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本儿人生
无本儿人生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我搂住妻子,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面颊,提着行李走出门外。
太早了,外面漆黑一片。非常冷,我呼了一口气,白雾升腾。抬头望了一下夜空,满天的小星稀落,如散落的微砖。忽然想起《诗经》里的一首诗
嘒彼小星,
三五在东。
肃肃宵征,
夙夜在公。
寔命不同。
-《国风·召南·小星》
不禁感慨。两三千年来,一样的星空下,一样的赶路人。生命一直在轮转重复。
一辆银灰色的Honda Pilot已经停在过道上,引擎在低低地轰鸣,尾气缭绕。一位中年大叔见到我后打开后盖车箱。
“胡子先生,早上好。”他热情地打着招呼,顺手接过我的行李。
“早上好,您好。” 我钻进他的车。车内十分干净,热气腾腾,非常暖和,飘着一丝芬芳。收音机开着,低低地放着热情奔放的西班牙歌曲,主持人的语速总是那么快,告诉我我的旅途正式开始。
“好了,我们去机场,对吧?”中年大叔关上车门,在他的手机上点了几下,记上安全带,出发。
Uber中文名叫优步。我一直认为Uber应该叫无本儿,因为它听上去更像一门无本儿生意。在共享经济的时代,你需要的只是一本驾照,良好的驾驶记录,就可以开张了。我经常出差,满世界的飞。如果没有了Uber我几乎不可想象自己的生活会怎样,就像我们已经如此习惯了GPS,如此信心满满肆无忌惮地开往世界的各个角落。
从前的北京的哥很出名,他们上知天文星系,下知南海白宫,左知基因变异量子纠缠,右知人工智能股市涨跌,胡吹海侃的顽主。我经常与Uber司机聊天,我发现除了女性Uber司机和少数司机之外,他们都喜欢和顾客聊天。不同的是他们从来不谈高远的话题,永远是自己的世界。很奇妙的是,他们喜欢分享的往往又是他们的生活深处。而多年的旅行又训练我成为了一个优秀的采访者,聆听者。我喜欢听他们的故事,我默默地把他们的故事记下来,他们或许成为我以后故事里的人物。
“你不介意我开着音乐吧?”他询问到。
“哦,不介意。音乐很好听。”
一看这位大叔就是一个快乐的人,他滔滔不绝地说着他的家。
“你知道吗,胡子先生?我家就住在离你家不远的一处公寓群里。”他表述了一下那个地方,就在附近一处Walmart的旁边。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我经常去Walmart那里买东西。”
“你知道吗?我已经在那里住了快三十年了。现在房租才2000多一个月。这在别的地方根本不可能。我的三个孩子都在那里出生。我老婆天天在家,她就喜欢呆在家里面。我的两个孩子还跟我们住在一起。老大是我们一家的骄傲。她从小就很非常非常优秀,她去了Wellesley College。你知道Wellesley College吗?”
“我当然知道了,Wellesley College是一个非常非常棒的大学。恭喜你!”
“是啊,她是太优秀了,她从小就是那么与别人不一样。她从小就知道她要什么。我们就是那么爱她,感谢上帝,我们如此地爱她。我们家老二喜欢踢足球。但是,你也知道,竞争太激烈了,他一直都没有找到自己的方向。但是,没有关系,他有我们,他和我们住在一起,照顾他的妈妈。你知道吗,我们家老三太甜了。他是我们家的甜心宝贝。他总是那么好玩,逗乐。” 他竟然掏出另外一个手机给我看了他老三的照片。开车时看手机在这个州是违法的。我们都没有在意。
“我希望你听得懂我说话。”他的英语是有些停顿,夹杂着手势,有时候会忘词。但是交流绝对没问题。
“你的英语非常好,说得非常棒。你也许知道我是中国人。我的英语也是学校里学的。”
“我没有上过学。我十几岁就从巴西过来了。我没有在学校学过一句英语。我的英语是在修车行里学的。我从前的老板人非常好。我跟他学了很多。”
“哇,你的英语真厉害,说实话我不知道不上学怎么学会一门语言。”
“哦,简单,只要你的胆子大就行了,胆子大敢说就行了。”
在美国这么多年了,在公开场合里演讲我还是不自信,我的脑子里还是会有一个翻译器在高速运转应付各种局面。在美国的时间长了,只是那个翻译器速度变快了而已。我还是没有这位大叔的自信。
旅途上如果有人与你热烈地聊天,时间就飞逝。我在机场与他挥手告别,顺便给了他一个五星的赞。
差旅回来的时候,已是深夜。城市的灯光盖住了满天的繁星。我又钻进了一辆红色的Camry。司机是一个年青的小伙儿。
这个小伙儿并没有主动挑起话题。我就主动和他说起话来。
“多谢你这么晚了还能送我回家。”
“没什么,我工作很晚的,再干两个小时我就回家了。”
“你全职做Uber 吗?”
“不是,我白天还有另外一份工作。我给别人介绍租房子。”
“那很不错啊。”
“还行吧。没有多少钱。一个月千把来块钱。”
“啊,这似乎有点少,你在这个城市生活行吗?”
“是很困难,所以我必须开Uber挣钱。我也不知道能做多久。”
“为什么?”
“我是学生,来自土耳其。现在刚毕业,没有找到工作。”
“那你想回土耳其吗?今年夏天我刚刚去了土耳其,非常美丽的国家。我在那里见到了许多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水果,物产丰富,又非常非常多的美食。”
“是的,土耳其是很好。但是我是不会回去的,坚决不会回去的。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来到美国,我是绝对不会回去的。”
我没有深问他为什么坚决不回土耳其。
“你的专业好找工作吗?”
“非常不好找,没有人要国际学生。我的女朋友也是一样的处境。我们现在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我在想最好的结果也许是和美国人结婚。”
我十分诧异他会说出这么内心深处的想法。我不想让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以免尴尬。
“你从前是学什么的呢?”
“其实我从前是一名乐器演奏家,传统的土耳其乐器。”
“那很好啊。我是中国人。我知道在我们的社区有人教传统中国乐器如古筝琵琶什么的。他们的收入也不错啊。你也可以多接触本地的土耳其社区,自己开一个班,教弹奏乐器啊。”
“我想过。但是土耳其人并不在乎他们的传统音乐。没有人愿意付钱上我的课。而且,我也没有把我的乐器带过来。我不会再回土耳其的。”
“哦,是这样。那真是太可惜了。那Uber能挣多少钱呢?”
“很少,比如说我载你这次72块钱,我自己到手37块左右。Uber拿掉接近50%。”
“真的吗?!!!”我大吃一惊。我从来不知道Uber竟然扣掉这么多钱。
“是的。”
“那除掉汽油费,车辆损耗费,车辆维修费,保险费,你的时薪也就15块左右甚至更低,这低于最低工资啊。”
“是的,没有办法。Uber吃准了我们没有别的选择,所以他们才可以肆无忌惮。不管怎么说,开Uber给了我暂时生存下去的出路。我也知道做这个不长久,但是我没有其他的选择。”
我一时间无话可说。红色Camry在高速上飞驰,城市的高楼和灯光已远去。想起长途旅行中我孩子说的话。他说车窗外的人就像游戏里的NPC (non-player character,游戏里被计算机软件事先设计好的非玩家人物 )。整个世界就是一个庞大的游戏,我们人人都是别人的NPC。
我对Uber的概念原来大错特错。Uber对于公司来讲几乎是无本儿的暴利生意。对普罗大众来讲,却是无奈的付出很多的权益之计。
(2024年情人节当天,成千上万的Uber Lyft司机走上街头发起罢工,抗议Uber Lyft公司的不公正工资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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