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岗女神:缅怀老太阳,学好理化课 - 4
4缅怀老太阳,学好理化课
我儿子能考进985,确实是托了老太阳的福,因为它老人家的光辉照耀着我儿子学的所有科目,让他一门课都不敢放松。
在这个系列的前两个故事中,我讲了老太阳是如何激励我儿子学好数学和语文的,现在我来讲讲理化。
把物理和化学放到一起,是因为这两门学科荣幸地出现在同一个与老太阳有关的故事中。
先说化学。对国家而言,那是一个计划的时代;对小家而言,那是一个手工的年代。也就是说,在老太阳光辉照耀下,当时的商店里基本没什么卖的,人民如果需要什么东西,就要自己做出来。
比如要吃饺子,就需要自己和面、擀皮、剁肉、切菜、和馅,包起来下锅。所以那时候吃顿饺子需要全家动员,其乐融融,极大地促进了家庭和睦。所以那时候完全没有一家人争房子争汽车这种带有资本主义味道的不健康现象,要争顶多也就是争几个饺子。
这也能解释为什么那时候中国人过年才能吃顿饺子,因为如果天天吃,哪里忙得过来!当然,还有个原因是肉不太好买,凭票,要排长队,也贵。
总之那是一个健康的时代,大家因为经常从事体力劳动而面色红润(也因为没有汽车尾气),如果那时的人们听到像“手绘”这样的词,会很不理解:绘图不用手,难道用脚?
相比之下,吃饺子还算简单的,如果要吃顿豆腐,除了找石磨磨豆浆之外,还需要制造化学反应,使豆浆凝固,人称“点豆腐”。
我们的故事由此而生。
故事的主人公不再是我父亲的同事了,而是我自己儿时的同学。虽然他那时还只是个孩子,但我还是按惯例称呼他为C君。
C君家里那天就鬼使神差地打算做豆腐,什么都准备好了才发现家里没有点豆腐的材料。本来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但问题在于这一家有个C君,是那种顽皮好动、时刻都想表现自己的半大熊孩子。
这种孩子一般学习成绩不会好,因为他们上课不可能专心听讲,永远只是听一耳朵。但悲剧在于,他们又偏偏要听那一耳朵。C君如果在化学课上专心听讲了,就会知道点豆腐的要点在于酸性,卤水、醋、酸水都是选择,这样后来就不会出事了。如果他完全没听讲,那也不会出事,但他偏偏听且只听了一耳朵。于是他知道点豆腐可以用石膏,而且只知道可以用石膏。更可怕的是,他还想到了家里什么地方有石膏。
我们知道,以前的中国家庭都有一个地方用于安放佛龛或祖宗牌位,在老太阳照耀我们的时代,这个地方用于摆放太阳像。
当时每家至少一个小老太阳,通常以石膏制成,形态款式各异,最常见的是“半胸像”。这种石膏像有完整的头部和颈部,有肩膀但没手臂,到胸部半露时戛然而止。后来我见到米洛的维纳斯像,第一感觉就是在从肩部到上半胸之间的这个领域,维纳斯和老太阳颇为相似。
现在C君家的半胸老太阳就端立在那里,炯炯有神的目光注视着他的子民。就在这眼睁睁的注视中,熊孩子拎着羊角锤走过来,对准那智慧的大背头就是扑秃一锤。
在这里有必要解释一下,为什么是“扑秃”。因为那个太阳是空心的,从头到胸,起伏的表面下空洞无物,一锤下去就敲穿了,因此会发出扑秃的声音。不信你可以找一座当下的石膏像来敲一敲,就会发现不管哪个时代的神像都是空心的。这样你就会相信我的写作是传统现实主义风格,讲究细节真实的。
然后那熊孩子乐颠颠地去告诉大人们:他解决了点豆腐的材料问题,然后就是全家面对破碎的太阳头颅窒息般的恐惧与绝望。
很显然,这已经不是上个故事中的“恶毒攻击”的问题了,这完全是谋害,而且是惨无人道的残忍谋害。
在我们源远流长的文明中,对大人物的画像、题字、签名和讲话不敬,等同于对大人物本人的不敬,弑像与弑君同罪,这可是千刀万剐诛九族的事。
现在每当我听说某熊孩子惹出大祸,让家里出血赔钱,就会嗤之以鼻:你们是没见过真熊孩子,那是能让家里灭门的!
可怜的C君在被严厉禁止出声的情况下,遭到了中美合作所式的毒打,然后一家人愁云惨淡地商量:自首?还是隐瞒?
最后,C君他爹用几张报纸把老太阳的尸身包成一包,藏在怀中出了门。在那之前,他先用那把行凶的羊角锤把老太阳仔仔细细地敲了个粉身碎骨。
在这么做的时候,C爹一直眼含热泪。后来他对长大成人的C君说,虽然当时他看着伟大太阳在无情的锤下碎成渣心里也不落忍,但泪目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想到为了掩盖罪行如此毁尸灭迹,万一罪行依然败露,那就罪加N等,真地万劫不复了。
一家人兴冲冲地盘算做豆腐时还是大白天,此后大家忧心如焚,水米未进,到C爹鬼祟出门时已是深夜。他此行的目的,是把那一包罪证即石膏渣扔掉。
在我给儿子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儿子听到这里提了一个问题,这是现在这个自由化时代的孩子才会产生的问题:他们为什么不把老太阳扔进马桶冲掉?
我说,那个年代如果大家都有抽水马桶,很多悲剧都不会发生了。曾经有位思想家说过:抽水马桶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之一,此话绝不过分。因为在一个有抽水马桶的社会里,人们才拥有把不愿意被别人分享的生活冲进下水道的尊严。
但是在老太阳光辉照耀人们的那个年代,绝大多数中国人家里别说抽水马桶了,连卫生间都没有。那些散落在不同地点的公厕,因其肮脏程度而不适合享有“卫生间”的雅号。
大家知道,C君和我幼时都住在我们的父辈工作的这个大学里。校园很大,有很多公厕,C爹去的是离他家最远的一个。这是个狡猾的选择,为了最大限度地逃避嫌疑。但这样做的风险是,如果在往返途中被人看出端倪,反而会增加嫌疑。
在这个过程中,熊孩子C君他爹耗尽了自己的狡诈和勇气,甚至可以说耗尽了大半的生命力,所以他残存的所有精神和肉体力量只够支撑他把那包罪证往粪坑里一扔,然后像一具惊恐的僵尸飘回家。而此时他完全没有想到,他最大的错误源于自然科学知识的贫乏。
首先,他的化学知识告诉他石膏不会溶于水,但是他却不知道,如果在水里加入一些诸如小苏打之类的成份,他就能把老太阳化成浆再倒掉,这样危险性就要小得多。
更要命的是,他忘了一个物理学常识:石膏的比重小于粪便,所以如果他把老太阳扔进茅坑,他老人家是不会沉沦的。
那个公厕和当时的大多数厕所一样,是所谓旱厕,也就是说,其构造其实就是一个大粪坑上用木板架设了一些蹲位,所以从正面看还算是个近代化建筑,如果走到背面就能看到大半个粪坑,用当时的流行语来说,“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按惯例,定期会有专业人士以粪勺和粪车为工具来减少粪坑里的“存量”。在那个时代,有一种职业叫掏粪工,这一行里还有个明星叫时传祥(我使用的输入法准确地自动显示了这个名字),曾被国家二号人物亲切握手,说“我们都是为人民服务”,体现出大领导对工人阶级的亲切平等。这种平等至少在一个现象中得到了验证:两种为人民服务的交通工具,即专车和粪车,都会使人民避之唯恐不及。现在已经看不到粪车,需要人民躲避的只有领导专车了。
在那个多事之夜的第二天凌晨,作为老太阳替身的另一个太阳刚刚露脸的时候,一辆粪车来到了那个注定成为罪恶见证的公厕。掏粪工在开始工作前发现了他的工作对象中有一堆白花花的东西,他以那个时代的人们特有的好奇与耐心观察了半天,甚至蹲下身来,探出脸去,克服了嗅觉和触觉方面的巨大困难,冒着失足落粪的极大风险,终于在一块白色的碎片上发现了一点熟悉的、肉感的凸起。
那是那个时代的中国人都无比亲切的一块肉痣,本来应该长在老太阳那丰满的下巴上。长期习惯的热爱能造就一双慧眼,掏粪工同志接着辨认出了多福的耳垂、睿智的鼻孔,甚至浓密的发丝,逐渐复原出一张光辉的面孔,漂浮在黄色的稀汤、发黑的硬条和沾血的姨妈纸上,慈祥而不无忧伤地注视着他。
可怜的掏粪工一跤栽倒,还好是朝后倒的。用当时的话来说,他气炸了肺,气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用现在的话来说,他吓得怀疑人生。
把老太阳砸碎并扔进粪坑,这是何等恶毒的现行反革命行为!与闻干部群众无不义愤填膺,纷纷表示一定要揪出那个万恶的敌人,并想象出各种酷刑加诸其身。此事成为一时之大案,折腾许久,居然终未破案。后来革命形势一日千里,大家都有很多事要忙,虽然未达目的,也只好收兵。
然而天网恢恢,作案者也没有好下场。熊孩子C君在经历了家人给与的那次残暴的毒打和各种可怕的可能性的恐吓之后,性格大变,沉默寡言,木讷懦弱,从熊孩子直接变成了兔孩子。C君的一家上下此后多有早逝者,估计也和恐惧压抑不无关系,所谓惶惶不可终日。在关于数学的故事中,我们讲到过一次偶然的激动能改变一个人的性格,而在这个故事中则是整整一个家庭都被改变了。
直到多年之后,C君偶然和一位小学同学长聊,在大量酒精的作用下一吐埋藏多年的秘密,那位小学同学,也就是我,才得知了这一公案的真相。当时他反复要我保证不向他人吐露,因为,“鬼知道那种时代会不会再来!”
我没有向他人吐露,但是告诉了儿子。在把这个故事讲给儿子听的时候,也叫他不要告诉别人。儿子懂事地说:“知道,我只要吸取他们的教训就是了。如果他们学好了物理和化学,就不会有这种事儿了!”
所以,儿子后来努力学习物理化学,考进了985。这都要感谢老太阳啊,因为没有他老人家,就没有这个激励我儿子学习的经典事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