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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晓明:中原母亲 民族精魂 ——推荐高耀洁教授新书:《一万封信》,再加四封 - 下

艾晓明:中原母亲 民族精魂 ——推荐高耀洁教授新书:《一万封信》,再加四封 -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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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晓明:一万封信,再加四封 (下)

 阿斗的梦 阿斗凿墙2024-01-05 05:51 听全文

作者与高老师合影,2008 年,广州。(摄影:胡杰)

作者:艾晓明
 

艾晓明:一万封信,再加四封 (上)
(内含已去世的小女孩张静亚和母亲刘运芝给作者的三封来信)

河南村民杨喜成的狱中来信
林虹:
你好。感谢爱知行举办这次会议,盼能将下面这封信打印给每一位出席会议的朋友。希望大家一起来关注目前狱中的艾滋病感染者/艾滋病人服刑犯以及身陷冤狱的感染者/艾滋病人。喜成是协助我们在河南采访并接受了我们采访的感染者之一,两个星期前,我收到这封由他妻子发出的特快专递。我请同学录入后发给你们,个别错字也没有修改。希望这封信能够帮助与会者理解感染者处境。
艾晓明 敬上
以上,是我给北京 NGO“爱知行”机构工作人员的信,以下是按原信录入的文档。今天我重新做了校对,改正了明显的错字,修改了个别标点。
尊敬的艾老师您好: 
我是一名普通的农村人,只读过初中二年级,没有什么文化。你对我的关心和帮助,我无以回报。多少年的辛酸往事,爱恨情仇我从不愿向别人提起。但我只想向您叙说一下我一生的悲惨故事!
1970年我出生在豫东南的一个普通的农民家中。五岁时妈妈撇下我,离开了这个世界。奶奶、父亲艰难地把我和两个姐姐抚养成人,后来两个姐姐出嫁了, 奶奶,父亲和我成了一个三代人的三口之家,守着六亩地,清贫地过着日子。
1990年我恋爱结婚了,并于当年有了我们可爱的儿子,组成了一家四代的五口家庭。原就贫困的家中又添了妻子和儿子,还是六亩地,使我这个家中唯一的顶梁柱无疑是雪上加霜。直至九五年妻子、儿子才分到田地!
当我和妻子在田里干着农活,把儿子放在地头的树下,和儿子会跑了在我背上叫爸爸的时候,我感到非常幸福。可当时奶奶重病卧床不起,天天看病,又加上......我一家五六口人六亩地,每年要缴纳一千多斤麦子。秋天还要交玉米,除了去购买化肥,种子,播耕,每年我家连口粮都不够吃。每年还欠村里很多提成款。看着卧床不起的奶奶和年幼的儿子,我是一筹莫展。九二年奶奶终因无钱得到医治离开了人世。看着渐渐成长的儿子,面对连饭都吃不饱的情况下,我决心要改变这种状况。厚着脸皮向别人借了二百块钱要去广东打工。临走那一天,我抱着儿子说:“儿子,我一定要让你过上好日子,爸爸出去给你挣钱去!”含泪向妻儿挥手告别,我充满豪情壮志的登上开往南方的列车。可那时正处于打工的高潮期,各个厂家都是人满为患。流浪十几天后而未能找到 工作,只好向老乡借了五十元钱买了张车票,伤心地回到家中,原就困难的家庭越发艰苦!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有人找到我,对我说:“你这样的家这样困难,给你指一条生财之道,干不干?”我急切的说:“只要不犯法,干什么我都愿意。”我又问:“到底干什么呀?”那人神秘的对我说:“卖血。”我连忙说:“血怎么可卖?”他说:“现在时兴干这个了,不信我明天带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第二天我带着试试看的心情和他到市防疫站。首先映入眼中的是大门上的牌子“献血光荣” 几个大字,门旁地上立着一块牌子,我走过去仔细观看,上面写着“献血光荣, 抽血可以促进新陈代谢,预防疾病。血像泉水一样越抽越旺......” 等等对身体有益的词语。
走进院内一看,人山人海,最少也有两千人在那里晃动着。我问他:“这么多人都是卖血的?”他点头笑道:“这些人卖血都卖发财了,就是这个院里就有两个血站。”我问:“哪有两个?”他说:“你看这楼上是市防疫站,楼下是市中心血站。” 看着进出的人流,看着楼上楼下出来的人群。他们一只手捂着另一条胳膊,手缝里夹着或嘴里衔着一张纸条,到领款处领取五十元后那种兴奋的神情,我不由的心动了。
我问:“这么多人都是哪的人呀?”他说:全国各地哪的都有。东北,山东,四川,新疆等地的人。但大部分是附近各县的农民。” 我又问:“这卖一次血得抽多少呀?”他说:“一次抽800cc,他们只把血浆提走, 把血球还输给你。”
我当时并不知道 800cc 是多少,更不知道红血球和血浆是什么?但我看着别人那样兴高采烈的样子,想想家里受苦的妻儿 ......仅剩的口粮又要被强行拉走时,我兴奋的说:“咱也卖!”
他说:“今天不行了。”我连忙问怎么不行,他说今天晚了。我丧气的说:“这怎么还挂号?”他介绍说:“想卖血得夜里两三点到这里,到挂号处交四块钱,两张相片。才给你一个号码条,然后到化验处抽血,化验,检验血型,血品是否合格等相关知识......”
第二天,带着照片,两点钟就起床了。因我家离市区只有十公里,凌晨三点就赶到了血站时,已是人山人海。好不容易排队夹缝到挂号处时,天已经大亮了, 交上四元钱递上照片,报上姓名,工作人员给我一张写着我名字和号码的小纸片,我已经排到四百多号了。工作人员又用圆珠笔,让我伸胳膊在上面写上与纸片同样的号码,才让我到化验处排队抽血化验,等排到化验处时已上午九点多了。两个穿白大褂的医生用玻璃注射器不停地在每个排队者的胳膊上抽血然后推入试 管。他们始终用同一个注射器。我交了纸片,医生看了我胳膊上的号码,便给我抽血化验。然后就期望的等待,中午一元钱吃了一碗清汤面条,又是苦苦的等待。
大约下午三点多时,我终于被楼下的中心血站喊到了名字,不由得一阵激动。我第一次冲进那采血间,那一大排房子里,每间放四张床,每张 床上躺着两个人。当我进入被指定的采血室时,我吓呆了!我看见床上躺着的人,他们胳膊上都插着一根像火柴棍一样粗细的针头,顺着针头就是一根粗粗的管子,手一伸一握,鲜血向箭一样向下面的大袋子流淌着,直到把下面两个大袋子胀的像皮球一样才停止。然后被取走等离浆机分离后,把红血球再还回来。我看见还血时原来满满的两大袋子还回来时却剩下一个半袋。
我害怕了,我想往外跑,这时就听医生生冷地大骂:“你采不采,不采就滚出去!”我迟疑了一下,想起家 中的困境、年幼的儿子、日渐衰老的父亲,还有那天上下大雨、屋里下小雨的房 子......我低声伤感地回答:“采。”我被指定到与另外一个陌生人合躺在一张狭窄的床上,我不由心中感慨万千,以前的理想和愿望,没想到今天竟会去卖自己的鲜血......
当那像火柴棍一样的针头刺入我胳膊上的静脉时,我不由得泪流满面!
当两大袋子胀得像皮球一样的血被取走后,我感觉天旋地转,呼吸困难,全身冒汗!我用微弱的声音向医生报告后,医生冷冷地说:“这是晕针,喝一杯白糖水就好了。”然后去给我端了一杯白糖水,喝了以后,我渐渐好转起来,静静的躺在床上等待。大约一个多小时以后,我的红血球被送回来了,原来提走的两大袋子血,现在只剩下一个半袋了,那是我这一生中第一次卖血,我永远忘不了 那一天......
当我左手用粗糙的卫生纸按着右胳膊上的针眼,手指缝里夹着一张医生给的领款条,迫不及待地领款处,领取五十元后,天已经黑了。我高兴地骑上自行车往家赶。途中我第一次用卖血挣来的钱给儿子买了两个大苹果,当儿子高兴地拿着两个大苹果,看着儿子天真烂漫的笑容,儿子甜甜地叫着爸爸,我感到无比的欣慰!我把挣钱的经过向妻子兴奋地讲述着,妻子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流出了眼泪,然后轻轻地说:“以后我跟你一块去卖血。”
第二次,妻子抱着酣睡中的儿子坐上我的自行车,在深冷的夜里朝着我们的理想,朝着我们心中的希望,向市区出发。就这样,我采血时,妻子抱儿子,妻子采血时我抱儿子,我们走上了不归路!
从此以后,卖血就像赶时代潮流一样在我们周围遥相呼应。每天夜里十二点以后就能听到大家相互呼叫,卖血的人就像车水马龙,像赶集会一样在深冷的夜里向市区进军。有时去晚了,要等到夜里十点多才能采上血,等采完血又该挂第二天的号了。卖血成了我们唯一的出路!
渐渐的我们知道,我们小小的市区内竟有九家血站:铁东血站、军医院两个血站、军分区血站、防疫站血站、中心血站、卫生局血站、二院血站、中医院血站,每天都有千万的大军在那些地方涌动!为了多挣钱,我和妻子每天每人卖血两次或三次血。我们每天穿梭于九个血站之中,披星戴月。后来我妻子每次采血就出现晕针的危险,看着妻子那娇小瘦弱的身体,为了年幼的儿子,我不忍再让妻子去卖血了。就这样我自己又担负起全家的重任,在九个血站之间活动。有时转氨酶升高,血不合格,只要给血头送十块钱还可以采血。我自己办了多少采血证,我不知道了,我卖了多少次血我更记不起来了。但我只知道我卖出的血,要超出我自己体重的几倍。
从那时起,“胳膊一伸,别上一针,胳膊一蜷,五十大元。”还有“九十年代不平衡,卖了血交提成。”这些歌谣在我们这一带流传着,为了卖血起早贪黑,为了卖血雪雨无阻,就这样,我的家庭渐渐有了起色。可各个血站的血袋子越来 越大了,我原本壮实的身体也越来越垮了,多少次晕倒采血床上,多少次晕倒在回家的路上,我都又坚强的站起来,因为家里还有妻子、儿子,望眼欲穿地等着 我......
从那时起,我经常出现一些高烧、腹泻等疾病。但只要经过治疗马上就会好起来,然后又迫不及待的赶往各个血站。为了卖血,我喝了多少盐水!为了卖血 我吃了多少药,打了多少针?但我为了心中的希望,为了妻子,为了儿子,我感到很幸福。
1994年秋天血站被关闭了,我感到自己像失业了一样。可1995年春天,四、 五家血站又开业了。卖血不用化验了,不用挂号了,只要人去到那里就可以采血。而最好的还算是铁东血站,这样我们白天在其他血站卖了血,以后晚上还可以去铁东血站再卖一次,因为那里只夜里采血。到最后血站终于被政府强行关闭 了......
1995年秋天,我的妻子、儿子分到了田地,我家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困难了, 就这样我平安地度过几年的日子。这期间,我和妻子经常出现低烧、头疼、腹泻、 带状疱疹等症状,但只要经过及时治疗,就会好起来。2000年至2001年,我们周围的年轻人不同程度地出现这种症状,有很多原本很壮实的年轻人不明原因地死去。但他们死的时候都是统一的症状,长期发热、腹泻、口腔溃烂等症状。他 们原来壮实的身体,临死时只剩下几十斤,像干柴棒一样枯瘦。但他们花完所有 的钱,借完能借的钱,跑遍所有的医院,也没能留住性命!我们这一带流传着瘟年轻人的传说。
2001年秋我的邻居家好友李刚又得了同样的怪病,四处求医却又查不出病 因。最后李刚的家人带他去郑州防疫站,才知道是艾滋病。村民恐慌不定议论纷纷,刚那么老实的人怎么会得那种可怕的脏病,村民不敢前去探望。等他花完家里所有钱,刚带着遗憾,带着希望离开了这美丽的世界。原来一百六十多斤的李刚,临死时不到六十斤,看着李刚年迈的父母和幼小的儿女,在悲惨地哭喊着,我禁不住泪如雨下。因为我和李刚是好友,他死时才三十多岁,看着李刚他白发苍苍的父母和幼小的儿女在人们的歧视和孤立中悲痛欲绝地把他送走了,给他立了一座小小的坟墓,我一个人闷在屋里泪如雨下......
我不知坐了多久,随手打开电视机,《中央新闻调查》中央记者正在讲诉我市某县大面积暴发艾滋病,而艾滋病是通过卖血传播等相关问题,和得了艾滋病以后所出现的症状等。我立刻惊恐万分,我以前也卖过血,我也经常出现这些症状,我会不会也得了艾滋病,想到这里我不敢再往下看,关掉电视一个人在那里发呆......
晚饭没吃就睡了,夜里我对妻子说:明天我想去市医院检查一下是否有艾滋 病。妻子说:“净瞎扯,你怎么会得那种脏病?”我把看到的中央台新闻调查给妻子说了一遍。妻子不由得紧张起来,关切地说:“你明天赶快去查。”
第二天早晨,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市医院,和医生说明情况后,到收费处交了一百元钱去抽血化验。我焦急地等了一个多小时以后,化验结果出来了,医生慎重地说: “你的血有问题。”我立刻惊恐万分,紧张地追问:“到底有什么问题?”医生说: “你是艾滋病,反应阳性就证明你携带艾滋病毒。”我立刻明白了,我真的是一个艾滋病人。我瘫软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我默默地走出医院,那一刻,我一 生的勇气,希望和理想顿时被粉灭了,那一天是我这一生中最黑暗的一天,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2001年9月15日!
我走到一家私立小诊所买了两瓶安眠片,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我不敢面对我的家人,我不敢面对乡亲父老,更没勇气面对那种歧视的眼光和孤立,更没勇气面对这个社会!
我像一具尸体般走到村口,却又不敢回家,我钻进玉米地里禁不住失声痛哭, 艾滋病的可怕,人们对艾滋病的歧视和恐惧,我又不敢再往下想象......
我只有尽快死亡这条路可走,我不能让别人知道我是艾滋病,我不能让我的 家人因我而受别人的歧视、嘲讽和远离,我要撇下我那年迈的父亲、娇小柔弱的妻子和活泼可爱的儿子!我要带着我一生所追求的理想和希望离开这美好的世界!但我还想再看一眼我年迈的父亲、关心爱护我的妻子和最可爱的儿子!
深夜,我默默地进了家门,妻子关切地问:“检查结果怎么样?”我强作镇定地说:“没什么病!”但从我那浮肿的双眼上和毫无表情的脸上,妻子似乎看出了什么,不由得紧张地又问:“真的没病?”我点了点头,但我从妻子眼中看出了她内心的不安和担心!倒头装睡,心中思绪万千......
第二天早晨起床,看着儿子欢快地背着书包上学去了,妻子下地干活去了。我拿出昨天买的两瓶安眠片全部吞下!我好累好累呀!我想好好地睡上一觉!我想尽快回到妈妈的怀抱!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里,年迈的父亲,柔弱的妻子都流着泪守在病床前,床头可爱的儿子用他那双不解的目光看着我。我又忍不住泪如泉涌!回到家里,当我把实情告诉父亲、妻子的时候,年迈的父亲一下子瘫坐在地上,足足有半个多小时没有站起来,只是老泪横流!一下子比原来苍老了许多,就像一棵枯萎的老树。妻子和我抱头失声痛哭!
从此以后,我把自己封闭起来了,我再也不是原来那年轻气盛的我了!我再也没有勇气面对别人,我就像一只老鼠一样,庄稼地里、无人的河沟里、阴暗的角落里。深夜来临时,是我和妻子纵情悲泣的好地方,我在床上躺了半年,这期间,妻子对我百般爱护,细心照顾,并常常耐心地劝导我:“请看在年幼的儿子,你不能倒下,孩子还没有成人,你不能让儿子没有爸爸!你不能让老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你不能让我没有丈夫。”
想想这些,于2002年春天我走出了家门,可我不敢与别人说话,不敢与亲朋好友交往,我害怕别人用异样的目光看我。我像行尸走肉般残延苟喘地活着,我不敢听说某某人死了,我更不敢听艾滋病三个字: 因为那时每死一个人都与艾滋病有关,我就会想到随时下一个死的就是我时,就会不由得浑身发抖。那是我这一生中活得最痛苦、也最提心吊胆的日子!
2004年1月份,国家派去工作组在我县搞艾滋病大普查,当县防疫站工作人员在我们那里号召既往有供血史、输血史的人群去抽血化验时,我和妻子躲进玉米地里抱头痛哭!当工作组人员多次找我动员化验时,我避而不见,更不敢前去抽血普查。因为我知道我已经有艾滋病,我不敢想象被普查出来后会有怎么样结果!最后在工作人员细心劝导下,我和妻子鼓起勇气去县防疫站接受普查化验。
几天后,防疫站打电话让我和妻子前去防疫站,当工作人员告诉我们夫妻两人均是艾滋病感染者时,妻子那娇小的身躯微微发抖,却很镇定,但对我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雷!从妻子那悲痛欲绝的神情中,我看见妻子娇小瘦弱的身躯一下子衰老了许多许多,就像一片秋天的树叶在寒风中摇摇欲坠,我不知妻子当时是怎么想的?我们一句话没说回到了家里......
后来一天晚上妻子把事先准备好的两瓶安眠片悄悄地全部吞下,当我发现后立即和儿子把她送到医院抢救。当妻子微微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和儿子正守在她 床前。我轻轻地对妻子说:为了我们的儿子,我们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妻子紧紧拉着我的手,微微点了点头,却已是泪流满面!懂事的儿子哭着说:“妈妈,你不能撇下我,你不能让我没有妈妈。”我一家三口紧紧地抱在一起,失声痛哭。那时候我们害怕黑夜,因为黑夜降临是我和妻儿悲痛欲绝的哭泣。那撕心裂肺的痛苦呻吟我至今不敢想象,也不想去想象......
后来,为了逃避现实,为了生活,为了刚上初中的儿子,我和妻子撇下更苍老的父亲和儿子,到北京打工,因为那里没有人知道我们秘密,我们可以隐瞒所有的一切......
好景不长,2005 年夏天我在北京连续几天发热、胸闷、头疼。我知道自己是艾滋病发作了,含泪向妻子挥手辞别后,立即赶往家里!第二天是2005年暴雨下得最大的一天,我骑车赶到防疫站。当我说明情况后,工作人员立即让我去拍胸片。当我拿着胸片给工作人员后,工作人员慎重的说:“你的肺部已严重感染,要立刻回去治疗,否则就来不及了。”我很明白,我又面临着死亡的危险。我揣好工作人员给我发的抗病毒药品,立即骑车往家里赶去。瓢泼的暴雨打得我 睁不开眼睛,我不知顺脸而下的是雨水还是泪水......
连续输液不见好转,第二十二天,我发生了严重的药物过敏反应!当我全身不由自主地抽搐、高烧、发冷、呼吸困难,意识渐渐模糊的时候,儿子紧紧地抱着我,撕心裂肺地哭喊着:“爸爸你醒醒,你醒醒呀......”
我隐隐听到儿子的哭叫声,艰难地睁开眼睛,慢慢地伸手拉住儿子的手,紧紧地拉着,紧紧地......是啊!看到儿子那悲痛欲绝的样子,我的泪水又如泉涌!为了儿子我要活下去,我要活下去,活下去......
妻子从北京回来了,在妻子的精心照顾、医院治疗下,我渐渐有了好转,可后来又出现了四次同样的过敏反应。每次当我昏迷不醒的时候,脑海里总有儿子 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爸爸你醒醒,爸爸你醒醒呀......”我都又坚强地睁开眼睛,心里默默地念着,我要为儿子活下去,我要活下去,我要活下去......因为儿子是我唯一活下去的信念!
我和妻子都服上了抗病毒药品,可家里的生活越来越困难了。2006 年秋, 妻子为了家庭困境,带了伪装好的四个月的抗病毒药,又去北京打工了。工作顺利找到了,安排在一家当保姆。可我们那里有人知道妻子有艾滋病,并告知劳务 公司,在当天夜里妻子便被赶出了家门。妻子泪流满面地走在北京那豪华阴冷的夜里,当她用公用电话悲痛地哭着向我打电话说被人轰赶出来时,我又一次心碎了。我轻轻地安慰着她:“回来吧!回来吧!......”
正上初中二年级的儿子再也忍受不住心理的巨大压力,再也不忍看重病缠身的父母为他操劳,他含着泪向我说:“爸爸我不上学了,我要出去打工。”我心如刀割,无言相对,只是默默地流泪,默默地点头。十六岁的儿子背井离乡打工走 了,带着他的理想和愿望漂泊他乡。他要担负起全家的重任,我想象不到儿子那柔嫩的肩上能承受多大的重担!
我现在吃抗病毒物已出现严重的毒副作用,肝脏严重损害,连续几次转氨酶升高好几百以上,可又没有药物替换。我不想拖累儿子,我不想让他那柔弱的肩膀上有更沉重的负担,我只想尽快死去。但我想给我的老父亲养老送终,我更想儿子长大成人后做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
这就是我一生追求的理想和希望,这就是我一生的“幸福生活”!有更多更多的痛苦,我不想提起,更不敢想起......
我已万念俱灰,只求早些摆脱这无奈的世界!在我周围,有多少亡魂在哭泣,有多少更悲惨的家庭在诉说着那“美丽动人”的故事!我们这一生究竟 错在哪里?让我们的命运如此悲惨。
有很多问题我想向苍天问什么?
那些以前开血站的血头们,如今他们的地位更高了,住的洋房更气派了,开的轿车更高级了,为什么?
艾滋病专业治疗医院以每盒三元多钱私自购进的多潘立同<麦哒林>以十六元的价格冒充西安扬森生产的<吗叮林>开给我们艾滋病人,为什么?
有病得不到有效的治疗,为什么?
产生耐药没有药物可替换,为什么? 无辜的儿童感染者没有儿童抗病毒药,为什么? 我们没有就业的权利,为什么? 我们连最基本的生活保障都没有,为什么? 别人总是歧视我们艾滋病人,为什么? 
艾老师,在我写这封信的时候,我不知哭了多少次?流了多少泪......这就是今年才三十七岁的我美丽幸福的一生故事,哈哈哈哈...... 
艾老师,我没有什么文化,词不达意,但我多么希望您把这封信修改成《中原纪事》的一部分,公布于天下呀!我愿意公开我的住址和姓名。
注:李刚(化名),妻子(李九香),我(杨喜成) 
河南省遂平县石寨铺乡大魏庄村姜庄
杨喜成
2007年2月27日狱中 
尊敬的艾老师,你抽空闲快来一次。
电话:03962568378 
手机:13271701118

(后面这两行字墨迹不同,我推测可能是喜成的妻子加上的。原文是“你抽空前块来一次”,从字迹中可见其焦虑。)

考虑到杨喜成的意愿,我们在《中原纪事》碟片的封内也印出了他的来信。(设计:海涛)
因着高耀洁老师去世,我又重读了这几封信,久久难以平静。中原血殇蒙难者, 内心有多少冤屈、苦楚!我又想到高老师,她收到的是一万多封信啊,面对来自社会各阶层的困难、问题、求解、求助,更不必说其他压力,她承受了多重的负荷啊!
现在高老师终于卸下了人间的责任了,这对我们来说,是安慰还是鞭策呢? 
且用高老师自己的话来结束这篇长文吧:
年逾八旬,来日无多。想想在浩瀚的夜空中,在灿烂的群星里,有一颗并不明亮的小星星,上面留着我的名字。我不知道这颗小行星有多大,亮度是几级, 肉眼是否能看得见......也许她只是围绕着大阳旋转的一块大石头吧。但是,我知道,人在做,天在看。即使我的生命结束了,我的躯体化成尘灰以后,这颗小星星还要高高地在太空中,注视着地球,注视着中国,注视着艾滋病这场世纪灾难的结局......这一切我是看不见了,但它能看得见!
敬爱的高老师,天堂安息!
2023年12月13日于武汉
 
又及:
有看过此稿的朋友问起片中感染者以及两位写信人现在的情况,我也向熟悉的村民朋友打听了。
从 2007 年到现在,十六年过去。除了不幸去世的感染者外,幸存者的境况有好转,贫困处境也得到一定程度的改善。尤其是目前的药物在毒副作用方面少了很多,这对感染者恢复健康带来了希望。
以片中人物朱龙伟先生所在的双庙村来说,他在2002年统计过,全村2800人,感染者高达480多人。到我们去采访的2006年,因感染艾滋病去世的村民超过一百人,当时存活的感染者有350人左右。到目前为止,存活的感染者为202人。
目前,朱龙伟还在乡村从事防治艾滋病的倡导工作,中华预防医学会每年会给予少量的资金支持,大约是五人的工作小组,今年获得的支持是 2.3 万元。
根据政府“四免一关怀”政策,河南的艾滋病感染者得到的生活救助费用大约是每月 200 元,有的地方加上其他补贴可达到 260 元。
感染者家庭面临的主要困难包括但不限于:
一、由于医院输血造成的感染, 绝大部分无法打赢官司,甚至无法立案。
二、越级上访是严格禁止的行为。
三、 当年的感染者儿童,成年后在成家和就业方面依然很困难。
四、由于产生抗药性, 病友需要换药。但新的、疗效更好的抗病毒药物没有进入免费系列。而走医保流程,依然需要自付一部分药物,一般为每月400元左右。产生耐药性的病友,不愿意或者没有能力自费购买新药。
五、上个世纪九十年代采供血的感染者基本都到了或者过了退休的年纪,在目前经济形势下,超过六十的人打零工也难找到机会。
(上)文引述的书信作者,静亚的妈妈目前在新乡城内定居,开出租车维持生活。
杨喜成健在,只是今天电话没有打通。熟悉他的人说他出狱后因为村里搞开发,一度也挣了不少钱。后来和村干部发生利益冲突,陷狱三年半。目前已出狱, 身体状况尚好。杨喜成的妻子已去世,目前他和亲戚一起生活。
河南乡村的感染者,只要体力允许,都会继续打工或在家务农。
 
附录:第五封信——目前感染者面临的问题
本来是一万封信再加四封,但是后来又加了一封,一共一万零五封信——寄给天堂的高老师
来自新蔡病友家属王小巧:
这些天我一直找新蔡县第二人民医院院长魏冀军。很难打通电话,好不容易找到他总是说有事忙,昨天找到他,输血病友们谈到三代带抗病毒药物……他问我,我就回答我丈夫丙肝治疗费,他不买账,他一直拒认输血感染丙肝,他说没证据证明,让到法院去起诉,又再次提到某乡李某男患丙肝不知道咋得的,病友们齐声回答:就是输血感染丙肝的!她们都有丙肝,都是当年输血感染丙肝艾滋病的!曾经治疗丙肝花费好多万……
他说当年没有能力检测丙肝……我们提到卫生部多次文件不允许私自采用血……我提到供血者为丙肝艾滋病,供血者讲述当年卖血,血站被封了,查的严格,供血者的血液已经被查到不合格了,血站不要她的血了,她到该医院卖血,根本不检查丙肝,丙肝血也要的可兴!……
我提到我胳膊治疗费,他拒绝解决,当着病友的面拒绝承认弄伤我的胳膊,我说今天不让你赌咒发誓,你心里清楚,我心里清楚……他让病友们离开后,又提到我的胳膊,我说你和杨明你们三个人弄我自己,人家两人没碰我的胳膊,如果你魏冀军院长在你们医院对天发誓赌咒没碰我的左胳膊,这四千多治疗费我不找你要,我的胳膊不找你……
他骂我:你是泥巴捏的,面做的……我说过罢年我做鉴定,如果我的胳膊是摔伤撞伤给你没关系!
他继续骂我:你那是泥巴捏的,面做的不能碰,一碰就有事了……
我回敬他你是泥巴捏的面做的……
他继续骂我,说比方说:你的胳膊那能是泥巴捏的面做的不管碰……
我继续回敬他你就是泥巴捏的面做的……
他让我今天去找他,他就继续让我空等……

附:
2023年12月18日,纽约高耀洁追思会。我和一些河南乡亲及朋友们委托林世钰帮我们为高老师献上一束鲜花和卡片——

星光高洁唤曙天
英魂永在耀中原
高耀洁老师 魂兮归来

高耀洁追思会上,我们献给高老师的鲜花和卡片。
2023年12月31日夜23:39,距离2024年的新年钟声敲响还有21分钟的时候,我在朋友圈敲下如下文字:
录自38980小行星的祝福,与师友共勉,迎接中国人的2024!
“我只能对故国家园的孩子们说:但愿你们不会重蹈苦难的老路,因为世界正在前进呀。
但愿你们能看见我们还没见到过的曙光,因为太阳总要升起的呀。
但愿你们能走上光明的坦途,因为中华民族已经付足了代价,该到收获的季节啦。
但愿你们终生留住美好的梦想,因为没有梦的星星就会变成地上的一块黑石头了。
孩子们,请记住一个老人的祝福吧。
即使我走了,那颗名叫‘高耀洁’的小星星也会在夜空中看着你们啊。”
——引自高耀洁:《高洁的灵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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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艾晓明:学者。曾任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已退休。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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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冬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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