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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走12:月亮美术馆

出走12:月亮美术馆

博客

春季过后,妈妈就呆不住了,一方面嫌热,另一方面惦记回趟山东老家。堂哥和东南北商量了一下,最后决定两个人一起开车送妈妈回山东,一路游玩过去。从虎门大桥到中山,绕过广州往北经过韶关、井冈山、南昌后到了黄山,从黄山下来回到酒店后妈妈和大哥商量能不能直接开到山东。

“妈,你今天是累了,先好好睡一觉,醒来再说。”大哥说。

“这都出来五六天了,走了一半了吗?还得多久能到?”妈妈说。

东南北笑着说:“妈,你这不是累,是归心似箭。想直接回家我和哥轮流开,一天就能到。关键是出来一趟,想看看哪儿就顺便去看看呗。”

“那还有个够啊?再说出门就得花钱,钱哪是那么容易赚的?”妈妈说,“我看咱们睡一觉就直接往莱城开吧。”

“妈,其实这样走是最省了,你看咱娘仨才开一个房间,一个人开车路费、油费也得那么多,三个人也是一样,为什么不多走走?多看看?”大哥说。

“要不妈你自己选?下面还有杭州、上海、苏州、南京,妈不是喜欢看孙中山故居吗?但妈知道孙中山的墓在哪?在南京。爸不是喜欢民国作家吗?南京是民国首都,妈不代爸去看看?我们正好路过。”东南北说,“还有,杭州有西湖。”

“孙中山埋在南京?”妈妈惊奇地说,“咱经过吗?”

东南北笑着看了一眼大哥说:“妈,你想去哪我们都可以经过。”

“上海不去了,电视里看净是人,乱窝窝的。”妈妈说,“经过杭州、南京就看一眼,不经过就直接回老家。”

 

又过了五天,妈妈、大哥、东南北三个人才于傍晚到达莱城北部海边的李家村,老舅和四舅一直坐在村口等着。一行人刚到四舅的老房子里坐下,三舅就骑着摩托车从镇上赶回来,抱着妈妈抹眼泪,过了一会儿擦了下眼睛说:“姐,去看看咱爹爹吧。”

“不看。”妈妈别着脸说。

一屋子人谁都没说话,这时听到院门“吱呀、咣当”响了两声,三舅急忙和妈妈说:“有可能是咱爹爹,姐你千万别给脸色啊。”

东南北的姥爷直接走进了厨房翻东西,弄出很大响声,大家面面相觑。大哥突然站起来,叫上东南北一起走出房门,边走便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

 

晚上吃饭的时候东南北和大哥分坐在姥爷两侧,妈妈板着脸坐在大哥旁边。除了三个舅舅还有妈妈的几个表弟挤满了一桌,女人和孩子们有的在厨房帮忙,有的坐在炕上。

大哥拧开一瓶茅台酒先是给姥爷倒了一满杯,然后递给东南北让他给舅舅们倒酒,被老舅抢下来说“两个外甥今天都是客”。大哥又启开一瓶茅台酒说:“今天咱就喝两瓶啊,其他都留给姥爷自己喝,你们想喝跟姥爷要。”

大哥说完把酒瓶递给三舅,三舅接过瓶子边倒酒边说:“姐,你多享福,俩大儿子,一个当老板一个当大官。要说我姐夫门里的人就是聪明,读书好、有能耐。”

很快两瓶酒倒完,三舅看着一个表舅只有一个杯底的酒说:“老四、老五,你们把酒分一分。”

姥爷随手拿过一瓶茅台酒墩在桌上,“没有点儿数!让他们喝那么多酒做什么?”妈妈说着要站起来,被大哥拉住。

三舅一边开酒一边笑着说:“姐,你这是向着兄弟还是向着咱爹爹啊?在座的肯定都没喝过茅台,我说的可是真茅台啊,姐你说你让谁少喝人家能乐意?还是在俺家做客。就这瓶了,谁没喝足就换别的酒。”

 

开席之后,三舅不住地让酒、让菜,问完了路上的情况,又开始打听大哥的事情。得知大哥除了酒店还有车行还有汽车修理厂,就问大哥能不能搞几辆报废的小轿车运回来开出租,大哥说:“你要一个车队我都能帮你搞到,问题是我肯定不能给你往回开,而且你先打听一下当地的情况,能不能搞到牌?”

“开没问题,老四能开,我再找几个人一块堆去不就开回来了吗?”三舅说,“牌照更没问题了,先别说我在镇政府还有点小权力,就是没权力,只要钱送够数了,没有办不成的事情。”

“开回来也不容易,随便一个检查点都有理由把车扣下。”大哥说。

“咱要是整个大货车当成废品给拉回来呢?”三舅说。

“那也是个法。”四舅说,“不过上哪找那么大车?”

“不找哪里能有?”三舅说,“对了,小外甥,你是不是能帮你四舅卖点苹果?我们几家地里都有,今年能产不少。”

“我帮别人张罗过一次,卖得不好。”东南北说,“主要是咱老家的苹果包装不行,个头大小不一样,颜色也不均匀,和大批发市场上河北、陕西那边的差很远。而且他们是大批量运输、低价格批发,我看价格也不高。”

“你给单位搞福利要什么包装?”三舅说,“单位人不花钱的福利还挑什么挑?”

“三舅、四舅你们不知道,深圳不像内地,企业里基本都不发实物福利了,全是现金。”大哥说,“再说深圳一年到头那么热,刚摘下来的苹果要是不处理,还捂那么严实,没到深圳就得烂。”

“三哥,等下来时再说吧。”四舅说。

 

在座的人很快喝完了四瓶白酒,妈妈早已离席。三舅让姥爷去休息,他执意不肯,拉着大哥和东南北的手笑眯眯地挨个端详。三舅又拿出两瓶白酒,给每个人都倒了满杯。

 

三舅打听完了东南北的职务和收入后问到房子和女朋友的事情,东南北笑着岔开话题,三舅说:“你这个小外甥就不如大的实诚,问什么说什么。”

东南北看着大哥笑,大哥眨了两下眼睛。

“你有车吗?什么牌子?”三舅又问。

“三舅,你问这么多做什么?我没有车三舅是不是准备给我买一辆?我要是没钱花了,三舅还准备分我一份遗产啊?”东南北笑着说。

“你这孩子哪能这么说话!”三舅脸色一变大声说。

“孩子不愿说,老三你就别问了嘛!”姥爷说。

“熊猫,把酒给我,你去看看妈,看饺子好没,先上一盘。”大哥说。

坐在炕上的四舅妈赶紧说:“不用熊猫端,哪能让客人干活?”说着往炕下挪。

“你老娘们跟着掺和什么?酒没喝完吃什么饺子?”三舅大声说。

 

女人和孩子们都陆续走出房间,围着妈妈坐下,东南北拿在扇子坐在妈妈旁边扇着两个人的脚。

“不用扇了,这季节没什么蚊子。”妈妈说:“还是老家舒服,深圳热得都喘不过气了。”

“茉莉,你记得小时候的事儿不?我最后一次回老家的时候,你才六、七岁吧?”东南北看着李茉莉说。

“记得,哥精瘦、老高。”李茉莉说。

“你每天睁开眼睛就喊‘哥’,然后到你三大爷家,爬到炕上折腾我。”东南北说,“我带你去海边游泳,你胆小不敢下水,我就把你抱起来扔进海里,你扑腾扑腾就学会了。”

“我记得,你带我用沙子堆城堡、掏麻雀窝、粘知了。”李茉莉说,“还捅过一个马蜂窝,后来我一直绕着走。”

“姐真享福,有儿子、有闺女,上大学、当官、赚钱,还都那么孝顺。”三舅妈说,“俺家和老五家都是俩闺女,嫁出去都是人家的人了。”

“这是都长大了,懂事儿了,你不知道小时候有多操心!”妈妈说,“还是闺女好,省心,但得找对女婿。”

“妈,我没怎么让你操心吧?”东南北说。

“也顾不上你啊。”妈妈说,“在乡下的时候你就一个人坐门口玩土,有一回天黑了才想起来你还在外面,差点被狼叼走。”

东南北哈哈大笑说:“还有这事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屋里面传来阵阵吵闹,东南北站起来看了一眼后问三舅妈:“每次喝酒都这样吗?”

三舅妈说:“差不多吧,今天是你们回来,大家更高兴。”

话音刚落,大哥拎着妈妈的行李急匆匆地走到门口说:“妈,熊猫,走,进城!”呼吸间带着一股浓重的酒气。

东南北站起来刚接过包,三舅一群人就跟了出来,三舅抢着大哥手里的行李说:“好!好!好!不喝了,吃饺子。”边说边往屋内拉大哥,大哥一个趔趄,一侧脸蹭到了门框上跌到在地上,面颊很快渗出几排血丝。

妈妈站起来大声说:“老三,你这是做甚么?哪能那么灌孩子酒?”

东南北拨开众人拉起了大哥,皱着眉头看着大哥脸上的伤,伸出手又缩了回来,转头问三舅妈:“有碘酒吗?红药水也行。”

三舅扯掉东南北的手拉着大哥往房间里走,边走边说:“不要紧,不要紧。”

东南北跟着走进房间,坐在桌边,拿起酒瓶说:“哪个舅没喝够?我来陪,一杯对一杯,我倒要看看你们都多大酒量?”

“熊猫你出去,这里没你事儿。”大哥说。

“好了,好了。”姥爷说,“都不喝了,就说会儿话。”

这时东南北包里的电话响了起来,他拿起来看了一下来电号码,想了一下扔在了炕上。

 

东南北从深圳机场出来打车直接到达了老董的公司,推开门,老董见到东南北惊奇地说:“这么神速?没有打断兄弟的行程吧?”

“心急如焚呐,我的假期也差不多用完了。”东南北说,“路上我不时在想美术馆的事情,希望能和兄长交流些想法。是兄长先说,还是我先说?”

“我先说吧。”老董说,“前几天区政府的人找到我,希望月亮美术馆能配合香港回归做点事情,费用方面不用考虑,他们可以全包。我认为在大陆这相当于圣旨,但是我认为仍然要听兄弟的意见,历史上也不乏抗旨的事情。”

“早晚会有这一天的。”东南北说,“他们有提具体要求了吗?”

“委婉地建议了一下,比如迎回归传统书画展、少儿的爱国主义教育、新中国名家作品展览,包括纪念抗战胜利的活动、国庆的活动。”老董说,“看来是做了充分准备的,而且语气软中带硬,我想兄弟能想象得到。”

东南北沉吟不语。

 

“兄弟想说些什么事情?”老董问。

“我想尝试一下商业运作,毕竟我们不是官办的有钱烧。非盈利机构也不排斥商业运作,我认为越高级、越有效的商业运作越有助于美术馆的长期健康发展,靠输血不现实。”东南北说,“尤其政府已经看上月亮,与其被塞那些低级的东西,不如我们先占满。”

“兄弟有哪些构想?”老董问。

“和任何一个城市一样,深圳也有很多非正式组织,这些组织通常是由一些关系纽带联系在一起,比如亲属、同乡、同学、校友、商业合作伙伴、共同爱好者、共同信仰者,包括开一样车的人也会搞个‘车友会’。这些组织有时会控制一些正式组织或一个企业、甚至一个行业。”东南北说,老董微微点着头。

“台湾的各个帮派都有自己控制的实业和行业。”老董说。

“深圳是个移民城市,所以这种特点更明显,而且因为有利益追求和经济基础,各种非正式组织成长速度很快。”东南北说,“这是大背景。说回月亮,我想密集做偏商业的画展,这样的展览有人气。纯学术和公益展一年一次或者两年一次精品展足够。”

“但这种展览还是要有学术基础,不像迎回归这种画展。”东南北说,“我的初步想法是从深圳本地非正式组织入手追溯相关的艺术家资源整合起来,为他们量身定制艺术活动。比如深圳湖南人很多,长沙有‘第一师范’,就是毛泽东就读过的学校,有湖南师范大学,这两所大学都有美术专业。我们就在这两所学校里挑选毕业生中很活跃、有实力的艺术家,为他们在深圳专门举办专门个人画展或者群展,然后利用互联网在湖南人中传播消息,邀请湖南人控制的企业、行业的领头人、老板参加展览,把湖南商会和在政府中就职的湖南籍官员也邀请过来,让他们在展览活动中勾兑。”

“我完全赞同!”老董拍了下沙发扶手说,“然后我们复制,台湾人也有圈子。”东南北微笑着点头。

“但这很像画廊的经营模式。”老董说,“美术馆做合适吗?”

“我觉得多数人是分不出画廊和美术馆的差别的,法律也没规定美术馆不可以这样做,而且很多活动以美术馆的名义开展更好。”东南北说,“就像‘美术史的可能’那个展览,就有朋友问过里面的画能卖吗?其实艺术家也希望能有人收藏,那我们何乐而不为呢?有人买、有人卖,我们就做交易平台、收取佣金或者赚取差价。”

“那我们要和艺术家签协议代理他们作品了?”老董说。

“一事一议吧,碰到有潜力的艺术家就可以签长期协议,帮助他持续创作。”东南北说,“媚俗风格的、状态不稳定的就可以一锤子买卖,但不要专门展览,备着就行。”

“有没有挂羊头卖狗肉的嫌疑?”老董说。

“共产党都打着左转向灯往右转。”东南北说,“只要我们控制住作品质量就行,审美在于我们的引导,我们还有媒体资源。兄长注意到没?参加我们开馆展那些记者多数是财经版、金融版的,但是很多媒体都报道了开馆和首展的消息。”

“我倒是看过一篇秦弦的专访,配图就是演唱会。”老董说,“我们是不是应该都搜集起来,作为月亮的历史资料?”

“是应该的。我太不称职了,我交待一下,还来得及。”东南北说,“我们自己拍的照片中也没有一张你和官员的合影,有时候放大了一挂挺唬人的。”

老董笑着说:“这传到台湾肯定是大事件,我是‘中华统一促进党’的党员。”

“那是个什么组织?”东南北说。

“台湾的一个政党,支持统一、支持一国两制。”老董说,“还是想想区政府那边怎么办,有没有可能和兄弟的构想联络起来?”

“我想想,头大的。”东南北说。

“我们先去吃饭,边吃边聊。”老董说,“喝点酒、按摩一下,为兄弟接风洗尘。”

 

东南北和老董在泰餐馆坐下,点过菜后,一边喝茶一边聊天。

“兄长的地产生意怎么样?”东南北问。

“还算顺利。”老董说,“我应该算‘大陆通’了,华人这个圈子多少还是有些共通性,都很注重面子、关系、人情往来。”

“累吗?”东南北说。

“别太当回事就好。你明知道对方和你说的是假话,你不信就可以了,但没有必要说破,只要知道他哪句话是真的就行。”老董说,“其实连自己多数时候也不说真话。”

“我在企业里也慢慢体会出来了,大家都说假、作假,但是企业还是日新月异,好像是谁也无法阻止它的发展壮大。”东南北说,“这种内在驱动力是什么呢?”

“欲望。对金钱、美色、权力的欲望,对成功的欲望,对自我救赎的欲望。”老董说,“欲望的满足是最大的动力,一个企业的成功倒成了追求欲望满足过程中的副产品、一个偶然。”

 

“对了,我一直苦恼送礼的事情,下午和兄弟聊天时我忽然想到还是送画合适。”老董说,“月亮升起来后,经常有人向我讨画,银行的、政府的都有,但是我们馆里收藏的这些画可能不对他们胃口,可真把我难住了。”

东南北一直看着老董没说话。

“兄弟又想到了什么?”老董笑着说。

“要不要我们在手心上各写一个字?”东南北说。

老董顿了一下忽然大笑起来说:“火?水?水货?可行!完全可行!”

“但是需要另外注册一家有限责任公司,以它为主体承接所有商业项目,如果有盈利可以自由支配。”东南北说,“只使用月亮的躯壳,但是不要玷污月亮的精神。”

“对。”老董说,“但是有那么多合适价格的作品吗?”

“兄长想送多少钱的礼,我们就把他们喜欢的画标上多少钱。”东南北挑着眉毛说。

“但是这个价格得经过市场验证吧?比如拍卖行的成交记录。”老董说。

“拍卖行上拍的作品多数是大名家的稀有作品,一般画家的作品有价无市,都是自己乱标。”东南北说,“不过提到拍卖行,我忽然觉得我们可以自己成立一家,这样我们的商业链条就完整了。我们当然不会随便拍出天价,但是需要这样一个造价系统,为那些真正有才华的未来大师铺路。我们和八大美院合作,通过沈总编等专家学者帮助我们挖掘资源、筛选有潜力艺术家,然后在每一年到两年的学术展中推出,适当时候上拍,为其确定市场地位。而对于用来行贿的作品,拍卖行只是一个‘注水’工具。”

“量身定做‘含水量’不同的礼品。”老董说。

“是的。”东南北说,“对于那些索贿和受贿的大小贪官和公职人员,他们并不在乎作品的艺术价值,他们只在乎作品代表的金钱数字,用来交换他们拥有的权力。他们对金钱总是贪婪的,所以这个数字越大越有吸引力。”

“是不是我们要推出几个最适合把他的作品作为礼品的画家?”老董说。

东南北大笑着说:“兄长,我怎么突然想到了‘肉食鸡’?”

“不是吗?”老董笑着说,“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是降低法律风险。因为送画也会涉嫌行贿,如果我因此受到检控,只要兄弟出面帮我‘打假’就没有问题了。”

“放心,我一定会把水份全挤出来,把兄长送的画价值证明到定罪标准以下。”东南北说,“或者说是我临摹的,可以现场给他们演示一下。”

 

一直到“迎回归——老干部大学精品书画展”开展,东南北还是没找到合适的艺术家用来将其作品运作成高价值礼品。开展前,他在展场转了一圈后到咖啡馆坐下要了杯咖啡,老董主持完开幕式后不久也到了咖啡馆。

两个人默默喝着咖啡。

 

“看着这些装模作样的画和他们虚情假意地互相捧,我真想吐。”东南北端起空杯子摇了两下说,仰起头喝掉了最后一滴。

“再来一杯?”老董说。

“不,谢谢!”东南北说,“看来真是一心不可二用,我得用心、深度寻访艺术家了。”

“兄弟现在行里的公务很多?”老董说。

“事情少了,会议多了。”东南北说,“随时都会开会,总有事要商量,而且是反复商量,议而不决。有些会议跟你部门工作也没什么关系,但是会议组织者认为参与部门和人数越多越显得隆重。所以会上几乎不用发言,但我还没有副手代替。马上就要开年中会了,下午还有个柳行分管部门例会。”

“我们很谨慎开会。”老董说,“我参加过台商会组织的企业高管的管理艺术课,其中有门课就是会议管理,受益匪浅。企业管理是门学问,案例中反映的都是日常管理中最常见的问题,但是我们一直浑然不知。比如最高领导人事无巨细都喜欢亲手抓,而且越级、越分管条线干预工作非常有害。”

“我当时就是被这种有害的做法捞起来的。”东南北“呵呵”笑了两声说,“我们行规模很大,但是管理很落后,效率很低,看来得学学企业管理了。算了,不说行里的事情了。兄长这周末能空出来时间吗?咱们赶周六的早班机去趟青州。”

“可以空出来。”老董说,“青州是什么地方?”

“山东的一个县城,算是文化历史名城吧。”东南北说,“据说那里的书画市场非常活跃,很多画廊,随时有展览开幕,古代的、现代的,有名气、没名气的,真的、假的都混在一起。我想看看、找找感觉,把把市场的脉。”

“好,同去。”老董说,“我很少去内地。”

 

在飞往济南的航班上,老董问东南北:“你为什么不喜欢中国画?”

“我觉得中国画过分注重传承,缺少创新。”东南北说,“书法讲究临帖,画推崇临摹,都是伏在案头对着前人的帖子和画册研究怎么学得更像。这种方式即使能把临摹的笔法和技术学个八九不离十,但其中的气韵、气势、趣味、格调、境界是学不来的,那是内功。”

“我最喜欢中国画中的文人画,这些知识分子或因为官场失意或为独善其身而选择隐居生活,借书写和绘画来消遣、表达。我还喜欢师法自然的野逸派,以石涛为代表,他们从自然万物中取材,通过艺术加工,赋予独特个性。虽然和‘隐居山水’出发点不同,但是有创造性。”东南北说,“但是后代的中国画家哪有几个能做到?不读书、不思考、不实践,全靠抄。而且急功近利、心浮气躁,要么随波逐流,要么投机取巧,要么拉帮结伙、自立山头、沽名钓誉。尤以书法为盛,本来就是一件古老文化的副产品,一个无奈的用来传情达意的沟通工具硬是被贴上艺术标签供奉起来,催生出用牙、用脚执笔写字的怪胎,哗众取宠,这和色情表演中女人用下体夹笔写字有什么差别?”

“兄弟说的我能理解,虽然有点偏激,像对书法的批判。”老董说,“台湾也有很多人热衷于书法,敬重书法艺术,也通过书法来修心养性。”

“个人兴趣和修心养性都没问题,问题是上升到艺术层面了,而且有意混淆了大写的‘Art’和小写的‘art’。”东南北北说,“不过这都是我个人看法,和我读过的书、遇过的人有关,肯定会有偏颇,只是用来和兄长交流。我连一幅古代名作的真迹都没见过,不知道它们是在文革时被烧光了?被放在中南海供主席们赏玩?还是压在故宫被虫蛀着?更不用说西方艺术史上的名作,连近几十年被奉为经典的作品也不知道去哪能看到?”

“是啊!可能这就是大陆画家的窘境吧。受物质条件限制,哪有余力去遍览名山大川、师法自然?不用说原作了,他们能看到的画册也不多,甚至连笔、墨、宣纸也算奢侈之物吧?”老董说,“从这方面看,台湾的艺术家们要幸运很多。”

“对了,可能这些名画都被蒋介石带到台湾去了。”东南北说。

老董笑笑说:“台北故宫确实值得一去再去。”

 

漫步在青州的街道上,东南北和老董说:“我很喜欢这种石板路,老家的一些老房子院子里铺的也是这种石板,被岁月打磨得很光滑,很有历史感。”

“嗯,感觉很好,像戴望舒《雨巷》描写的境界。”老董说,“我注意到人们都行色匆匆,对我们这两个明显的外乡人没什么特别关注,我猜这里的商业一定很发达。”

说话间两人拐到一条小街上,开始看到带“斋”字的招牌,多数是黑底金字。走进第一家,发现店面不大,一侧墙上挂满了装裱好的字画,另外一侧墙边是个博古架,放了一些瓷器、茶壶、印章和一些石头、古玩。店中间的八仙桌上有套茶具,两个中年男人正在喝茶。

“你们好!”老董笑着向他们点头打招呼。

“欢迎!欢迎!台湾人?”其中一个男人站起来说。

老董点点头,东南北笑了一下开始浏览墙上的画。

“要谁的?”男人问。

“谁的都有?”东南北用莱城话说。

“不说太全,但是我总能帮你找到,活着的肯定能找到。”男人说,“死了的看你要哪种。”。

“活的都什么价格?”东南北问,“死了的高仿一般什么价格?”

“得分具体作品,活着的行情比较稳定,就看画家名头了。要说国画,目前是中国美协副主席的最贵,三千多吧?省美协的就能便宜一半,美院教授的也便宜,千元左右就能买到不错的。”男人说,“油画普遍要贵一些。”

“这么贵?”东南北指着墙上一幅放牧的画说,“这幅四尺整张的不得两万多了?”

“那幅还得贵,三万。”男人说,“画得真好啊!”

老董凑近了仔细地看了一会儿说:“请问,这件作品好在哪里?我确实不懂。”

“嗯……大师就是大师,你看这构图,啊?这笔法,啊?这人物多传神啊。”男人说。

 

“死了的都有谁的?傅抱石的?”东南北问。

“能找到,要真的还是高仿的?”男人说。

“就要假的,送人,但不能太假。”东南北笑着说。

“你们莱城人就是精明。”男人诡异地笑了下说,“话虽是这么说,但假的也分程度,完全可以以假乱真的也不便宜,你想找哪幅?”

“六一年到六五年创作的哪幅都行,真的价格合适也可以。”东南北说。

“我得打听打听。”男人说,“怎么联系你?”

东南北告诉了男人他的手机号码。

 

“这幅雪景多少钱?”东南北问。

“一千。”男人说。

“一尺还是一幅?”东南北问。

“一幅一千。他哪能一尺一千?哪有那么贵?我也不能骗你老乡。画家是咱诸城的,名气不大。”男人说,“画还可以,人也挺好。”

“我说嘛,感觉不像东北的雪,但是画出了寥落的感觉。”东南北说:“五百行不?”

“五百少点吧?六尺呢,八百吧?都是老乡。”男人说。

“那就再说,现在也不拿,等你傅抱石的有信儿再说。”东南北说,“我们先去逛逛。”

 

第二天东南北和老董又逛了一上午,把散布在全城的十几家画店包括以装裱为主的画店都逛遍了。退房时,东南北打听到了一家传统鲁菜馆,过去后叫了几个小菜和一瓶“景芝白干”。

“感觉怎样?”东南北喝了一小口白酒说,“不是酒,画。”

“没想到这么便宜。”老董说,“至于画,我不大懂,我看都差不多。”

东南北笑着说:“说明兄长还是懂了,看多了自然就懂了。”

“兄弟有什么想法?”老董说。

东南北沉吟一下说:“兄长回想一下我们为什么到青州来?我们是来看市场行情,顺便探探国画家的资源。兄弟看到了,深圳一家画廊都没有,而一个县城就有这么多画廊,生意看着都还可以。他们的画都卖给谁了?我们看着便宜,但是以山东物价水平来看,一幅画相当于普通工人两、三个月工资,不算便宜吧?肯定不是个人喜好收藏,我断定大部分都是用来行贿。这个需求是全国的需求,深圳也不例外。”

“我们也在深圳开家画店?”老董说。

东南北笑着点点头说:“这倒不急,而且我们不一定要采取这种倒买倒卖的方式。兄长没听他们说吗?邀请画家到深圳写生,包个食宿、路费自理,不管多大牌艺术家都很乐意参与,留的画就够卖了,挑好的留着注水、送礼。”东南北说,“市场欢迎谁的画就邀请谁,先挑有行政职务的艺术家邀请,省、市一级美协会员就行,先不要书协的。雪城美协会员的水平都很高,我小时候都看过他们画画,估计现在都有各种名头了。”

“好。”老董说,“傅抱石那两幅要不要?”

东南北望了一下墙上的挂钟说:“等下我打个电话问问傅抱石哪个时期的作品质量最高,有个浙美毕业生现在南京艺术学院当老师的参加过我们开馆展,傅抱石晚年主要在南京度过,他一定有所了解。”

 

东南北掐着时间拨通了于成立办公室的电话,打开免提。于成立接起电话简短聊了几句后,匆匆挂断去上课了。东南北敲着手机笑眯眯地看着老董。

“去吧。”老董笑着说。

“我得先请个假,只有有限的自由。”东南北说。

 

晚上八点多,飞机落到沈阳桃仙机场。坐在进城的出租车上东南北说:“兄长,我请你体验下张作霖的奉天城洗浴和二人转吧?”

“好!不用兄弟请,都算到差旅费用里。”老董说,“我对这两样早有耳闻,还听说东北遍地不是餐馆就是浴池,这种生活太悠闲了吧?吃完饭、喝完酒、看二人转,临睡前泡个澡,不用上班吗?哪里有钱花?”

东南北“呵呵”笑着说:“兄长别看我在东北生活好多年,我也搞不清东北人什么状况。我只知道东北人好面子,我的同学一个月工资就几百元,但是会借钱买四千多的汉字显示呼机,名牌烟盒里装着九分钱一盒的烟卷。”老董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我打个电话问问表哥哪家洗浴和二人转正宗。”东南北说,“我有两个舅舅在沈阳,我爸爸、妈妈也是在沈阳认识的,鲁迅美院那个王总编你也认识,咱哥俩就把这当主场。”

“和兄弟在一起总是那么有戏剧性。”老董笑着说。

 

第二天早晨表哥带着东南北和老董在小摊上吃完豆腐脑和油条后,用小面包车拉着两人一路打听,终于到达了辽宁宾馆所属的一栋家属楼,敲响了宋玉成的家门。

 

宋玉成身材异常消瘦,但精神状态很好,戴着一顶前进帽,两眼炯炯有神,他听完东南北介绍了来意后热情地招呼三个人进屋。

 

室内收拾得井井有条,空气中飘着股墨香混合着中药的味道。靠墙摆着一张大台子,上面铺着毡子,毡子中间一片已经被墨汁浸透,毡子一角放着文房四宝和各种国画颜料和一个异型的笔洗。正对着台子的墙上挂着一个镜框,里面镶着一张十六开纸大小的黑白照片,照片里傅抱石穿着半截袖白衬衫正在伏案挥毫,一个年轻小伙子穿着酒店制服,端着一个带盖的瓷杯站在旁边专注地看着。

台子两侧都是架子,连单人床上面也搭着架子,上面放着一卷卷用过的宣纸。阳台改造成了厨房,靠近阳台门框放着一张小桌子和一把扶手和靠背都磨出木原色的椅子。

 

东南北帮着宋玉成把椅子上的书和画都挪到了架子和台子上,让出了两把椅子,宋玉成搬过阳台边的椅子示意东南北坐下,他坐在床边又拿起名片看了一眼后放在床头小桌上。

“东南馆长是来买画还是看画?”宋玉成用眼睛扫了一遍三个人说,“还是来逛动物园?”三个人笑笑。

“我们只对世外高人有兴趣。”东南北微笑着说,“我们就先看看画?如果和我们经营方向对路价格又合适的话,我们准备买或者以其他方式合作。”

“哦。没有什么其他合作方式,我也不单卖,要买就得一次性全买断。”宋玉成慢悠悠地说。

“那您有多少件作品呢?买断是多少钱?”东南北问。

宋玉成伸出两个手掌,五指叉开对着东南北说:“多少件作品我没数,一张没卖过。这房间里所有的东西你们全拿走,包括书、日记,一辈子的东西都在这,房子是单位的。”

“十……万?”东南北表哥犹豫着问,宋玉成点点头。

东南北和老董对望了一眼,老董略微扬了一下下颌。

“我能随便看看吗?”东南北说。

“随你们便,挨件看都行。不过上午我得去趟医院,看不完你们就下午再来。”宋玉成说。

“您家人……”老董说。

宋玉成伸出食指指了指自己胸口,又指了指自己的头。

 

东南北站起来随手翻了翻书架上的画册,从古代到现代中国画家的画册一应俱全,有新有旧,页边有不同程度磨损,内页里面到处都是勾勾画画的痕迹,旁边布满了字迹:“潇洒”、“有力”、“冗余”、‘败笔’等等。

东南北又翻看了一下大台子边上的一摞画稿,是各种习作、练笔。

“完成的都在上面。”宋玉成指着架子说。

东南北随手拿了一个两头裹着报纸的宣纸卷,慢慢展开,又横着端起来认真地看了很久,看完后小心地卷起,套上报纸卷放回原处。

 

宋玉成从枕头旁拿起一本厚厚的本子递给东南北说“我的日记”,东南北接过来扫了一眼床头小桌上的小闹钟,迟疑了一下说:“要不这样?宋老先生,我们先送您去医院。”

“不用,不用,我自己能坐公交,一趟就到了。”宋玉成说,“那你们下午还过来吗?”

东南北看了一眼老董后和宋玉成说:“我们如果下午三点钟没过来,可能就是先回深圳了。您中午要休息吧?”说着把日记放在了小桌上。

宋玉成说:“小睡一会儿,两三点都行。”

 

三个人坐上小面包车,表哥发动后问东南北:“还去哪儿?”

“去鲁美。”东南北说完转向老董问:“兄长什么感觉?”

“有股挺文人的气息,一种风骨。画我没看,估计也是看不大懂。”老董说,“他应该是碰到什么难事了,一辈子的东西连日记,十万元,不算狮子大开口。”

“十万元还不多?他又不是齐白石。”表哥瞪大了眼睛说,“你们真有钱!但是总得讲讲价吧?有开价就允许还价,能不能讲下来是另外一码事。你们要是不好意思讲我来讲。”

 

车子开到鲁美大门前,东南北下车后拿出一个酒店信封放在副驾驶座位上说:“表哥,我们可能从鲁美出来就直接去机场了,这次没时间到家里看舅舅和舅妈了,表姐也没看到,下次吧。这个你带给舅舅,代问他们好。”

“这是干什么?”表哥说着拿起信封,东南北关上车门,摆摆手,转身走开。

 

东南北和老董在校园里慢慢逛着,拿出手机看了下时间,然后拨通了王总编的电话,向他打听宋玉成的事情。

“我知道咱沈阳有这么个人,但我从来没见过。他肯定不是傅抱石的弟子,不然早出名了。社会上就是有一些人喜欢攀龙附凤,借以提高自己身价。”王总编说,“怎么?你们行想收画?咱学校有不少老师的画都可以啊,你要是嫌没名气,我给你介绍省美协主席,我俩同学呢。”

“不是收画,就是偶然听说,好奇。”东南北说,“总编要是暑假有空就带着省美协主席去深圳写生吧?我们负责食宿、包两场大酒。”

“那太好了!不过东北人又怕冷又怕热。这个暑假肯定不行了,人也凑不齐,等寒假时看吧。”王总编说,“代问董总好啊!”

 

东南北挂断电话后挑下眉毛和老董说:“董总好!”

“王总编好。”老董笑着说。

“咱俩转一圈赶紧撤吧,万一碰到上次参展那几个老师可就尴尬了。”东南北说。

 

出了鲁美校园后,老董说:“我感觉鲁美的气氛有点沉闷,和鲁迅有关系吗?”

“一点关系没有,我问过鲁美的人,校名涉嫌侵权。”东南北说,“是抗战时期毛泽东在延安主张创建的,并亲笔题了校名、校训,不过那时叫‘鲁迅艺术学院’,是根红苗正的‘皇家艺术学院’。”

“看来校风应该是遗传下来了。”老董说。

 

“我们聊聊宋玉成的事儿吧。”东南北说。

“好,我正想问你意见。”老董说。

“我倾向于十万元买断,一分钱都不讲价。”东南北说,“如果月亮预算紧张,我可代收。”

“这点钱还是拿得出的。”老董说,“兄弟继续说。”

“第一,从伪人道主义出发,我们就当做慈善了。通常艺术家视自己的作品为孩子,不会轻易卖,我和你的感觉一样,他一定是碰到了难事,很可能是患上了不治之症,希望自己能体面地终老。”东南北说。“第二,我认为他的画还是相当有功力的,个人特点也很明显,应该是来源于他多年的苦心钻研和练笔不辍。虽然风格上有点傅抱石的影子,但这对于中国画家来讲不是致命伤。我不好意思每件作品都看,也不好意思追问他和傅抱石的渊源,这是我一个弱点,在这件事情上就带点赌的意思吧,我赌他的所有作品市场价值超过十万。”

老董点点头。

“我看他书架上还有些古卷轴,很可能是地摊货,但我相信他的眼力,即使是地摊货也物有所值,很可能有价值连城的东西。”东南北说,“第三,墙上的照片证明不了什么,但至少证明他和傅抱石有一面之缘。而且他应该是独居多年,无子嗣、也无太复杂的社会关系,一个孤独的人一定有故事。从包装、运作角度看,他的故事会很有看点,说不定可以打梵高的苦难牌。”

“第四,他的作品数量很大,很可能良莠不齐,但是数量优势很明显,毕加索和齐白石都长寿而且总作品量都在四万件左右,这是成为大师很重要的因素,宋玉成的作品应该有两万张以上。我们可以用次等作品打市场、持续推广,挑几件优秀作品送拍,用拍卖行造价,等价格上来后,再陆续卖出中等作品。”东南北说,“而且公众的审美水平很低的,包括青州画店老板也只是认名头,缺乏鉴赏能力,所以只要他的名气出来后就没有次等作品之说了,尤其可以借傅抱石的船出海。第五,于成立把他介绍给我们的意思是如果买傅抱石的高仿,他这肯定有,我们可以把高仿当成真迹送礼。”

“最后一个原因我不想说了,太冷血、太残忍了。”东南北说,“我们把笔墨纸砚都留给他,希望他早日康复,继续创作。”

“我懂的。我非常尊重、非常赞同兄弟的意见。”老董说,“我立即安排财务汇款。”

“我还得找我表哥,让他帮我借部相机,再找些大箱子过来帮我们打包。”东南北说,“我们吃完饭买些水果和营养品带过去。”

“好的,东南先生。”老董说。

“兄长怎么突然改口了?”东南北说。

“我真的很感动你所做的一切。”老董说,“从一开始。”

东南北“哈哈”大笑着说:“竹联干将也这么多愁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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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Donsurf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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