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这样的男人,怎么打招呼?
猜想我们都遇到过这种情况,不会说中文的老外问我们,怎么用中文打招呼。多数人不假思索回答,“你好!” 老外一听大喜,knee how,太容易啦!
可是根据一位社会语言学者的研究,多数中国人的问候语不是“你好!”。这项研究应该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做的。这位学者在中国实地观察人们见了面如何互相问候,然后记录下来。他发现,只有不到10%的人互问“你好!”,多数人的问候是无法预料的。
他去菜场,问候语是:来买菜啊?/您来得早啊。/都买什么啦?/这块肉不错!/早上挺冷的。/等等之类。因为在菜场,有个特定氛围,不少人的问候语显然跟菜场有关,但即便如此,话题依然繁多,也难以预料人们会如何打招呼。
至于到了胡同里,那个年代还没有高度城市化,人口流动性不大,胡同里老街坊多,问候语更是五花八门,上哪儿去?/吃了吗?/你妈身体好点了吗?/今天穿得真漂亮!/上班去啊?虽然研究者无法确定他们之间的关系,但猜测他们是熟人。因没听到“你好!”,研究者由此做出一个推测,熟人之间打招呼,难得用“你好”。
小时候,我住的公寓里有名女干部,很戏剧化。在人们普遍推崇艰苦朴素的岁月,她却喜欢穿布拉吉和高跟鞋。到了星期天,领着两个穿布拉吉和皮鞋的女儿在公寓的花园里散步,见到人就说“你好”,见了小孩也不例外。我们觉得她很奇怪,其他大人不是这样打招呼的。楼里有位平易近人的部长,下班回家遇到我,笑嘻嘻地问:“又在造房子?今天造了多少房子?”是不是听上去很亲切?
因此,听到女干部的“你好”,我们往往一愣,反应快的回应“你好”;许多男孩子转身就跑。女干部说:“回来,回来,不可以这样没礼貌,我说你好,你们要回答阿姨好。”
这位的问候语用得恰当吗?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她装腔作势,有点刻意“斯文”和“高大上”。后来得知,这位曾是非常狂热的“文青”,不顾国情,按小说行事。
据说,中国人最常用的问候语是“吃了吗”,可见吃饭在中国是头等大事,“民以食为天”嘛。当然,人们并不一定对别人是否吃过饭感兴趣,无非是漫不经心地打个招呼。人是社会动物,需要跟同类交流,打招呼是日常社交的一种形式。
我觉得这位社会语言学者的研究很有意思,于是也开始注意中国人如何打招呼。近几年回去,发现用“你好”的人越来越多,折射出社会的变迁。比如上海,到处拆迁,原来的老邻居走散了,搬到城市的四面八方。现在不少居民住在公寓楼里,完全是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各家各户关起门来,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别说邻居姓啥叫啥了,有时候连邻居是男是女,长什么样都不知道。缺少了解,最安全的问候语自然是“你好”了。
在公共场合,如菜场、超市、小吃摊,不少人懒得打招呼,买卖交易,开门见山。但是在比较高大上的地方,特别是要接触服务人员的地方,如银行、商店、餐馆、酒店等等,总有人问候:“你好!”打电话给商业机构,对方总是说:“你好,请讲。”
去朋友家,自然不用说“你好”。哪怕分开了十年八年,见了面好像你没离开过。敲门进去,全家人都会说:“你来啦?”没有客套,然后直接进入主题。倒是有些原来有距离的熟人,因为许久不见变得半生半熟了,会互问“你好”。
有一天跟美国学生聊起中西打招呼的差异,一名学生提及曾在中国的某中医大学留学一年,跟一位老教授的关系非常好。那位见到他,问候语是:“拉了吗?”见我诧异,学生解释他因水土不服,有严重便秘,老教授为此给了他许多建议,并很关心他的病状是否得到缓解。学生的病状不久就消失了,但是他俩之间的问候语竟成了“拉大便了吗?”如此私密的事在公众场合被许多不相干的人听到,难道不会很尴尬吗?不可思议。不过当事人好像无所谓,可见两人关系密切。
最令我震惊的是,有一次在上海坐车去一所大学,要经过曾经的工业区。那时过了上班高峰期,公车很空。一个脖子上戴着粗粗金项链的男人从前门上了车,扫视了一下车厢,突然大喊“草泥马的X”,一边向我的方向走来。我以为遇到神经病了,可是这男的满脸笑容,是那种出自内心欢悦的笑容。这时从身后传来另一个男人的回应: “草泥马的X”。金项链男人从我身边走过,直奔车尾,两个男人又交换了两遍问候语,嘻嘻哈哈,哇啦哇啦,每句话都带着TMD、草泥马、册那...... 这是我听到过的最离奇的问候语。
后来遇到一位朋友,他在工厂当厂长,据他太太说,那爿厂破破烂烂,像旧社会。哦,他太太生在新社会,长在新社会,不知她的旧社会标准来自何方。破厂那时候也没什么高科技,工人都是大老粗。我告诉厂长我的“巴士奇遇”,他说:“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我跟厂里的工人也是用“草泥马”打招呼的。”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厂长家境不错,父母也蛮有知识。可见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为了跟工人兄弟打成一片,为了显示有男子气,脏话是必须的,厂长也脱胎换骨了。
要是我在“旧社会”的破厂里,怎么跟这些男人打招呼?我想,“你好”是绝对行不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