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1976年
1976年是个特殊年份
人先喝了酒然后酒喝了人。
酒也是 —
膏着崇高之油的谎言
揣着爱国之名的愚昧
蒙着信仰之光的盲从
承着宪政之诺的毒菜
1月8日周恩来总理去世。
“风卷雪花飘窗前,我为周总理扎花圈,扎花圈。扎一朵腊梅斗严寒,想起你降龙伏虎在红岩;扎一朵白雪莲迎风暴,想起你……”那个穷乡僻壤的煤矿小学宣传队演出着这样节目,寄托着哀思。我懵懂知道,公开悼念周是不被官方允许的。他没反对毛吧?那是我们判断是非的唯一标准。那个常常在黑板上出口成章地写下自己文章的初一二班的王存义老师亲自吟诵他深情款款的悼词泪眼模糊。
4月5号,清明时节,坐在陈奶奶家小院外的大石头上手拿叔叔给的漂亮的有机玻璃天鹅钩针钩窗帘。
大喇叭里一遍遍说着:那个推着“平头的家伙”…, “欲悲闻鬼叫,我哭豺狼笑。洒泪祭雄杰,扬眉剑出鞘”。隐约感觉这首诗的愤怒和不再忍耐,隐约觉得一种扔白手套的决斗在剑出鞘中隐现。藏在广场周边的工人民兵手拿木棍高压水龙头冲散人群,把钢铁做的花圈冲垮。那是悼念周总理的花圈。不懂这里的意思,但嗅到了其中的血腥。后来在那年的受难者中知道,年少的军涛子明曾在那里。
7月6日,朱去世。朱毛,毛朱的朱,红军缔造者。憨厚的笑容,总让人想到老实巴交的农民。他是怎么去法国的?他看到过什么?朱德的扁担,挑着什么,读过的故事。90岁,也算好。
7月28,7.8级的唐山大地震,睡梦中察觉了那个震动。和邻居们一起住帐篷几周了,有趣好玩又紧张,每次井下放炮地上就轰隆隆的,房间里的瓶瓶罐罐在抖动着,我总害怕这个地震会把自己吸入黑暗的地下坑道。
话匣子里知道,子弟兵连夜行军徒手进入,不顾行军的疲劳,米水未进,投入救援。拒绝国际救援要自力更生。第一驾穿过云层的飞机撒下的是党中央的慰问电。那天的开滦煤矿工人在矿井深处继续作业,所幸1万名工人奇迹生还。
1976年9月9日下午,微风习习,阳光灿烂。初一文艺班下课,三三两两少男少女走出教室,刚刚拐过一班教室,G.CL失魂落魄地颤抖着:不好啦,毛主席死了!天,幸亏她苗红根正,这话是妥妥的反革命罪!同学们异口同声:怎么这么说话?她不管不顾:你们听!指着学校的大喇叭。哀乐隐约飘来,越来越清晰:卓越的.伟大的…逝世,享年…,然后一片嚎啕。
说好的万岁呢?不知怎么一路跌跌撞撞回到家里,邻居陈奶奶哭着说,都是万岁给咒死的。天,工人阶级就是直率得真切。
我知道自己和家人是万万不可以这么说的。
差一个月五岁的我,作为家中大姐,被锁在家中,照顾一个月大的二弟弟。那是1968年11月。窗外欢声笑语声声入耳,但我不为所动。因为苏联的核讹诈,大同作为反修前哨,家家户户窗户上糊着泥巴,从土炕的这边到那边需要经过窗户,里面自己的影子常把我吓得半死。以后我就爬着从一边到另一边。
奶奶带着大弟弟去参加爷爷的批斗大会。他老人家不过是傅作义部队的军医,北平解放后,拒绝随军南下继续内战,文革中被屈打成招成为国民党区党部特务案例的特务头子。
闲聊时妈妈曾提起,她同事抱怨说:你家老公公把医院几乎所有人都说成是区党部特务就是不说你。我很认真地说,妈妈,你应该告诉你的同事,没有完美受害者,这特务案本来就子虚乌有,他如果不说,就得继续被惨无人道地暴打。看看红岩作者罗广斌,渣滓洞白公馆里他1年多后越狱,文革中他捱不到6天就自杀了。我妈妈回答说,这话到现在我也不敢说。是啊,他们希望受冤者宁死不屈却不敢面对这屈打成招的荒唐。
我妈妈的父亲因为是地主,是种地好把式而在1952年镇反中丧命。不想当地主的农民不是好农民。唉,这理哪里去说!
爷爷的事儿,邻居从她在医院工作的造反派妈妈那里知道,跳皮筋儿时候,她带别的孩子不和我玩。结果,她们没有一个可以跳得过我,很没意思,又回来邀我玩。那时贪玩的我,居然拒绝再搭理她们。哪颗葱?想和我玩我就必须和你们玩?
作为当地少有的几个亲自被毛接见过的人,奶奶一遍遍接受着远近报纸的采访。大脚的她,初步识文断字,天然的领导能力,连附近最淘气的少年也敬她三分。
不知道奶奶在回顾那些幸福时刻的时候,会不会想到几年前她被踢出访苏代表团名单的原因。她拒绝和一直是运动员的爷爷离婚。她说,我没去过的国家多了,不去苏联又怎么样。爷爷后文革时代,她总是在朔北冬天的早晨,把炉火生好,把棉衣烤热,给历劫而成为气管炎的爷爷披上。
大学里,知道闺蜜P家,也是在她父亲不肯对无辜者落井下石后所遭的劫难中,她大智大勇的妈妈是怎样护着父亲带着全家,在下放的农村里,帮衬着那里一起受难的军阶最高的志愿军战俘,帮衬着中组部副部长妻离子散的一家人,帮衬着家长里短的乡亲们,成为当地妇联主任。她妈妈是怎么忽略那些故旧的脸色,为父亲的平反而做不屈不挠的努力的。
北师大时,看到浦安修女士仍自称彭德怀妻子的时候,心里别有滋味在心头。
我默默听着悄悄看着大人们的悲痛和广播里的一遍遍缅怀,心里的害怕在增长:我们会不会重受二便苦,重受二茬罪?我们会不会人头落地?我们会不会失去上学的权利?我们会不会像高玉宝那样被半夜鸡叫?会不会如泥塑收租院的人那般地生活?地球还会不会照常转动?
9月18日,毛追悼会上,江河呜咽,汽笛哀鸣,旗帜低徊。会场哭声震天,好几个小孩大人当场晕倒,被抬出去。
10/6,四人帮被抓。
地球还在照常转动;开始认真学习;那些小学拉下的功课一点点补起来;戴上了眼镜,从此一切在眼前清晰起来。
1976年10.6,十年浩劫结束的开始。此前,三面紅旗的挫败造成了三年大饥荒中数千万人的死亡。
友琴君写道:
愿你们的惨剧,
不再被隐瞒、忽视或遗忘,
而成为永远的警示:
抵制一切暴行,
尤其是以革命名义进行的群体性迫害。
https://ywang.uchicago.edu/history/victim_ebook_070505.pdf
感谢所有记述者。你们的记录是有意义的!
“人们必须知道这些难以理解的事是怎么发生的,因为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可能还会再次发生;良心会再次被蒙骗被黑化;包括我们自己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