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记之美食
新文化时期,北京聚集了不少文人,其中很多是纯正的南方人,他们一边细致入微地怀念故乡,(参照鲁迅、周作人的散文), 从点心到野菜,一边又享受着北京的便利,郁达夫说京城最大的好处是规矩,街道多横平竖直,做衣服就去大栅栏,买书买笔墨就去琉璃厂,访古近可去陶然亭远可去西山,连吃食都配和着节气规规矩矩,秋风一起,就准备去东来顺涮锅子,街上的酸梅汤马上就不见了,到处都是糖炒栗子。
可是,北京现在复杂了,复杂到折叠起来,复杂到生活在一个城市的朋友,长年见不到一面,经常吃一家馆子却不在一个地点。北京第一家肯德基开在前门的正阳楼,上大学时,我发现所有的京籍的同学,都有着和爸爸妈妈一起骑着自行车去吃肯德基的记忆。或者看电视,或者读晚报,大家都听说了一家馆子,然后找个日子全家一起出动。那时候,动物园旁边就是有个老莫,经过西四就是拎点柳泉居的豆包,四川饭店必点鱼香肉丝,峨嵋酒家一定要吃宫保鸡丁,东风市场里肯定不能错过奶油炸糕。现在都不用了,任何一家shopping mall的楼上都能从川菜吃到米其林评级的小笼包,只不过王府井就有无数家shopping mall,从前可以从海淀骑车到前门吃肯德基的人,再不会从一座大楼经过一家鼎泰丰坐电梯下来,走到另一座大楼里吃另一家鼎泰丰。我反问自己,为什么可以接受路头、路尾各一家星巴克,但是看着中餐厅联锁至此、毗邻而建,就会感觉荒谬。我当然也乐见一条街都是包子铺,看着张老板和李老板,当面笑哈哈,扭过头今天张老板免费送拍黄瓜,第二天李老板就跟老婆商量蛋花汤里要加海米。
城市一复杂,状态就魔幻。要承认,经过三年的洗涤,尚存的餐饮都是经过大浪淘沙的。以我家楼下为例,从地铁口到我家,步行不足十分钟,铺面林立,每一家都不糊弄,我就没有一次空手走过。那些灯箱、那些招牌,只要一读,好奇心就来了,固始鹅块,他要是卖铁锅炖就算了,卖皖西菜式,我也认,他竟然在固始鹅块后面接着湘菜;另一家湘菜馆的招牌是炖甲鱼;卖卤肉的那一家,大肠和猪蹄好吃得不得了,结果怎样,里面最最好吃的竟然是五香熏鱼,老板是怎么做到的。还有一家,一对安徽夫妇在麻辣烫的门口租了一块地方,五平米的大小,没有空调没有电扇,背后还是滚滚的麻辣烫,橱窗上罗列的经营项目有:热干面、担担面、凉面、肉夹馍、豆浆、紫米粥、小米粥。怎么说,那个肉夹馍好吃得呀,让我流连忘返,第一次想买了一个尝尝,结果还没有走过马路,就转回来又加了两个。曾经在一家西北馆子,白吉馍竟然换成了螺丝饼,怎么不去天津,把煎饼果子的鸡蛋换成松花蛋,看天津人打不打人。话说,安徽夫妇弄得馍呀,外有火烤的脆劲,内有面肥的香气,然后那个卤肉肥得那叫有理,简单配上香菜和尖椒,剁在一起,再浇半勺卤肉汤,塞进馍里,递到我手里的时候,塑料袋里透着琥珀的油色,美不胜收,这不是西安肉夹馍,这是我小时候学校门口的那种北京肉夹馍,睡我下铺的女生,一次可以吃四个。北京的烤鸭确实没有小时候好吃了,窃以为那是因为鸭子不肥了,现在京城的大小牌烤鸭都选用嫩鸭、小鸭,烤鸭就是要有油脂的诱惑呀。有一天,早晨,我顶着酷热,吃了一碗豆腐脑,配了一张比脸大的糖油饼,经过肉夹馍,还是决定早起应该多补充点蛋白质和碳水,天气热出汗多,消耗大多吃肉是解题思路。清早呀,柏油路的热气还没蒸腾起来,我一掀门帘走了进去,头一探进去,哄得一下就热出了一身汗,尽管后面的麻辣烫还没有开始营业。赶忙退出来,回到以往的位置,隔着玻璃窗,看他们在里面操作。他们夫妻俩人竟然是不出汗的,一点热意也没有,他们背后一锅卤肉、一锅小米粥,腾腾冒着热气,好像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高人,绝对是高人,魔幻城市,处处是扫地僧。研究显示,乡愁这种不死不活的毛病要从胃开始治。
很多人都觉着,现在的猪肉没有小时候的肉香了,最可靠的理由是现在的猪已经不是从前的猪了,品种都换了。所以现在全中国乃至华人区,到处都是北京烤鸭,我一看上盘的肉色,就知道那不是北京烤鸭的鸭子,即使北京的北京烤鸭,葱不是从前的葱,竟然还把葱丝切成眉毛葱,从哪个混账师傅手里学来的。猪肉不似从前的猪肉,烤鸭不是从前的烤鸭,我连玉米都觉着不是从前的玉米了,说是水果吧,它塞牙,说是玉米吧,一咬一嘴汁。报上说,为了拉动经济,现在可以摆地摊儿了,可是这个世界吧,有宽度就有浊度,每晚黄昏,就有一个男人来,带着一只马扎坐下,前面摆着一只张开的扁木箱,黑红的木盒子里面有玉镯、玉扳指,或者说绿镯子、绿扳指,还有几只豁口的破碗和几块银元,箱子盖子里有两个墨水写得字:古董。我真的觉着好笑,特别想跟那个男人说,时代进步了,好歹你也升级个包装吧。没两天,古董大哥边又多了一个摊位,一位大哥,垂头盘腿坐在地上,手里拄着一个棍儿,棍儿吊上一面旗,上面写着家庭不幸,小儿生病云云,面前摆着一只豁口的空碗。同样的位置,每天清早,有对东北夫妇开着小卡车来卖菜,不论斤论盆卖,男的站车头,女的站车尾,口里招呼、手里卖货,两个人各顶着一颗令我惊叹的心算家的脑袋,眼神不跟顾客交流,也不互相交流,跟探照灯一样时刻提防着城管的天兵,手到口出,四则运算加减乘除,装袋的同时告知总价。车里的黄瓜顶花带刺, 玉米又甜又糯,她家的香瓜呀,买回来放在厨房地上,满屋子香甜气。那段时间,我见朋友,常拎两只香瓜,可惜不久也下市了,心头留下一份明年请早的账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