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闻发小被留置,兼说腐败和出身
惊闻发小被留置,兼说腐败和出身
从小学同学的微信群里得知,发小王校长因经济问题被纪委留置了。 我疑惑,一个镇里的小学校长,耗子丁丁般的官,能挤出几两油水?值得纪委大动干戈吗?
王校长,乳名土狗子,和我同年同月生,两家鸡犬之声相闻。站在我家门口,吼一嗓子:土狗子!他听见了,就出门,我们一起打打闹闹上学去。 土狗子从小就伶牙利齿,能说会道,深受大嫂大妈们的喜爱。他特别擅长俏皮话,说起来一套一套的,估计是隔代遗传,从他赶牛车的爷爷那里学来的。
土狗子的学习成绩平平,高考落榜,回家务农一年。那时候,高中毕业生在乡下也是稀罕之人,土狗子第二年就被招考为民办教师,他为家乡的教育事业贡献了四十年的心血。
土狗子情商高,口才好,当小学老师得心应手,深受学生、家长和领导的欢迎。很快,他就从一个普通教师升为教务主任、副校长,继而成为校长,同时还通过进修、函授等形式,拿到了好多证书。
起初,王校长的口碑不错,成绩也很显著。但时间一长,就有闲话传播出来了。
每次回国,他都是我要见的死党之一。每次见面,我都发现他的肚皮又突出来一圈,本来就不大的眼睛又被横肉压缩了一分。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六年前。在见他之前,我去看望了我们的一位中学老师。老师在当地的教育界德高望重,虽然已经退休,但说话也还是颇有分量的。我们说起王校长,老师说同行们对他的评价是两个成语:趾高气扬,飞扬跋扈。老师请我告诫他,要谨言慎行,不要得意忘形。
在没有其他朋友在场的时候,我把老师的意思转告他,又说:你不过一只土狗子,无权无势,没有根基,不是什么名贵品种,比不得德牧边牧贵宾犬,甚至连哈巴狗都不如,就应该夹着尾巴作狗,不要动辄露出凶巴巴的模样汪汪叫。一旦人家瞧你不顺眼,要杀要剐都由不得你,清炖红烧还是灌作狗肉香肠,也得由着人家的口味。
他笑我真幼稚,在国外呆久了,太迂腐,不懂国内的人情世故。
这几天,又传来一些消息,土狗子还真有经济问题,但不是大问题,主要是得罪人太多,被人举报了。
其实,贪污腐败,在中国的官场,司空见惯,是很正常的现象,清官才是异数。中国历来的政治文化和中国民间都是不反对腐败的,对腐败的容忍空间是相当大的。一些在西方国家行之有效的防止官员腐败的措施,到了中国就失效了,譬如高薪养廉。再高的工资,都填不满对金钱的欲望。随便抓一个贪官,涉案金额都是天文数字,正可谓,草民百姓一毛一毛地挣,人民公仆一亿一亿地贪。所谓的“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不过是戏子们的意淫而已。
易中天在《闲话中国人》里说得很精辟:中国人对待腐败的态度,一贯采取双重标准。别人搞腐败,他痛恨;自己搞,或者自己家里人搞,就不痛恨了。他们的义愤填膺,往往是因为自己没有份。比如公款吃喝,是大家都痛恨的,但如果你邀请他一起去,则会欣然前往,且面有得色。
在这种大环境下,不论是一手遮天的大官,还是芝麻绿豆般的小官,只要有机会,都是会腐败的。有人说,草根出身的官员是最经不起诱惑、最容易走上贪腐的歧路的。我以为这个说法有一些道理。
我们小时候听故事,阶级敌人拉拢腐蚀革命干部,最常用的伎俩就是糖衣炮弹和美人计。我们一帮嘎小子听着就特来劲,有人开玩笑说,糖衣炮弹冲我打,美女计往我身上使,我来者不拒,将计就计。我们郁闷的是,自己竟然没有资格享受糖衣炮弹和美人计的进攻。
记得五六岁的时候,土狗子的奶奶养了十只母鸡,最多只能养十只,多了就成了“资产阶级的尾巴”,是要被割掉的。我是那群母鸡最喜爱的朋友,它们总是围着我团团转。那时家家户户人都吃不饱,根本没有多余的粮食喂鸡,鸡们都是自谋生计。我去了,常常会叫上土狗子一起到后面的树林里抓各种各样的虫子,装在玻璃瓶里,拿回来喂鸡。母鸡下蛋后,会“个个大”地叫着给我们报喜。我们从鸡窝里捧出一颗黄灿灿的蛋蛋,热乎乎的,带着母鸡的体温,欢欢喜喜地交给奶奶,嘴里馋得流着哈喇子。
我们是没有资格吃这些鸡蛋的,这是农民的“鸡屁股”银行,奶奶攒上几十上百个,就用小竹篮小心翼翼地提着送到供销社,三分钱一个,换回一些盐、醋、酱油和针头线脑,还有土狗子上学用的铅笔和写字本。
那个时候,我们心里特别羡慕也特别嫉恨那些能吃鸡蛋的人。每次读到"满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这种诗句,我就心有戚戚,眼眶湿润。
说到醋,我和土狗子吃饺子都不醮醋。有一年恰逢土狗子爷爷的生日,奶奶张罗着要包几个饺子,让土狗子和我给爷爷磕头庆生。奶奶发现醋瓶子空了,土狗子见有饺子吃,高兴得自告奋勇去打醋。我们从供销社买了八分钱的醋,提着玻璃醋瓶往回跑,脑子里满是香喷喷的饺子。乐极生悲,土狗子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摔倒了,醋瓶子恰巧碰到另一块石头,碎了。土狗子拎着半个瓶子,呜呜地哭着,不敢进门。爷爷岀来,见状,拿起赶牛车的鞭子,就在土狗子的屁股上抽了几下,我的屁股也奉陪了两下,火辣辣的疼。说起来辛酸,人一生的习惯,竟是因为八分钱的醋而改变的。
在学校里,一群面黄肌瘦、瘦骨嶙峋的孩子,中间偶尔有个小胖子,那肯定是干部家的孩子。这种孩子,欺负同学、搞恶作剧是每天的必修课,我们是不敢招惹的,老师也常常曲意奉承,甚至校长都敢怒不敢言。
有些专家说,文革期间没有贪污腐败。我嗤之于鼻,不知道说这种话的人是生活在哪个星球,食不食人间烟火。
我们这种苦出身的人,对饥饿的恐惧、对贫穷的厌恶和对特权的崇拜,入脑入心入魂,如梦魇般缠绕我们终生,随时都可能跳出来作祟。 我们用功读书,努力工作,拼命往上爬,我们不是想要改变社会规则,让我们生活在一个更公正、更正义的社会,而是要成为那个吃鸡蛋的人,成为人上之人,成为作威作福的人。
收益率高、风险低,甚至无风险的职位,都被高官世家收入囊中了,人家不显山不露水就贪腐成功了;苦出身的就得干一些累一点、脏一点、风险更高的贪腐活。话说回来,能有干这种活的机会,也是八辈子修来的,不得不万分珍惜,好好利用。
其次,草根出身的官员没有强大的裙带关系和保护伞,不在“护官符”的名册上,所以最容易被揪出来杀鸡儆猴,或者沦为纪委的政绩指标。
再者,那些世代官宧人家,深谙为官之道,有丰富的从政经验,是官油子。草根官员的演技当然没有这些人精湛高超,一不小心就会露出了血红的猴子屁股,让人抓住尾巴。就像吃一顿大餐,人家专挑又贵又有营养的,吃得利利索索,刀叉盘盏摆放得整整齐齐,嘴角擦得干干净净;而那些没见过世面的饕餮之徒,不仅杯盘狼藉,嘴角流油,还要有滋有味地使劲吧唧嘴。你说,要抓大吃大喝,浪费民脂民膏的贪污分子,哪个是跑不掉的首要目标?土狗子就属于吃相难看的那种人,没吃进去多少,偏偏喜欢一个劲的打饱嗝。
从文化层面和从制度层面讨论腐败,是大课题,是专家学者们的领域,我只能从亲身经历说说对出身和腐败的理解。
啰啰嗦嗦写了一大堆,我发现自己似乎是在为发小开脱辩护。想起来也怪可惜的,已经快混到退休了,孩子也成家立业了,碰到这么档子事儿,毁了一世的功名。我只能默默地为他祷告,祝他好运!
写于2024-04-14 蒙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