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国里的释怀之旅:第一天
前言:
97年8月,我从温暖的福建飞往北京,从那里坐了十几个小时的国际航班来到奥斯陆,就读挪威商学院的MBA专业。全班26个学生,我是唯一的中国人,外国留学生中还有来自印尼、印度、瑞士、波兰、俄罗斯和美国的。绝大多数的学生是挪威本国的精英。
自98年夏天拿到MBA学历离开挪威后,我就再也没有踏足欧洲大陆。
我移民到了加拿大,在温哥华定居二十多年,可以用“忙得像狗,累得似驴”来形容艰辛的移民生活。我是典型的late starter,单身一人拎着一箱行李来到枫叶国,三十岁改行做了金融,三十三岁结婚,三十七岁生下第一胎,接着又以三十九岁的高龄诞下老二,考牌、成家、生子、跳槽等连轴转。十几年前趁着温哥华房市大涨,我也想多挣一些,做了不拿底薪、仅靠佣金、且收入不封顶的房贷经理,愈发一颠一颠跑得欢。为了一个金额不大的贷款单子,我可以早出晚归,甚至连周末都在家里敲键盘赶工。
好运总是姗姗来迟,运气既然来到了,就好好加把劲吧,希望能够快几步迎头赶上。随着收入渐丰,我的内心也充实起来,为了家人的幸福,就算自己累成狗与驴那样的畜生(自嘲一下),也心甘情愿了,甚至觉得自己的工作无比重要。每年安排全家外出度假,我都会选择十二月中下旬的房市淡季,到温暖的国度过冬。我这个福建女人怕冷,欧洲大多数国家的冬天偏冷,于是路程较近的美西南、墨西哥、中南美洲、夏威夷成了我的度假地首选。
毕业后,MBA班的欧洲同学不时小聚,关于他们的消息,我全是从同班的波兰船长那里得到的。我俩一直保持着电邮联络。毕业十周年和十五年的MBA同学聚会,我以“孩子太小,工作太忙”为由,推辞不去。我也以同样的理由,推掉了国内中学、大学各种同学会。
弹指一挥间,离开挪威这个美丽的国度已经二十五年了。
半年前收到波兰船长的一封电邮,告知MBA班的老同学丽莎正在牵头搞毕业二十五周年聚会。丽莎给她所有能联系到的老同学都发了电邮,船长发现群发名单上没有我,赶紧通知了我。此时我已到了人生的一个新阶段,我换了新的岗位,做到了梦寐以求的私人银行经理的位置。两个男孩,一个十六岁,一个十四岁,已经很懂事了。随着贷款利息飙升,温哥华的豪宅市场淡了下来,最近不再需要经常性赶工递交贷款了。我的内心长舒一口气,终于能从从百忙中抽出时间远赴欧洲了。妹妹也打算与我同行。
丽莎征求了大家的意见后,将聚会的日子定在2024年1月20日。一月份是旅游淡季,绝大多数同学都没有与家人一起度假的安排,正好适合聚会。
2024年1月13日
第一篇:初到童话国
1月12日下午,我们姐妹从零下14度的温哥华出发,途经法兰克福转机,于1月13日中午来到了零下四度的奥斯陆。这个冬天有点疯狂,温哥华竟然冷过奥斯陆,轮到温哥华人冻成狗了。连续两场大雪后,温哥华城里交通大乱,学校关闭两天,许多居民躲在家里远程上班。我庆幸自己此时来到了奥斯陆。
立于奥斯陆机场大厅内,环顾四周,我不禁回想起26前(1997年)8月10日初次来到这座城市的情形:
我从北京机场出发,经法拉克福转机,历经十几个小时的长途飞行,于当地下午三四点钟抵达奥斯陆。
学校安排了与我同小组的挪威同学艾林、豪坤和丽莎来接机。我拿完行李,在机场出口处遇到了这三位同学。艾林短小精悍,将近四十岁的模样;满脸笑嘻嘻的豪坤长得人高马大,才三十出头,就已经秃顶了;丽萨身高一米七几,一头短发,戴着一副眼镜,看上去比较严肃。
我们就读的挪威商学院(挪威语简称为“BI”)位于奥斯陆以西约15公里处的桑维卡(Sandvika)小镇,从机场出来,艾林驾车带着我们回桑维卡。一路上大伙儿闲聊,各自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艾林已经39岁了,是奥斯陆某公司的电脑工程师,豪坤毕业于瑞典隆德大学,学的是人力资源管理,在奥斯陆某家大公司做人力资源部经理。他俩都住在桑维卡。丽莎拥有挪威本土的工程硕士学历,来自挪威西南部。他们的英文都很流利,而我从小学的是“哑巴”英语,口语磕磕巴巴的,和他们简直不是一个频道的。豪坤对我的英文水平产生了怀疑,忍不住问我的GMAT成绩。当我告知自己将整本的英文字典里的单词都背下来后,豪坤竖起大拇指赞:“你的英文阅读和写作水平肯定很高!”
四十分钟后,我们来到了学校为我安排的宿舍。那是一座位于半山腰的木质双拼屋(duplex),我和另外两个国际留学生合住在右边的那套房子里,一楼是客厅和厨房,二楼有三个睡房。客厅里有一扇很大的落地窗,可以望见山下波光潋滟的小河。河水碧蓝,映着雪白的云影和婆娑树影,一派诗意缱绻。几只美丽的天鹅在河面自在游水,它们有着洁白的羽毛和鲜红的扁嘴,靠近尾巴部分的羽毛茂密地卷曲着,如盛开的菊花。我是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见到天鹅,忍不住惊呼一声。
“运气好的时候,你还可以看到梅花鹿从林子里跑出来,来到你们的小后院。”艾林对我说。我心中大喜,从小读了那么多安徒生童话,如今也住进童话里的小木屋啦!
正在此时,一位俊帅的男生从通往半山的小道走了上来,同几位挪威同学热情地用英语打招呼。他穿着一件蓝黑相间的格子长袖衬衫,深灰色的牛仔裤,有着一副宽阔的肩膀,看上去像是健身房的常客。艾林几个赶忙介绍我是新来的中国同学,那个男生微笑地朝我点头寒暄,说出了他的名字。他的名字又长又怪,我只听懂了“斯基”这两个发音。我是乒乓球发烧友,经常收看乒乓球国际赛事转播,觉得眼前这位小伙子长得像波兰名将格鲁巴,于是问:“你是波兰人吗?”
他点点头。
我又让波兰帅哥报了几遍大名,总算听懂了他的发音,他的名字用中文谐音翻译过来,就是“刘波密儿.维吉科夫斯基”。
晚饭后,波兰帅哥热心地开车载着我去附近的超市买日用品。他告诉我,他住在波兰的海港城市格但斯克,毕业于格丁尼亚海事大学的航海工程专业,获得硕士学位,做了八年的外轮水手,三十岁前就到过五十几个国家,算是见识了大半个世界。两年前,父亲经营的家族企业急需帮手,他辞掉了外轮船长这个高薪职位,回家帮父亲打理生意。他打算系统地学习一下商科知识,又不想离家太远,于是选择了挪威商学院。
“哦,原来你是东欧的暴发户。”当时还无“富二代”这个流行词,口无遮拦的我用了“upstart”来形容他。我在国内读了十几年的《参考消息》,大概知晓东欧巨变后,绝大多数的居民都是怨声载道的,仅有少数一拨人靠着官商勾结发了大财。波兰船长的父亲八成也是这样的。
船长有些不高兴地反驳道:“我们家不是暴发户。我父亲是机电工程师,很有才干的,三十三岁就做了格但斯克造船厂最大的下属厂的厂长,团结工会的几位重要领导人是他手下的工人。团结工会上台后,父亲尽管连共产党员都不是,还是遭到了政治报复,被‘失业’了。他失业时才五十三岁,身无分文。他很不甘心,于是开了自己的公司,本金都是向当护士的母亲借的。当时我在法国轮船公司做大副,赚的是美金,收入很高,平时在海上又不怎么花销,大部分积蓄也给了父亲做生意周转。头三年父亲挣不到钱,后来生意越做越好,他的公司还打败了ABB等世界级大公司,拿到了不少本地项目。我们家以前很穷的,一家四口挤在一间小破房里。爸爸妈妈最大的心愿是住大屋,这个心愿也是几年前才实现的。”
哦,原来船长与我的背景很相似,都来自高知家庭,难怪我对他有一见如故的感觉。而且,当我说出自己是从福州来的,艾林等几个挪威同学都不知道福州在哪里,他们只知道中国的北京、上海等几个大城市,可船长能清楚地说出福州在地图上的位置。不仅如此,他对中国沿海的各个港口都如数家珍,航海生涯里曾到过大连、南京、上海等港口。看来,他那壮实健美的身材不是在健身房里练出的,应该得益于海运学院大运动量的训练,波兰向世界贡献了很多一流的水手。
在商场购买牙膏、牙刷、手纸等日用品时,总共花了两百多挪威克朗(约三十多美金),店员只肯收本国货币,而我随身只带了美元,船长替我付了钱。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等明天换了钱,我还给你。” 我从国内报纸上读到的,老外小气,动辄AA制,我一定不能欠他们的钱。
“就这些小日用品,值不了几个钱,算我送你的好了。”船长大方地说。
他的慷慨让我有些惊愕,开始怀疑自己过去接收到的信息是否有些以偏概全了。不过我还是觉得大多数老外是小气的,不想欠他们人情,于是对船长说:“这样吧,改天我做中餐给你吃,我的红烧肉烧得很好!”华人走到哪儿,就把中餐馆开到哪儿,可见全世界人都喜欢中餐的,船长应该也不例外。
因为签证的原因,我迟到了一个星期,教授们把我所亏欠的作业和阅读资料全都留给了船长,让他转交给我。我刚刚才落地几个小时,一路辛劳疲惫,还有时差,马上就要开始阅读一大摞资料。船长在小木屋里耐心细致地向我讲解了落下的课程,他的英文非常流利,一点也不在意我的英文说得结结巴巴的。我这才发现,国外的教学要求和国内的实在相去甚远。我自认学习悟性高,也还是听得一头雾水,不由面露难色。
“不要紧,不懂的全来问我!”船长给我打气。
当他发现我只有一个装得满满的行李箱,担心超重连棉被、毯子、枕头等床上用品都没带时,就好心地把他的另一套全新的被子和枕头借给我用。他说,他是开着小轿车从格但斯克坐了轮渡到了瑞典南部的港口,再一路驾车来到奥斯陆的,路上开了十几个小时。小车容量够大,他带了不少物品来。他还说,挪威物价贵,我尽量用他的东西好了,不要随便乱花钱。同班的几个挪威同学很慷慨,他一来,他们就拿了家中多余的加热器等小器件给他用。
听他侃侃而谈,我不由想起欧洲人常说的“Go Dutch” ,或许只有荷兰人比较抠门吧?挪威人和波兰人可都挺大方的。
第二篇:夜幕下的奥斯陆
想起这些前尘往事,我不由笑了起来。
四通八达的斯堪的纳维亚铁路线修到了机场,我看到站牌上的”Oslo S” 和”Sandvika” 这两个站名,倍感亲切。我对妹妹说,当年我这个穷留学生常常从Sandvika坐将近20分钟的火车去奥斯陆市中心,再徒步走到附近的印巴人开的超市买些亚洲食品。
(奥斯陆机场是铁路快线的终点站,三条快线都经过奥斯陆市中心)
从机场乘火车约22分钟,来到了奥斯陆市中心。我们下榻的酒店Thon Hotel Opera就坐落在车站旁边,步行几分钟就到了,十分便捷。在房里小睡几小时后,趁着夜晚的气温只有零下四度,趁着北极寒流还未抵达奥斯陆,我们步行到附近的峡湾打卡。
(酒店)
首先跳入眼帘的是竣工于2007年的奥斯陆歌剧院(Oslo Opera House)。整个现代化建筑的屋顶与地面形成一个倾斜的角度,行人可走上去欣赏峡湾全景。歌剧院的外部覆盖着白色花岗岩和白色的意大利卡拉拉大理石,四周环绕着由特殊玻璃制成的窗户,可最大限度地欣赏水景。此时剧院里透出的灯光照亮了附近的覆盖着白雪的小路,我们顺着木栈道走向水边的那一排餐馆,准备在那里吃一顿海鲜大餐。栈道边有一湾浅浅的清水,尚未完全结冰,一群天鹅在水面缓缓游着,悠然自得。啊,原来它们尚未飞往温暖的南方过冬,给了我近距离相逢的契机,这是怎样的一种惊喜!
从栈道上还可以看到远处的蒙克艺术馆(Munch Museum),与备受好评的奥斯陆歌剧院截然不同的是,这座于2021年对外开放的艺术馆的外观设计频繁遭到诟病,被称为世界上最大的“非官方护栏收藏所”(unofficial world's largest collection of guard rails)。
我和妹妹选择了一家名为“seaport restaurant”的水边餐馆,坐在靠窗的位置,点了生蚝、青口、大比目鱼等,一边享受着美食,一边欣赏峡湾夜景。 如果你到过香港的维多利亚港或者上海的黄埔江畔,或许不会觉得冬日奥斯陆峡湾的灯火阑珊的夜色是最美的。此时听不到峭壁瀑布的水流声和峡湾山间的风声,万物陷入沉寂, 一切的声音都是若隐若现的。只有在挪威生活过的人,才知道这是挪威人生命底色的一部分。在这个幽深的产生童话的国度,冬季意味着黑暗阴冷,白天只有四五个小时或者更短,不少人患上冬季抑郁症。在这种自然环境下,挪威人对生命中阴晴不定的变幻尤为敏感,但凡某个周末或者连续几日天气晴朗艳阳高照,就会当成大新闻上报纸电视,几乎全城出动享受“日光浴”,而且一定要晒得足足的。自然界的绮丽风光,独特的文化传统和建筑风格,激发出维京人澎湃的创作灵感,迄今为止产生了四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此刻非旅游旺季,餐馆里的食客不多,比较安静,就餐气氛很不错。隔壁桌的几个挪威人在热烈交谈,似乎在讲一个熟知的女性朋友的故事,从他们嘴里冒出了好几遍 “Cecilia”这个女性名字。挪威语很动听,单词结尾通常是二声或三声的,像在唱歌。Cecilia的挪威语发音是“瑟-细---Lia/(二声)”,“细”这个音发得特别长。
我在挪威读书时并没有英文名,来加拿大后,入乡随俗,给自己起了英文名 “Cecylia”。加拿大本地人听到我的名字,会开玩笑似地唱起那首耳熟能详的老歌“Cecilia, you're breaking my heart/You're shaking my confidence daily/Oh Cecilia, I'm down on my knees/I'm begging you please to come home” (塞西莉亚,你伤了我的心 ,你每天都在动摇我的信心 ,哦,塞西莉亚,我下跪, 我恳求你回家”。只有几位在温哥华遇到的波兰移民问我,为什么我这个中国女人会有个波兰女人的名字“Cecylia”,而且这个名字是他们祖母辈才用的,如今的波兰父母都不给女儿起这个名字了。我答:“我在挪威留学时遇到了一位波兰船长,他的外婆叫Cecylia,我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听……”
这回听到挪威人用音乐般的语言叫着我的名字,不由开心笑了。旧地重游的第一天,心里涌起的全是甜蜜的感觉。