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县委副书记（021）

元旦前，一个来自中州平江的神秘客户出现在金龙矿业，他找到在清河当地颇有名气的崔金龙，表示需要一大笔钱，金额为1个亿元，筹款期限为30天，使用时间为6个月，支付方式为现金。这个借钱人表示，半年期过后，连本带利一次性向崔金龙支付1.6亿。

面对巨大的利润诱惑，崔金龙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开始悄悄四下里筹钱。警方在查办此案过程中，从多家银行调取了崔金龙的资金往来记录。一笔笔记录显示，为了筹足这1个亿元，崔金龙在一个月的时间里，每天向县里的多家银行提报取款计划，而且每天提取的现金金额不少于200万元。

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崔金龙居然筹足了1亿元现金，悄悄堆在了家里。

钱筹足了，而如何押运这笔巨款，成为一件令崔金龙头疼的事情。

为了运送庞大的现金，崔金龙找来一辆依维柯中型客车，将后座全部拆掉，用厚厚的黑棉布将车窗封闭得严严实实，就和自己的小舅子一起，亲自开车押运这1亿元现金前往平江。

金龙矿业是陈一民县长引来的项目，一方面，企业背后有县长背书，另一方面，月息3分的高回报极具诱惑力，清河县的机关和企事业单位上手头有点儿头寸的，多多少少都在金龙矿业有所投入，单单陈一民在其中就投入了500多万。

按照陈一民的想法，在全国上下一片“钱荒”的时代，崔金龙借助金龙矿业这个实体，搞一点民间借贷，有利于加速投资回报。为了使崔金龙吸金更有影响力，在陈一民的大力运作下，崔金龙摇身一变，获得了清河县政协常委的名头，成了红顶商人。

崔金龙在高分红的民间集资压力下铤而走险，指望着那1亿元给自己挣笔巨额快钱。要不然怎么给这些大大小小的股东兑现红利？工厂刚刚投入使用，到回本儿还早着呢。

6个月之后，1.6亿巨款的还款期限已到，崔金龙在给韦哥打过一个催款电话之后，就意识到大事不妙，于是，他开始不停地打电话向韦哥催款。屋漏偏遇连绵雨，船破又遇顶头风。这期间，金龙矿业又爆发出惊天动地的连声巨响。

1.6亿元的巨款放在了外面尚未收回，作为崔金龙的根基，实体企业金龙矿业又发生了爆炸，一时间，崔金龙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惶惶不可终日。他特意挑选了一个自认为吉利的日子，独自一人驾驶那辆经过改装的依维柯中型客车，亲赴平江催款。然而，在与神秘的借款人联系好之后，到预定地点见面的，却不是韦哥，而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

见面之后，对方便问：“你是崔金龙？”

“是我。”崔金龙说。

“款子太大，韦哥交待了，让我确认你的身份。”来人说。

“这是我的身份证。”说罢，崔金龙掏出身份证，递到对方手中。

“不错，你就是崔金龙，韦哥说了，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对方突然从腰间拔出一把仿制五四式手枪顶在了崔金龙的脑袋上。

崔金龙未及做出任何抗争性的反应，一粒7.62毫米子弹就已击穿了他的头颅，崔金龙的身体扭曲了两下，便倒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随后，对方又在崔金龙的头上补了一枪。

五四式手枪的惊人爆炸力，再加上射击距离如此之近，以致崔金龙的脑壳被击碎，脑浆遍地，惨不忍睹。

射杀崔金龙的，正是两天后死于非命的赏金杀手、绰号金眼豹的黑道人物“金四”。金四在射杀了崔金龙之后，立即向韦哥回复并索要50万元赏金，然而，当金四提着手提箱准备离开之时，被韦哥从背后开枪射杀。

案发后警方分析认为，崔金龙之所以独自一人驾车前往平江催款，其实是已经意识到了危险的存在，但是除了只身前往赴险要钱之外，他已别无选择。

受崔金龙被枪杀案牵连，金龙矿业大门紧锁，但企业大门前却依旧是熙熙攘攘，在这里投入了金钱的人们得知崔金龙的死讯后从四面八方涌来，希望拿回自己的本金，再高的利息都不重要了。当然，这只不过是他们的奢望罢了。

6月30日，受市公安局委托，清河县公安局召开新闻发布会，通报专案情况：截至目前，警方查证金龙矿业的投资人共有1768人，吸收资金3.78639930亿元。

前来参加发布会的股东有800余人，还有大约一半投资人没来，他们之所以没有来到现场，或是崔金龙的亲戚朋友，或是碍于公务人员的身份。

新闻发布会现场，群情激愤。人们所关心的是，他们究竟能够拿回多少本钱？

清河警方的答复，给了投资人一线希望：“我们一定会竭尽所能，最大限度地保护每一位投资人的利益。”

但谁都清楚，能够拿回60%的投资成本，就已经是烧了高香了。

崔金龙死后，清河县的民间借贷骤然间坠入冰窟，由此引发的连锁反应就像瞬间倒塌的多米诺骨牌一样。清河警方接连成立了10个专案组，负责查办民间借贷引发的纠纷，并将这些纠纷从民事上升到刑事案件的地位。不久，警方以非法吸收存款的罪名，对多名风光一时的民间吸存人员采取强制措施。而在此案的投资人当中，除了三三两两的平头百姓还在零零星星地闹事，那些党员、公职人员只能是自认倒霉。

陈一民从高海涛手中接过两盒苏烟，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一支接着一支地吸了起来。他的办公室里开始弥漫着浓浓的烟雾，一开始还是淡蓝的颜色，随着浓度的不断加深，逐渐变成深灰。

崔金龙之死，最终还是揭开了清河县瞒报金龙矿业爆炸事故的盖子。如果说，从幕后推进崔金龙非法吸收公众存款，只是个人行为的话，那么，刻意隐瞒责任事故，他陈一民作为全县的最高行政长官，无论从哪个角度上说，都无法逃脱必要的问责。

原以为能够顺顺当当坐在清河县第一把手的交椅上，不料刚刚全面主持全县党政工作不几天，就遭此迎头一击，陈一民感到天旋地转。

“妈的。”陈一民骂了一句，一口吐沫吐在了地板上。

高海涛推开门，一只脚已经迈了进来，满屋子里的烟味，呛得他下意识地用手扇了几下，硬着头皮走到陈一民的身边，但还是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陈一民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毕业于渤海工业大学地球物理勘探专业，大学里也算风云人物，学生干部，党员。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市政府工作，给市委组织部领导当秘书。从科员到副县级干部，一两年就上一个台阶，老领导离职后，又把陈一民安排到团市委书记、市政府外事办主任的岗位上，下到清河县担任县长的时候才不到四十岁，可谓是春风得意。不料想，自己正准备在县长这个位置上更上一层楼的时候，却遇上了何晓阳。何晓阳从市委副秘书长兼任办公厅主任的位置上平调到清河县担任县委书记，县里的一把手一干就是七八年，硬生生把陈一民从一颗冉冉上升的火箭新星，活脱脱压成一位气喘吁吁的中年老干部。

旁观者清，当局者谜。看到方寸已乱的陈一民，此时的高海涛却显得异常冷静，他知道，自己目前的进退荣辱完全系于陈一民一身。陈一民好不容易捱到了主持清河县全面工作的位置上，自己如果能够顺利协助陈一民渡过这一道坎，前进一步便是顺理成章。

“陈县长，我觉得这个事既然已经发生了，我们目前首先要做的是稳住情绪，分析一下如何积极应对，而不是被动地应付。一味地被动应付，咱们前期所做的努力，就都会付之东流啊……”高海涛的话语很轻，像是说完了，又像是没说完。

“唉，”陈一民长叹一声，“我何尝不想积极应对，可现在头脑里乱哄哄的一团糟。”

“依我看，崔金龙被杀的事情，只是一起普通刑事案件，虽然涉及到集资问题，个别股民损失也比较大，但这党政干部参与集资可是违反禁令的，是摆不上桌面的事情，谁要是闹事，就可以明正言顺地进行处理，我估计咱们县里参股的党政干部谁也不敢真正跳出来闹事。只要干部不闹事，集资的事情就跟县委、县政府无关。”

陈一民抬起头，仿佛是从嗓子眼里咕哝出来一个字：“呃。”

高海涛吓了一跳，自己眼前这个曾经是多么意气风发的县长啊，仿佛就在这抬头的一瞬间苍老了十几岁，心中顿时生出无限凄凉和悲怆。

他继续说：“再一个，金龙矿业爆炸的时候，何书记不还在位吗，那个时候你也只是二把手，明眼人都知道，事故瞒报不瞒报，真正的决定权还是在一把手……”说到这里，高海涛把话咽了回去，用试探的目光望向陈一民。

陈一民道：“继续说。”

高海涛说：“陈县长，省里该跑还得跑，还有就是，北京的那些老关系，我们逢年过节没少打点，如今，他们平时吃了我们拿了我们的，关键时刻就该给我们办事。再说，何书记人已经走了，你把瞒报事故的责任往外一推，我看上面也不好处理，这个事最后还是得不了了之。”

高海涛的一席话，无疑是给陈一民打了一针鸡血，陈一民的思维立即活泛起来，自己在北京和省里的各种关系在脑海里一闪而过，随即勉强打起精神，拿出一叠带有清河县人民政府红色大印头的稿纸，在上面列起各级领导的名单来。

盛夏时节，风和日丽。清河县投资1.8亿元精心打造的白莲湖公园举行了盛大的开园仪式，陈一民、唐旭等主要领导剪彩过后，数万市民涌入白莲湖公园。但见这白莲湖公园广阔的湖面上波光粼粼，周围绿树成阴，成群的水鸟在水面嬉戏，呈现出一派生机盎然景象。

要说这白莲湖公园，可是清河县城乡河流水系建设的重要组成部分。公园原址是一处名叫大寨沟的河道滩地。清河县的区域内河道沟渠纵横，是中国北方著名的粮食生产基地，号称鱼米之乡，但由于整体地势低洼，一旦遇上洪涝年份，常会导致良田民宅被淹，损失惨重。建国初期，清河县在城乡结合部的大寨沟建成泄洪渠，灾年内涝的问题得到一定程度缓解。近几年，国家和省市拨付专项资金完善了清河县的水利系统，大寨沟也就失去了其基本的泄洪作用，但是由于常年形成的积水不再流动，逐渐变臭，加之周边荒草丛生，蚊蝇孳生，严重影响着清河县的对外形象。

县委县政府审时度势，启动了白莲湖公园建设工程，经过为期一年的升级改造，过去那个臭哄哄的大寨沟，摇身一变，成为风景秀丽的白莲湖公园。公园绿化面积80余万平方米，水域面积占到三分之一。公园水系由西南向东北纵穿清河县城，与东北方向的跑马湖汇合。跑马湖地跨清河、齐都两县，水流便由此汇入齐都县境，最后流入渤海湾。

这白莲湖不仅为群众提供了一个休闲、健身、娱乐的好去处，还能够有效补充地表和地下水源，缓解经济发展和城市建设用水问题，促进水资源综合利用和生态修复。以政府为主导的土地改造升级、湖区绿化亮化、人文环境提升，也极大带动和促进了周围地区房地产的蓬勃发展。

陈一民的心情就如同这天气一般灿烂，阴霾一扫而光。两天前，北京的一位重量级人物给他打来电话，给他透露了几个消息：一是关于金龙矿业爆炸事故的瞒报问题，经调查，爆炸发生后第一时间，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立即在第一时间赶往现场，组织开展救援工作，在事故造成的伤亡和损失尚不明确的情况下，县委常委形成了统一意见，不存在某一个人授意瞒报的问题。二是清河县县委书记何晓阳在省委党校学习期间，省里研究了他的去向，最终形成了统一意见，鉴于清河县近几年在经济建设中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何晓阳学习结束后不再回清河县，而是调至省会城市担任市委常委、宣传部长。三是陈一民将要被交流到外市，任职县委书记。

国庆节过后，省委组织部的任命就正式印发。正如陈一民提前获得的消息，清河县县委书记何晓阳被任命为省会海都市的市委常委、宣传部长，陈一民则被交流到渤海省滨川市经济开发区任职党委书记。

根据小道消息，市里一开始对于这次调整的意见是，清河县一二把手同时交流出去，不利于工作的稳定和延续，建议由陈一民继续担任县委书记，从外地调入一位县长，鉴于唐旭同志到清河县任职时间刚刚半年，资历尚浅，继续担任县委副书记。但在征求何晓阳的意见时，何晓阳坚决反对陈一民接替清河县委书记一职。

原因是，原县委书记何晓阳从多个不同渠道获悉，陈一民跑到北京进行了一番危机公关，把金龙矿业爆炸事故的瞒报责任推到了他身上，把县委常委讨论形成的统一意见，说成是何晓阳的个人意见。如果不是市委组织部提前一两个小时宣布自己赴省委党校学习，使自己成为清河县的离任干部，自己恐怕难脱干系。陈一民将责任推卸给自己，无异于是背后捅刀子，是对自己、对组织的背叛，何晓阳感到深恶痛绝。

可是，陈一民在市里省里毕竟有强大的根基背景，把他批评得太狠了，一把撸下来，狗急了也会跳墙，对方难免也会暴露出自己过去几年的工作失误。此举损人不利己。且放他一马，也保自己平安。何晓阳决定先保自己的前途，就没有捅出去陈一民的其他问题。

对于调任外市任经济开发区区委书记这一任命，陈一民早有心理准备。这就叫平安落地，心里面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因此，省里的任职命令一到，便以尽快开展工作为由，急匆匆地履新去了。

伴随着清河县委、县政府班子的调整，原大丰县委书记曹永麟被交流到清河县任县委书记、县委党校校长，唐旭任县委副书记、代县长。由于唐旭的极力举荐，李玉明接替唐旭，担任清河县委专职副书记。

这天下午，曹永麟主持召开了上任履新以来的第一次县委县政府联席会议，主要议题有二：第一项任务是县委、县政府领导集体碰头，见见面，相互间熟悉熟悉。第二项任务是明确岗位分工及任职表态。

唐旭从市里下来后，担任县委专职副书记满打满算才九个来月，就爬到了县长的位子上，这是他始料未及的。当然，这离不开他背后强大的人脉资源，先后两任市委书记齐心合力才把他推了上来，当然，也离不开这其中百年难得的机遇。

兴奋之余，唐旭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担心，因为自己前面还有一个“代”字。想要去掉这个代字，需要经过明年的人大选举，满打满算，还有四五个月的时间，只要在这段时间里不出大的差错，自己顺利上位，应该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的事情。

唐旭的担心也许是多余的。因为在十八大召开以后，中纪委就公布了换届选举纪律要求，明确了“五个严禁”“十七个不准”和“五个一律”。其中“十七个不准”的第一个不准，就是“不准在民主推荐、民主测评、组织考察和选举中，通过宴请、打电话、发短信、当面拜访等形式拉票”。这也就意味着，只要不是按照领导意图当选的任何人，都存在打电话、发短信、当面联络的形式进行串通的嫌疑，否则，不是候选人怎么会得到那么多的票数呢？只要是有嫌疑，组织上就有权力进行调查，即便是查不出任何问题来，他就能够在这个位子上坐得住吗？

说到底，这些所谓的选举纪律，真正目的就只有一个，就是要确保上级选定的人当选，而上级在确定下级的人选时，哪一个遵守过“严禁”“不准”和“一律”呢？比如说，规定“不准采取拉关系、走门子或者要挟等不正当手段，谋取职务或者职级待遇”“不准任人唯亲”等等，哪一个被提拔之人，平时往领导家里跑得少了？哪一个被提拔之人在逢年过节之时，不去老领导家中拜望拜望？不跑不送，又怎能获得提拔的机会？这不是拉关系、走门子，又是什么？

唐旭想起了上世纪九十年级初期，自己在上大学期间看到的一则《十等公民歌》，作者是一位知名作家，段子是这样写的：

一等公民是公仆，子孙三代都幸福。

二等公民搞承包，吃喝嫖赌全报销。

三等公民搞租赁，汽车洋房带小姘。

四等公民大盖帽，吃完原告吃被告。

五等公民手术刀，切开肚子要红包。

六等公民是演员，扭扭屁股也来钱。

七等公民搞宣传，隔三差五解解馋。

八等公民方向盘，上班下班都挣钱。

九等公民是教授，鱿鱼海参认不全。

十等公民老百姓，学习雷锋干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