喊一聲“磨剪刀——鏟柴刀”一樣。說完追上去，雙手箍著那人的腰大叫：“抓特務。”路過的群眾“呼啦”一下過來一幫，七手八腳把那人扭送派出所，但派出所轉頭就把人放了出來，因那人神經不正常。第二天開始，班裡的男生都怪腔怪調地叫賣，有的還編故事取笑他：周瑞基買了臺抽水機，扛到魚塘把水抽乾，撈了幾條魚毛上街,然後所有男生一起叫：“貓——魚咧，哈哈”。連日來，周瑞基的脖子沒伸直過，一臉醬黃。
小蕾心裡痛快，暗自幸災樂禍：“連瘋子常人都分不清，亂抓好人被大家恥笑真是活該！活該他倒楣。”可還沒高興夠，事情就急轉直下。和上個學期一樣，星期一下午第一節是班會課，這堂課總會發生一些意想不到的新鮮事。
“同學們，下面我向大家宣讀學校革委會的表彰通知。”一上課，許老師就向大家宣佈。當小蕾聽許老師讀完表彰通知後，眼睛嘴巴都合不上。她豎起耳朵，仔細聽清楚許老師的每一個字：“同學們，周瑞基同學雖然抓錯了人，但是，他這種革命的警惕性，足可以震懾階級敵人，特別是暗藏的階級敵人，讓他們知道革命群眾的力量多麼強大，就連小學生都是人人心明、個個眼亮。我們要響應學校號召，向周瑞基同學學習，時刻提高革命警惕性，嚴防階級敵人搞破壞和搗亂。只有這樣，我們社會主義中國才會更加強大，紅色江山才會永不變色。希望周瑞基同學戒驕、戒躁，再接再厲繼續努力，爭取在十二月二十六日，毛主席誕辰的時候，成為一名光榮的紅小兵。”平時，許老師跟周瑞基簡直是貓和老鼠，今天，許老師竟然帶頭為周瑞基熱烈鼓掌。
小蕾偷眼瞄瞄周瑞基，見他耷拉了幾天的腰杆脖子通通伸直，惡氣立馬回到臉上，她心裡洩氣，一下趴到桌子上。
拍完手掌，許老師繼續說：“為了使大家更好地明白什麼叫群眾力量，嚴防不良風氣在班上滋長，我們今天來一次背靠背揭發。每個同學用小紙條的方式，不記名揭發你所知道的壞人、壞事。這些壞人壞事可能是你的同學、街坊、親戚、好朋友，甚至是爸爸媽媽做過的事，但不要害怕，這是正義無比的革命行為，黨和政府會替你們撐腰的。好，現在開始，十五分鐘後上交。”
許老師說完，全班寂靜無聲。小蕾看見曉芳皺著眉頭低頭沉思；有的同學咬著筆頭；有的兩眼發直瞪著天花板；有的正在飛快地寫著。許老師倒背雙手，邊踱著步邊說：“這是一次考驗，對已經入隊和準備爭取入隊的同學更是考驗。”
小蕾絞盡腦汁，拼命想應該揭發誰呢！揭發周志海？不行，讓他知道一定會打自己；揭發六嬸？好像可以，可是不知道應該怎樣寫；想來想去，有了，揭發鄰座周頌文吧！想到這裡，她馬上擰轉身體，儘量背對周頌文不讓他看見，在小紙條上寫下：我揭發周頌文，他家的貓死了，他哭了兩次，他沒有階級感情。寫完馬上把紙條折了又折。
許老師收齊紙條之後逐一讀出。小蕾趴在桌子上不敢看人，緊張得聽到自己的心“怦怦”亂跳，當聽到讀自己那一張時，她不由自主地漲紅了臉，瞄一眼旁邊的周頌文，看見他又掉下眼淚了，心裡很不自在，不知道他是哭死去的貓，還是哭被人揭發。她覺得周頌文很可憐，忽然聽到許老師念自己的名字：“夏小蕾在放哨那天，離開哨位很長時間，還和同學嬉笑，不嚴肅、不認真。”
小蕾當即恨得牙癢，心裡駡道：“我上廁所是張劍批准的。誰揭發我了？曉芳不會，那就是其他四人中的一個，組裡哪個沒上廁所？光揭發我，哼！揭發我的不得好死。”還沒回過神來，又聽到許老師念：“凌曉芳說，如果被敵人抓住，她一定會投降做叛徒，出賣同志、出賣黨。”
全班“哇”地大叫起來，小蕾看見好朋友臉色發白，接著伏在桌上，肩頭劇烈聳動。
念完紙條，許老師讓同學一個接一個上講臺找出自己的紙條，小蕾開始不明白老師為什麼要這樣做，想了一陣一拍腦袋：“對了，不分清誰是誰，老師怎知道誰寫的最好，該讓誰入紅小兵呢？我下次上街站崗，可能也要學學抽水機，看到那些補鍋的、修桶的、補草席的、還有收買佬都要提高警惕，他們都是邊走邊吆喝的。抽水機說得對，《紅燈記》裡面的地下黨，不就是打扮成鐵道工和磨刀師傅這些人嗎？”
一下課，小蕾馬上過去安慰好朋友。
“死人馬屁精，一定是她，哼！我一定要報仇。”曉芳擦乾眼淚，紅著眼咬牙切齒發誓。
“你說揭發我的會不會是鄧敏紅？我們以後都不要睬她們。”
一週後又是班會課，許老師站在講臺上，神態威嚴語氣堅定地說：“上周的背靠背揭發非常好，但是，我發現有些同學明目張膽地搞打擊報復，好，我們這堂課不搞背靠背揭發，而是當面揭發，把問題、矛盾公開化，如果發現誰膽敢打擊報復，學校一定嚴懲。正、副排長先帶個頭，跟著是各小組長按順序發言，然後由第一組前排第一個同學開始，逐一站起來大膽揭發，開始！”
小蕾頓時慌了手腳，自己正好是第一組第一個，正副排長和四個組長之後，就輪到自己了：“我該揭發誰呢？”她顧不上聽別人揭發，暗自著急使勁想：自從得了表揚，周瑞基更加橫行霸道，時常冷不丁在女生背後怪叫一聲“貓魚咧”，看看把人嚇一跳，便不陰不陽地冷笑：哼！以前敢笑我？還不可一世地揚言：誰再敢笑他，他一定會以血還血、以牙還牙，那樣子囂張得不行，可我能這樣揭發他嗎？不揭發他那揭發誰呢？周頌文最好欺負，再揭發他嗎？恨我平時不管人家的事……”
“夏小蕾，到你。”許老師點名了。
小蕾顫悠悠立起身來，咽了一下口水，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揭發鄰居六嬸，她說了很多反動的話，對社會主義不滿，被居委會拉去鬪......”說到這裡她不知道再說些什麼，只好停下來低下頭，慌於許老師追問“六嬸說過什麼？”。
“好了，坐下。”
許老師話音剛落，小蕾即刻坐下，捂著胸口暗暗多謝許老師放過自己，更慶倖自己能急中生智應付過去。歇過一口氣她想：如果個個星期都搞揭發，我該怎麼辦？我應該做好準備，平常多留神班上差生的表現，留意馬麗晶、鄧敏紅這些我討厭的人，還有六嬸，用本子記好，免得到時說不出來。主意打定，她靜下心認真聽別人揭發。這時正好輪到周頌文，但他遲遲沒站起來。
“喂，到你啦！”小蕾用手推推周頌文。周頌文很不情願地站起來，低著頭半天不開腔。
“周頌文，你應該向大家學習，勇敢些、堅強些，大膽說呀！”聽了許老師的鼓勵，周頌文不但沒堅強起來，反而開始抽鼻子。“嘰嘰嘰，好端端的哭什麼啦？哎呀你看你，動不動就流馬尿，成什麼樣子？女人一樣，不對，是女人不如。男孩子的臉都讓你丟盡了。”
周頌文不斷用手背搓眼淚就是不吭聲，許老師沒辦法，厭惡地一揚手：“沒用的東西，坐下！下一個！”
周頌文坐下，抹著淚水拿出紙筆畫小動物。小蕾伸頭去看，見他三幾筆先畫了一隻貓，繼而畫了一隻狗，然後又畫了一隻小鳥，他畫的小鳥比我畫的好看多了。小蕾悄悄拉拉周頌文的衣袖，指指畫小聲說：“給我。”
周頌文點點頭，把畫推過來。小蕾正想把畫收起來，忽然許老師說：“周頌文、夏小蕾，你們做什麼？上政治課傳什麼紙條？交上來！”
小蕾只好把畫拿到講臺交給許老師。許老師一把抓起搓成一團，用力扔到門邊憤恨地說：“周頌文，你這個馬尿精，沒膽發言卻有膽和我作對？你等著！”
紙團在門框上彈回來滾到小蕾的桌子前邊，她想把紙團踢走，但又不捨得那隻彷彿會飛的小鳥，一陣風把紙團吹得欲滾不滾，她踩住紙團，決定下課再撿起來。周頌文仍然低下頭不吭聲，小蕾覺得他真的很沒用。許老師只批評周頌文，這次她待我還算好，我不好再開小差了。
“我揭發我奶奶不穿底褲。”
“什麼？”李冬梅聲音越說越小，許老師大聲喝令。
“我揭發我奶奶不穿底褲。”李冬梅又低聲說了一遍。
“大聲點！”許老師大聲命令道。
“我揭發奶奶不穿內褲，不講愛國衛生，我媽媽批評她，她反而駡我媽媽，搞打擊報……”，
“哈哈哈！”李冬梅低著頭還沒說完，全班笑成一團。
“大家別笑，這也是揭發。潘亮，到你。”許老師很嚴肅地制止大家。
“嗯！我揭發杜燦明星期五掃地不認真，亂飛掃帚，差點飛中毛主席像。”
“啊？”許老師嚯地站起，緊張地轉頭檢查毛主席像。
“又沒飛中，還差很遠，掃帚印還在呢！”杜燦明連忙漲起脖子辯解。
“杜燦明你還強辯，差一尺沒中算你命大。不然，我看你和你老爹老媽，現在已經在看守所吃囚飯了，還能坐在這裡犟嘴嗎？寫檢討！你還敢瞪潘亮，懷恨在心是嗎？想搞打擊報復？明天叫你爸爸、媽媽一起來學校見我。下一個。”
“我揭發我爺爺一天到晚到處吐痰，破壞環境衛生。”
“我揭發我爸爸大男人主義，昨晚睡覺前還在床上欺負我媽媽，把她壓在……”
“行了行了，坐下。下一個”不知為什麼許老師沒讓他說下去。
“我揭發周頌文，不揭發別人。”
“嘿嘿！梁帶好你真狡猾，大家都知道的事還要你揭發？投機分子！下次再這樣，罰抄學生守則。”
“我揭發，”許老師話音剛落，陳美香急不可待站起來：“我認為我和趙少娟不是同一個階級的人。”
“哦！為什麼？”許老師很認真地問。
“因為她家有很多古老的東西，我常去她家玩，發現有一個很漂亮的木盒，我想打開看，她奶奶不但不准還駡我、趕我走。我看見她家的牆壁上釘著一個鐵牌，上面寫著‘國有財產’幾個字，我認為她家的所有東西都是國家的，國家財產人人有份，為什麼不讓我看。我家的成份是貧農，我家，其他人家都沒有這些東西，就她家有，所以，我和她不在同一道路上。”陳美香越說越激昂，她比所有女生都高出大半個頭，除了調走的勞樹銘，她的年齡最大。
“好！好！詳細！深刻！大家看見了？聽見了？這才叫揭發！”許老師拍案而起，高聲讚賞道：“還沒揭發的同學都打起精神來，向陳美香學習。”
小蕾看見趙少娟臉色灰白但沒哭，而是咬緊嘴唇，眼珠突出死死瞪著桌子，好像桌子是她的仇人。陳美香和趙少娟一向好得不行，怪不得這段時間不見她們勾肩搭背，原來翻臉了。
“我揭發馬麗晶。”輪到曉芳了，小蕾凝神聽她揭發：“她反動，把毛澤東寫成毛澤車。”
“沒有。”馬麗晶急忙大聲否認。
“有，肯定有，我向毛主席保證。上午放學前你的筆記本掉在地上了，紅色塑料面的，我親眼看見了，在後面那幾頁。”
“把筆記本拿出來，當場驗證！”許老師大步走到馬麗晶跟前大聲命令。
馬麗晶磨磨蹭蹭翻書包：小蕾暗自祈盼：“曉芳一定要把它找出來。”
“是這本嗎？”許老師問曉芳。
“是。”
“你找出來。”
曉芳仔細翻了一陣：“在這。”她指給老師看。
“嘿！好，曉芳終於報仇了。”小蕾高興得幾乎叫出聲來。
許老師看完，對著曉芳點點頭，眼睛裡藏著稱讚，伸手輕輕拍拍她的頭，然後把本子握在手裡走回講臺，和著說話的節拍點著頭，神情嚴肅地說：“同學們，你們雖然都只是八、九歲的孩子，但是，這個年齡，正好是一個人學習分辨是非、好壞、真假、美醜的重要時候，是人形成世界觀的關鍵時刻，更是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爭奪下一代寸土必爭的時候。剛才，陳美香和凌曉芳，還有潘亮幾位同學的揭發說明了什麼？說明了一個看似簡單的課堂，其實複雜無比；說明了階級鬪爭無處不在；說明了進行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必要性；說明了毛主席是多麼的高瞻遠矚、多麼的英明偉大！”
許老師說著說著就轉過身來，無限深情地看著毛主席畫像。小蕾也掃了畫像一眼立刻低下頭去，她仍然覺得那眼角總是斜視著自己；嘴角的微笑含著陰鷙，那血人的身影又浮現眼前，她用拳頭敲敲自己的腦袋，轉眼看好朋友，曉芳正朝自己喵嘴巴，小蕾順著她喵嘴的方向看去，只見馬麗晶像條死魚一樣，趴在桌子上一動不動。哈哈！真解恨。
……
“鈴——”下課鈴響了。
“這堂課上得非常好，沒揭發的同學回去好好準備，爭取下次有好的表現。馬麗晶，跟我到辦公室！下課。”
許老師一走，小蕾彎下腰撿起紙團，打開抹平正要放進書包，不料周頌文說：“不要了，我再畫一張給你。”說完從作業本上撕下一頁，握起筆，嘴唇翹起，眼睛緊盯筆頭，畫左面時腦袋偏左；畫右面時腦袋跟著轉右，腦袋扭了幾次白紙上出現了可愛的畫面，一隻貓趴在一隻狗身邊相互依偎著；一隻小鳥飛在牠們的頭上，太好看了。畫完，周頌文把畫向小蕾一推，自己收起筆，一聲不吭走出課室。
小蕾感激地接過畫，連同皺巴巴的那張一起疊好收進書包，她想：“周頌文是個好人，我不能起壞心揭發、欺負他。他這麼軟弱，我還要幫助他。”打定主意，便離開座位跑過去找曉芳。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