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三年的上海谍战
2022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千里江山图》,孙甘露长篇小说,2023年茅盾文学奖,一九三三年共产党地下党与国民党的一次较量,上海的前世“繁花”。小说《繁花》地下党那部分描写,电视剧里是没有呈现一点点“桃花赋在,风萧谁续”。我找来这部小说读,写这个书评,不是为了做一次“大外宣”小广播。而是我翻翻豆瓣网站的评论,觉得评论很泛泛,好像除了“革命先烈”念念碎的陈腔滥调,忘记小说是文学创作。
这个年代,有的读者是称不上“读者”这个称号的,因为没有耐心,急于想知道结果,拒绝体会作家的写作技巧。作家辛辛苦苦“投我以木瓜”,想当吃瓜群众,“报之以琼琚”总比较好看,好比不搭上黄浦江上的国际邮轮,就是开进苏州河的小火轮,也得知道航道。这拖出来的水纹到底就有四季歌般的情绪了。孙甘露不只是写给只知道好人敌人的读者读的。虽然小说本身的题材是谍战的,霸占屏幕几十年,通俗到像八十年代还看得见的十六铺对面马路水果摊上的生梨。孙甘露提到杜大亨,就是不露其本尊大名。但是,基本上有点年纪的上海人必定晓得会削生梨皮的杜先生。:)
孙甘露在小说里由上海到广州,再回到上海,有前后年代的穿插迂回,一九三三年的上海中共地下党的处境却折射出一九二七年的第三次工人武装,之后的被镇压。对于书中人物投入哪条阵线,选择哪种信仰,孙甘露至少努力摆出局外人的姿态,给读者开了一扇窥探一九三三年上海的老虎窗,铺陈出材料,而不是搏眼球的挂出“跳楼价”的噱头。作家写谍战剧,如果有作家的格局,注重人性,小说才有价值,而不是沦为宣传工具。这好比钱钟书写过“讲史观的人当然不革命,但是他也不反革命,”(钱钟书《旁观者》篇)。孙甘露笔下一个参加过上海工人武装起义的地下党员崔文泰,他是背上赌债才投机参加罢工,然后又做了叛徒。我上周淘了一本茅盾主编的英文杂志《中国文学》(Chinese Literature)一九六四年的第五期,里面也有一篇写上海工人武装起义,插图绝对二元论。
优秀的作家写谍战剧是可以耐读的。钱钟书写文学作品的re-read就是耐读。比如格林(Graham Greene)的《人性的因素》(The Human Factor)里的男主角因为在南非执行人物,爱上黑人女人,在种族隔离制度下,连通信都是罪证。于是这位父亲是医生的中产家庭出身英国间谍,慢慢变成苏联间谍,并不是为钱或为共产主义,却是被有人性的共产党员感召力影响了。
孙甘露笔下的女共产党员叶桃,是北京女师大学生,段祺瑞政府下女师大风潮回上海,其实已经是秘密党员。估算她应该与《两地书》里的“害马”是一群的。她与国民党特务父亲的关系,既是信仰问题,其中影射了对父权的反抗。至少在叶主任对女儿的控制手段上,处处散发着女儿必须听从父亲的家长危机。叶主任后来去南市小桃源那章写的很有西方心理学投射出人物内心的大世界哈哈镜感。
小说里的参照感不只是意识形态的两条平行线,却是人性的高低。比如把叶家父女与董家父女对比。董姑娘是小学教师,与报社记者陈千远恋爱,一起坐牢。出狱后男方正式见董父,退休厨师董父烧了一桌淮扬菜。叶主任是特务头子,原是无政府主义的大学教师,深得学生仰慕。董厨师没有“文化”,爱女儿是尊重女儿选择。想比之下,叶主任的残忍是鲁迅那本小说“日记”的内核。
再天才的作家写小说不是靠天赋神笔,而是厨师一道道精致菜式的出品过程。那些路名,开车路线,想必孙甘露都要打棋谱般在老上海地图上反复演绎,才落子有声。
为此,我还特地找出《上海掌故辞典》核对一下。比如“马立斯新村”,想到我以前上班就在那里。经过的小菜场旧名叫“马立斯小菜场”。
毛姆在《人性的枷锁》(Of Human Bondage)里有一句,“Read it for its style, not for its matter,”(大意是读书是为欣赏它的风格,而不在乎它的内容。)我对国民党要对共产党斩草除根的内容不感兴趣,就像是否要把“大外宣”赶出网络也不感兴趣。白先勇主编纪念《现代文学》杂志的《现文因缘》,都提及五十年代美国才是世界上最大的“大外宣”,但是它也输出了像海明威等美国作家的优秀作品的中文版(张爱玲还译过海明威小说为润出后的生活费)。只希望有质量的中文小说多几本。
小说里有三处“引而不发”(钱钟书评论里用词,拿来主义),读到很感谢作者,这是对读者的尊重。一,是写到华懋饭店,稽查处的游队长遇见来上海的“在世最伟大的剧作家”。我肚皮里也笑想到我在二手店书架上看见他的剧作。二,写东百老汇路,即现在的东大名路,那是虹口的码头所在。孙甘露列举了一些店铺名称外,写到,“有几间酒吧间的二楼不仅拉着窗帘,每一扇窗玻璃上还用花线贴了,似乎那些房间及其需要光线昏暗。”我特别赞叹这句写法,只恐怕只读纸书才会被记住的。我从小从外婆家到阿娘家乘22路电车经过这条路,后来才知道它的旧名,联想到纽约。小说里也写到茂海路,提篮桥监狱,画出了我小时候的地图。三,写到老西门一带,写到方斜路上法商电车公司的5路有轨电车,“这洋商电车只有头等、三等,却没有二等,租界里的外国人显然觉得在他们与中国人之间,隔了不止一个等级。”就算我是“阿木林”,也读出了它里面的“嘲唧唧”不是一般般的。所以会有抛头颅洒热血的青年加入反帝的组织,因为有时根本不需要鼓动,身处红头阿三和安南巡铺都会当头一棒打向同胞的租界,年轻人太容易血脉贲张了。
要说我的要求,那就是希望细节上再精致一点。看到最后龙华牺牲的名单,想到我有一本土山湾博物馆创办人赠送的徐汇区的图片集,龙华那篇有左联五烈士里冯铿的绒线背心,除了因年岁而破旧不堪,还有触目的凄凉,像一本虫蛀掉的旧书。读到小说里的凌汶,想到它。
现代文学作品的最后一页,是留给读者写就的。
我这篇没有写出谁是小说主角,那是“引而不发”也。
(P.S.昨晚邻居家加班,读完。小姑娘教我玩电子游戏。她父母也特别信任我。凌晨走回家,几步路,不必回头看有没有人跟踪。只是,小桃源只存在童年外婆说过的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