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吉女花》选载：不做男人
《吉女花》是我多年前写的一部大型中篇小说。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早期，一个年轻少女杏真因家境艰困被沦为娼，后锒铛入狱，家破人散。杏真在狱中拼死表现，创造了出色的工艺品。赶上改革开放的大时代，她终于在绝地创出新生，最后家人重新团圆。
不久前，我在内地上传一个中短篇小说集，书名叫《曾经的美好都还在》，其中的主干就是这部近十万字的《吉女花》。连载时我有机会再一次细读了这部大型中篇，其中许多文字让我自己惊讶，感到现在的自己写不出这样的文字来了。现在和大家分享一章，卷二“希望”首章《不做男人》。其中写到狱中的杏真仍然念念不忘欠了“白先生”二十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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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半年后，左右打听、奔波的林冬川终于争取到了一个探监的机会，这简直跟婚庆没有两样。冬川早早地做了许多准备：带钱，带杏真喜欢吃的，带内外衣裤……最重要的，还要把小雪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女儿哟，今天我们要去看妈妈喽！”
“爸爸，我知道了。”
“你知道？你怎么知道？”
“爸爸，你告诉我的呀。”
“哦，敢情。小雪，你还记得妈妈的样子吗？”
女儿点头：“记得。”
冬川吃惊不小：“真的记得？”
“妈妈有件绿格子衣服，对不对？”
两年半了，小雪快六岁了。那个时候的事，她竟然还记得这么准确。冬川的鼻子突然一阵酸。杏真就没给自己买过几件衣服；女儿太思母了……
这一天，天气特别好。冬川带着女儿按照规定时间到了监狱门口。这监狱在县城再过去几公里路，不算特别远。他们搭了五、六站车就到了。在监狱门口，冬川碰到了其他一些探监的人。其中有个大嫂，额头满是皱纹，头发已经白了一半。她拎着个塑料袋，里面显然是放着吃的。大嫂笑着对冬川说：“给孩子带点萝卜糕，他最爱吃了。”门口写着两个巨大的字“肃静”，冬川不便说什么，只能点头会意。
“耿大志的家属！”监狱长出来喊道。冬川身边的大嫂颤声喊了句“有！”，整整自己的头发，匆匆往里去。大约十分钟后，大嫂出来了，鼻子和眼睛都是红红的。
冬川看着那大嫂，心里跟着激动，却冷不防前头一声喊：“黄杏真的家属！”
“有！”冬川赶紧拉起小雪，疾步前去。
“这边！”监狱长指着右边的门。
守门的人检查了冬川的袋子和衣服兜，进了门以后，通道两旁都有人守着。走到通道尽头，有人跟冬川指点道“一号窗口，二十分钟！”
一出通道门，一排窗户前站着探监的亲属们，他们正隔着窗和自己的久违的亲人相见。
第一个窗口是空的，冬川拉着小雪，直扑窗口。杏真就在那里，眼睛四处望着。
两年半没见妻子面，冬川心狂跳，泪横流。“杏真，杏真！”
小雪跟着叫：“妈妈，妈妈！” 可窗户太高，她看不见。
“冬川！小雪！”带着哭腔的杏真把脸贴过来，手从玻璃窗底下伸了出来。她的手一下子就被冬川抓住了。夫妻俩经年而聚，隔窗对望，除了紧紧抓住对方的手外，竟说不出别的来。
“杏真，杏真你好吗？”冬川终于开口了。话一问出口他就自己回答：“傻问题啊，她能好得了吗？”
“妈妈，我看不见妈妈！”小雪在底下不干了。
“来，爸爸抱你看妈妈！”冬川一使劲，把女儿抱了起来。“快，握握妈妈的手！”
杏真两只手一起伸到窗外最远处，一手握着女儿的小手，另一只手不停地摸着女儿的头、脸和身体。“小雪！女儿，你长这么大了！爸爸辛苦了！还认得妈妈么？”小雪看着妈妈那苍凉的脸，尽管那额上的皱纹是她不认得的，她还是点点头：“认得。”这下杏真泪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好女儿，真是妈妈的好女儿！都快上学了吧？”
“爸爸说，后年就能上了。”小雪用清亮的嗓音回答。
一旁的冬川细细地端详着妻子脸上和身上的每一处。她瘦了，憔悴了许多，两边的颧骨都突了出来。她的手变粗了，手背上有块疤。
“你怎么这么瘦？”冬川看着好不心疼。
“整天不停地干活。”杏真回答。
“你不要太拼命了。”
“不拼不行，拼了还有指望减刑。”
冬川心里在叹息。“手上怎么有块疤？”
杏真抬起手来看了看，“我也不记得这疤怎么来的。对了，爸呢？”
“杏真你别难过，爸，爸走了……”冬川就这么脱口而出。
“爸爸呀！”杏真当即呜咽了起来，“都是，都是因为我，我对不起爸，对不起你们！”杏真捂着脸抽泣了起来，情绪几近失控。
“杏真，杏真！”冬川把手伸进去，不住地摸着她的脸：“你不要想不开，爸爸年纪也大了，身体又那么不好，算长寿的了。再说，人都有这一天的。啊！哦，和诚要去攻名校本科，说要为家里争口气。他总念着你。”
杏真泪眼里掠过一线光，“弟弟，他是有志气的人。”
三十个月之别，一朝相见，冬川感到如在梦中。可他没有时间做梦。看守过来说，还剩五分钟！
五分钟！冬川心里话如乱麻，不知说哪一句。突然想起带来的东西还没给杏真。“这个，衣服，穿暖和的舒服的；还有这些，话梅糖和绿豆糕，你最爱吃的。”
杏真看了看冬川带来的东西。心底的暖意还没来得及涌上心头，就被一阵心酸所淹没。可她知道，她没有时间难过，该说的话要赶紧说。
“我欠一位白先生二十元……”
“我看到了。我会帮你还的，小事，别担心。”
“你对我真好！”杏真凝视着冬川。
“说这话的该是我。”
“三十五年，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出去，就算能也是老太婆了。冬川，你这就去给小雪另找一个妈吧。”
“你对我恩重如山，我死也不会这么做的。”
“男人没有个女人怎么行。”
“你不在，我不做男人。”
冬川这话刚落地，看守过来了。“时间到，犯人回监房！”
“杏真，为了我和孩子，好好珍重自己！我现在知道了，明年还来看你！我也会写信的！”
“嗯，嗯，知道……”杏真强忍住不让自己哭出来。“小雪，女儿……”杏真慌乱中朝玻璃窗亲了一下，“要乖，要听爸爸的话，要好好念书！”
“我会乖的。妈妈再见！小雪明年再来看妈妈，小雪等着妈妈回来！”
冬川倒着走，看着杏真的背影，自己对自己说：“杏真别怕别难过，牛郎织女夫妻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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